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人生有涯知无涯
一、独行者
武兴宇在同学中是一个很平和的人。他不参与班级中任何带有竞争色彩的事,因此跟谁也没啥矛盾,大家都不讨厌他。
他平常看人时总是一种漫不经心的目光。在班上他学习成绩中上水平,那不是因为他不能上一个台阶,而是因为他的精力大部分都没有放在学习成绩上,而是在课外的阅读上。对学习他持一种过得去就行的心态,更热衷的是天文地理哲学,也喜欢跟这些有关的历史类书籍。他性格内向,跟同学的关系都一般,也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就像他在圆心点上,别人都在圆圈上,跟他的距离都是半径一样的长短。
李轼也是一个喜欢看一些杂七杂八书籍的人,他看书不专,范围广些,有些书跟武兴宇有交集。因而武兴宇觉得李轼跟他是同类,两人在一起摆龙门阵的时候多一些,同学们也认为两人关系要好一些。而李轼没有这种感觉,他觉得自己也在圆圈上,武兴宇只不过是想跟他摆龙门阵时才主动找他的。由于接触得多一点,李轼才晓得武兴宇的另一面,武兴宇是一个很自负的人,凡事他有自己的主意,而且不为外人所动。其他人在讨论问题时,他通常不参与,但对他自己感兴趣的问题,常常是抓住不放,和别人辩论时,翻来覆去,非要把对方说得哑口无言或是对方懒得理他才罢休。另一方面,他遇到事时,喜欢一个人琢磨,翻来翻去地想,要穷其究竟。让旁人觉得他有点走火入魔。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武兴宇一直没有卷入任何派别组织,不像有的同学一开始就陷入得很深,也不像李轼这样的同学,刚开始跟着闹热了一阵,然后就逍遥了。他一直就是一个旁观者,不知他心中是如何想的。李轼很佩服他,小小年纪,处在文化大革命这样闹热非凡的环境中,居然能像老僧打坐一样淡定,置身事外。又像一个极有城府的人,就站在场外冷眼看尔等厮杀。记得有一次,李轼问他:
“兴宇,你为啥不参加文化大革命呢?”
“跟我没关系的事,我为啥要参加。”
“哦……这……”李轼顿时语塞,说不下去。
李轼感到背心里一阵寒意,觉得武兴宇太厉害,虽然他并不认为武兴宇想的就对,但武兴宇想事情居然如此超然,而且想问题的方式跟自己完全不一样。不过他还是不甘心,又追问一句:
“就算跟你没关系,那你对这运动就没有自己的看法,如果有,是啥?”
“当然有。一颗流星而已。”
李轼感到武兴宇并没有故作高深,而是真这样想的。不过他不想和武兴宇再扯下去,在他看来‘文革’就是国家的一场灾难,不要说他们的学业、就业被中断,整个社会的正常进程都被中断了,而在对方心里却是如此轻描淡写的一件事。背上再次感到一阵寒意,不能跟他谈下去,赶快说:
“晓得了。”
***
出乎李轼意料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在上山下乡运动中选择了不下乡。
李轼纳闷,武兴宇常是一付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架势,咋个就不下乡呢?在他看来,下不下乡不都是流星嘛。不过话说回来,有他这种心态也好,没人能奈他何。果然,工宣队在动员武兴宇时,他都静静听着,而脑壳里在想其他事情,突然会冒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出来,根本不是回答工宣队员的问题,弄得工宣队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武兴宇遇到的工宣队员也像童师傅一样,好说话,后来根本就不动员他,对其他人说,一个神经病下乡去干啥子?不仅是浪费贫下中农的粮食,还跟贫下中农添麻烦。到后来父母单位上的人也是例行公事似地动员他下乡,但并没有像李轼他们遇到那种穷追猛打式的动员。结果是半年过去,武兴宇没有下乡,也没人逼他。都是没下乡的人,李轼有时也去他家坐坐,摆摆龙门阵,有时也告诉他一些消息。记得李轼曾在春节后告诉他户口被下的事,提醒他防范一下,哪晓得武兴宇根本就不紧张,说:
“要下就下吧,反正下也好不下也好,我都不会去的。”
武兴宇一脸的坦然,倒搞得李轼有点不知该说啥了,自己得知户口被下时,心中是一阵惶惶,焦虑着以后咋个办。而面前这武兴宇根本就不当回事。李轼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跟老子,真看不出来,境界比老子还高。
有一次,在武兴宇房间书桌玻板下,李轼看到几张照片。一张是武兴宇跟一位年青姑娘的照片,姑娘穿着白衬衣和有背带的裙子,留着长辨子,一只手搂着武兴宇的肩头,一脸的喜悦和亲密。照片中的武兴宇比那姑娘矮小半头,脸上则是那种惯有的平静,身子有点向外倾斜,像要挣脱一样。背景是相馆那种假山假水布景。落款时间是1964年8月。李轼问:
“这是哪个呀?个子这样高。”
“我姐。那年暑假照的。”
“看得出来,你姐很喜欢你。”
“她就只比我大两岁,老把我当小娃儿。”
另一张照片是几个人演出时照的,武兴宇的姐已经是一身的红卫兵打扮,军帽下留着的是两条短辨,原来的长辨子没有了。一付飒爽英姿的派头,落款是“Y中******思想宣传队于1967年”。这张脸是李轼熟悉的脸,自1966年下半年起大凡有事,各校的红卫兵组织总是从校门列队而出,在大街上很轩昂地游行,这张脸的主人总是走在第一排。
“原来这人是你姐啊!是一个很积极的人啊。总走在游行队伍的第一排,爱穿一身军服。哟,兴宇,你姐长得蛮漂亮嘛。”
“嗨,她是一个积极分子,干啥事都喜欢冲在前头。读书时是一个好学生。文革时又是第一批的红卫兵,戴着一个红箍箍,拼死去保卫地市委。从北京串联回来后,不知哪根筋出问题了,又成了一个造反战士。还批判我不参加文化大革命,是不关心国家大事。我懒得理她,一个紧跟形势的热血青年。”
“你姐肯定下乡了吧。”
“那还用说,也是第一批就下乡去了。伙着他们那帮宣传队的同学去的。”
“那你为啥不去?”在李轼看来武兴宇是会下乡的。因为他常流露出下不下乡都无所谓似的,又出身在干部家庭,应该响应号召。不像自己对上山下乡运动是排斥的。
“我也不晓得为啥,就觉得下乡没意思,就不想去。”
“那啥有意思,那你想干啥?”
“我也没想干啥,就想一个人静静呆着看书,静静想事情。”
“那也不能总看书,到茶馆来坐坐,杨建国也在,孙友忠有时也来,还有一些校友。”
“我一不会打牌,二不会下棋,去干啥?”
“那就跟我们一起摆摆龙门阵,吹吹牛。”
“跟你们摆啥?跟你们吹啥?你们摆那些事我都不感兴趣。”
“那你也不能一个人总闷在家头啊!”
“李兄,我从来就没有觉得自己闷。”
看着坐在书桌旁的武兴宇一脸平静,李轼感到自己是多余操心。既然话说不下去,他就不再往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