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石灰船
三、合理
一船石灰,终于在四天后挑完。
那天下午,石灰一挑完,大家都把衣服脱得精光。会水的直接从船上扎进江里,忘了疲劳,在江里随波逐流,那是一种酣畅淋漓的痛快。不善水的人也下到水里,泡在浅处,闭上眼睛,一任江水洗刷那满身的灰尘、疲惫,仿佛天下间没有再比这更安逸的事。滔滔江水,对进入它怀抱的人,都一视同仁,冲洗干净他们身上的灰尘,抚平他们心中的烦躁。
等他们陆续爬上陈老大的船,船舱已经盖上船板,冲洗得干干净净。一众人等都光溜溜地躺在船板上,抽烟摆龙门阵。其他人的眼睛还是红的,身上倒并不明显,而李轼的眼睛仍是血红一片,身上也还是一片一片的红白相间,那是石灰侵蚀后的结果。
陈老大对李轼说:“年轻人,不打紧,忍两天,不要挠它,过两天就没事啰。”说完,陈老大又转向宗陵,“宗陵兴许晓得,乡下烧石灰窑的更恼火啰。从石灰窑里起石灰出来时更凶险,农民为了抢时间,火熄了没几天,就开窑起石灰,那石灰还烫得很。有一次一个人不小心掉进去,一身烧得稀烂。幸好救得快,捡了一条命。”
陈老大说这是一个比较能赚钱的生意,只要在自己生产队所属的地盘上有石灰岩的,就可说不要啥成本。乡下人有的是劳力,出力挖就行,自己垒窑,上山砍树子当柴烧,十天半月就能烧出一窑石灰来。但附近的山坡、地皮也毁得厉害。陈老大说:“****的,厉害得狠,坡上被石灰烧得来草都不长啰。”
宗陵对杨建国说:“建国,我原来以为小李不会熬下去的哇,干半天就得撂家伙走人。他这人我看得出来,骨子里是很硬的一个人哇。好多斯文人不愿意受这种委屈。”
“看你说的,不过多读两天书,哪来啥斯文人。我们知青下乡,不跟你们一样是农民吗?有时还不如你们自在。”杨建国一边说,一边递了一根烟给宗陵。
王有才一面望天吐烟圈,一面说:“没想到这小子还真硬挺下来了。我看他瘦兮兮一个人,真不像一个下苦力的人。说实话,这活路跟老子就不是人干的。在搬运公司是有补助的,我们这里一点劳保福利也球没有,连个口罩都没有。当初老子干的时候,就不想干这球活路。老黄牛也是跟我说这是工地上的啥****规矩。我是抹不下这个面子,怕别人笑话我王有才装怂。才梗着脖子干的。”
“你们真说到我心里去了,我就是不想干。后来想起我一个朋友在煤窑挖煤,比我们还恼火,要说不想干,他们那些人肯定更不想干,结果还不是得干。都是一个道理,生活所逼。这就算是过去了,不过我想到一个事,不晓得原来是如何处理的?宗陵你是班长,应该晓得吧?”
“啥子事?你说哇,小李。”
“这挑石灰,重量这样轻,如果只按重量计算单价,这就不合理。我们有点太亏。比如像老黄牛要是挑砂石,一天得挑一二吨吧。挑石灰,撑死了也到不了一吨。这几天下来,要少不少钱不说,人还得多遭不少罪。像石灰这种特殊货物是不是应该有专门的运价,起码应该高于砂石之类的吧?”
“小李,这个我还真没有想过哇。都是黄皮跟厂方结算,我跟你们一样不清楚运价这些事哇。”宗陵慢条斯理地吸着烟,也慢条斯理地回答。
“宗陵,你是班长。你没有想过问问黄皮?这事肯定不合理。”李轼又问。
“小李,我记得有一次摆龙门阵,你说过这世上就数‘合理’二字最说不清。这咋个开口问黄皮哇?”
李轼没想到宗陵以此来堵他的嘴,刚想说话,旁边的王有才却不耐烦了。王有才历来就不满意宗陵的滑头。一听李轼说起这个话题,他的火又蹿上来。他从船板上坐起来,把烟屁股扔进江里,指着宗陵发问:
“每次运石灰,黄皮从没有多给我们点钱,跟老子也是一个黑心萝卜!厂里肯定多付了钱,被他吃了。姓宗的,你跟老子当一个球班长,也不跟黄皮说说,多给点钱。”
“老王你又说笑。你们都明白,我这个啥子班长不就是干点跑腿的事,听大家吆喝的哇。黄皮哪里听我的话,还是让老黄牛问问,黄皮是他大哥,他肯定说得上话哇。”宗陵也坐起来,左手夹着烟,把右手一摊,话说得很勉强,还挤出一点无奈的笑容。
“宗陵!你这小子就是滑头,咋一有点事就往老黄牛身上推。你不还是黄皮的亲戚吗?为啥没让老黄牛当班长,跟老子反而让你这个后来的人当班长,说明你是黄皮信得过的人嘛。既然这个球班长是你当的,不是你的事还能是别人的事!”王有才揪住宗陵的话不放,继续追问。
杨建国悄声对李轼说:不同的货物,运价肯定是不同的。李轼点点头,他晓得建国说的是有根据的,因为他们暑假经常参加劳动,晓得运价的事。杨建国继续对李轼说:宗陵肯定晓得这点。但宗陵为人太精,他不会为这事去问黄皮。有好处的事他要占,得罪人的事他不会干,更不要说为大家的好处去得罪黄皮。王有才心里也未必就不晓得这些门道,他有不少兄弟伙都是搬运公司的正式工,无非是想将宗陵一军罢。宗陵好面子,我帮他说一句,免得他下不了台,于是也从船板上翻身起来,对王有才说:
“老王,这事你不用催宗陵,我去问黄皮。上次运石灰我刚好赶上,当时就想问来着,结果被其他事情岔开,事过了又懒得再问。其实不仅是石灰的运价,还有瓦的运价,我想也是不一样的。你们大家想,瓦很轻很脆,每次搬来搬去,跟老子最费功夫。码瓦的时间比挑瓦的时间还多,还容易碰烂,一不小心就整烂,为了不整烂,你就更得慢点。像这种易碎品的运价肯定贵得多。这次我记着一起问黄皮。”
“宗陵,你看人家杨建国干事多痛快。哪像你婆娘似的……”
宗陵一脸的尴尬,刚想再开口分辩几句,被旁边的老黄牛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