第二十二章；端阳
二、王家小院
王家小院，院门口就挂着陈艾、菖蒲，散发出端阳的味道，但更多的是黄桷兰的清香。那棵百年黄桷树四下延伸的枝叶，遮盖了大半个院子的上空，那肥大叶子的深绿色，与墙角边的两笼竹子那梭状尖叶的青翠，让小院更加凉爽。端阳时节，正是黄桷兰的盛花期，那叶丛中一吊一吊盛开的黄桷兰，让小院清香扑鼻。
小院里，谢小芳和王大娘都在包粽子。老黄牛家娃儿多，平日伙食差，都盼着逢年过节能改善一下。去年谢小英就没有包粽子，还是王大娘给娃儿些送了几个。今年谢小英也下决心包一点，才让老黄牛出去买的竹叶。
一般家庭都喜欢自己动手包粽子，一是可以少花钱，二是一种乐趣。包粽子的人家，提前几天把糯米泡好了，粽子以纯糯米的居多，能保持糯米的醇厚味和叶子的清淡味。这一类的粽子在吃时放一种“漏子糖”，大约就是还没有加工成固体红糖之前的糖稀。也有人家往里搀碗豆的，是为了让粽子的味道更多样，甜的也有，咸的也有。基本上没有往里包肉的，肉的来源太珍贵，舍不得往里包。粽子都包成四个角，放在锅里煮，通常要煮二三个小时才行，因为糯米是生的，而且包得很紧。包粽子的叶子分为两种，一是竹叶，一是笋壳叶。笋壳叶大，好包，竹叶小，通常要二三张叶子才能包一个粽子，有点难度，但竹叶包的粽子，清香味醇正。
谢小英选择用竹叶包，并不是为了粽子的清香。而是竹叶小，可以包得小一点。个数就多一点，也是哄小娃儿的办法。
回到小院后，老黄牛将竹叶交谢小英后，就跟王方贵在树荫下摆龙门阵。他说：“王叔，今天我碰到李玉芳李老师，真没想到，她完全变了。”
“哦，在哪里碰到的？”
“市场上，我去买点东西，她也在买东西。”
“你们都摆了些啥子？”
“没摆啥子，她就说她已经不再教书。人比原来瘦，精神也不如以前，看样子也过得不容易啰，我也不好意思多问，就走了。对啰，她还说她晓得我的情况，劝我好好过日子。我还感到奇怪，她咋个会晓得我的情况？”
“嗨，是我告诉她的，早几年她向我打听过你的情况。只是你不晓得她的情况，她的日子比你还恼火。”
“我最后一次见她是我和谢小英结婚之前。十多年啰，今天是第一次碰到她。王叔，我记得我还曾经问过你李老师的情况，你不是说你也不晓得啰？”对王方贵的话老黄牛有点疑惑，他从王方贵的话中听出是晓得李玉芳情况的。
“嗨，李老师的情况我晓得一些，她父亲跟我在一个单位嘛。你还记得那年她们家让我带话跟你的事吗？那年她被划成了**，人家怕连累你，就提出分手。接下来的事情，人家也不让我跟你说，现在跟你说就没啥子。要说有文化，她父亲李工比她有文化多了，那次运动没遇到啥子麻烦。不过这次运动就没有躲过去，在厂里已经被定成啥子反动技术权威，接受批斗，弄到车间打杂。嗨，这一家人也是不走运。”
正在包粽子的谢小英听王方贵说到李玉芳的遭遇，忍不住说了一句：“唉，没想到，李老师这样倒霉。”
听完王方贵的讲述，老黄牛没说话。李玉芳的遭遇变化虽然是他没有想到的，但他没有感到过多的震惊。他自己从农民到军人，又从军人到工人，又从工人到农民，到现在成了一个农民不农民的城市黑户。在之前，自己又何曾想到过会有如此多的变化。
反右那年，老黄牛经历了那次运动，领导在讲，报上也在讲，说************主义，要让***下台，要让穷人再回到旧社会去吃苦受罪。这些让老黄牛和工友们都很愤怒，说****的**都是坏人，他们的日子过得比我们工人农民都好，还不安生，还在闹啥子事，就应该抓起来都枪毙，不要让他们浪费粮食。
如果那时他晓得李玉芳是**的话，不等李玉芳跟他分手，他肯定会先跟她分手的，说啥子他也不会找一个跟党不一条心的人做老婆。等到“文革”开始后，又出现了很多牛鬼蛇神，听说自己原来单位的领导也成了走资派，他心中还有一丝喜悦，心想原来你也是坏人。后来坏人越来越多，有些还是过去他觉得不错的人，他才意识到过去运动中揪出来的坏人，也未必就真是坏人。但这又是上头搞的运动，也不应该错啊！他搞不明白，后来他想，管球它啰，不关自己的事。李轼、杨建国他们到工地后，有时摆起龙门阵，常提到过去一些运动中的事，他虽然不特别关心，但也晓得一些事并非总像上头说的那样。
当听到王方贵说李玉芳也是**时，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李玉芳被冤枉。他不晓得李玉芳都犯了啥子错误，但有一点他坚信不疑，李玉芳绝不可能**********主义。她喜欢教书，热爱自己的学生，热爱新社会，政治觉悟比自己高得多，她怎么可能去反对自己喜欢的这一切？当王方贵将这些年李玉芳的遭遇都告诉他后，他这些年来已经麻木的内心大为震动，在心里流泪了。李玉芳自己都在遭大难，还想到了他老黄牛，想到的是不影响他，想到的是宽慰他。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一个坏人。
当年端阳，李玉芳让他讲朝鲜战场上的事。他没有讲，却讲了他原来在老家端阳划船抢鸭子的事。他年青时参加过抢鸭子比赛，几条船上有负责敲鼓敲锣的人，有负责往水里跳抢鸭子的人。岸上人声鼎沸，水上锣鼓喧天，船上人跃跃欲试。鸭子一放入水，几条船就蜂拥而上，鸭子远比人灵活，船上的人看着鸭子就在眼前，一纵身扑下去，连鸭子毛都碰不着。鸭子见人一来，马上就钻进水里，从老远的地方再露出水面。各条船上的人不断从船上扑下去，抓不着又爬上船，起起落落。那鸭子被撵得满江乱飞乱窜，最后人和鸭子都同样精疲力竭，人被累，累的人却很高兴。累的就是一个高兴，看的人也很累，烈日之下，没有遮拦，伸长一个脖子，随着鸭子的去向而转动，跟着狂呼呐喊，为的也是一个高兴。最后那个鸭子终于被他抓住。
听他讲完，小院里响起了李玉芳爽朗的笑声。
今天，他闻着满院黄桷兰散出的清香，看着正在包粽子的谢小英，当年，谢小英是最爱戴黄桷兰的，现在也不戴了。他想王家小院也是李玉芳熟悉的地方。当年李玉芳就在这个小院告诉过他，就是受了苏联电影《山村女教师》中主人公的影响，她选择了教师这个职业。李玉芳曾经激情满怀地背诵瓦尔瓦拉的话：
“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普通的孩子，是学生。我教你们念书、写字、算术，你们是要成为有知识的人。我要教你们思想。”
老黄牛心想，如今这些都早已成了往事。谢小英和自己终日就在为这个家庭奔忙。而李玉芳已经被政府定为思想反动的人，被赶出了老师队伍，还能教哪个人的思想？老黄牛心头涌上一点酸楚，脸上是一丝苦笑。
十多个端阳过去了，王家小院没啥变化，小院之外已变得来让老黄牛有点不认识。老黄牛仰头看着那粗大的黄桷树，枝叶繁茂，多少年来为这小院遮风挡雨。他心里想，生活中有哪个来庇护他和李玉芳这样的落难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