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攻坚
三、自投罗网
大年三十那天,工作组的人到小马家动员时,正好小马在家。院子上空飘荡着菜肴的浓浓香味,夹杂着一股苦涩的中药味,那是从小马家飘出的。
小马原本不在家,也是躲工作组的人,出去了。不巧母亲病了,卧病在床,小马回来服伺母亲。左边的邻居大叔去工作组通风报信,右边的邻居王大娘告诉小马快走,说已经有人去工作组报告了,马上就要来人了,再不走就走不脱了。小马说:
“我往哪里走?我妈病了,我得照顾她,得给她熬药。工作组来就来好了,我也不跟他们争,也不跟他们辩,随便他们咋个说。”
“幺妹,工作组的人都凶神恶煞的,两句话不对付就出言语,出言语不说还动手。你不走容易吃亏,还是躲一下为好,熬的药我帮你看着。”
“谢谢王大娘,不麻烦你。我不走,他们说啥我都不吭声,我又不犯法,我倒要看看能咋样。”
“哎,憨幺妹,现在还有啥子法不法的,说你犯法你就犯法喽。赶紧走吧。”王大娘想这丫头这样犟,肯定要吃亏的,所以使劲劝她离开。最后一看劝不走小马,就叮咛她,“那你千万记住不要跟他们顶嘴,啊,幺妹。”
工作组来了两个人,都穿着大衣,一个戴帽子,一个没戴帽子。他们没有找小马,直奔躺在床上的马母说开了,他们晓得,到这个时候还不下乡的学生都是一些顽固分子,不是他们说几句话就能凑效的。相反倒是家长们比较好对付,在那种政治挂帅,政治高于一切的年代,当家长的顾忌多一些,胆子要小一些。来几句上纲上线的话,一般家长都扛不住,只能乖乖就范。
“马大娘,你是识文断字的人,大道理小道理我都不跟你讲了,我就问你一句话,不要紧,你咋个想的就咋个说,我们肯定不打棍子不扣帽子。”戴帽子的人先开口。
“我病了,身上难受,也没精神头,想要歇一阵子。等病好点再说吧,要得不?”
“你说伟大领袖的号召对不对?”没戴帽子的人立刻把问题提出来了。他没有理睬马母的请求,好似没有听见一样。
一听到这问话,在厨房熬药的小马就晓得这两个人都是居心不良的人,给别人把坑挖好,就绕来绕去,想把别人绕进去。除非你是哑巴不能开腔,否则一回答就掉陷阱里。
“当然对。”马母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回答。
“那我们该不该执行?”
“该执行。”
“既然该执行,为啥子你女儿小马不下乡去?你这是说一套做一套,阳奉阴违,对抗最高指示。”没戴帽子的人开始把“帽子”往对方头上戴了。
“我……我咋是说一套做一套?你们可以调查,我大的两个娃儿连春节都没有过,就已经下乡去了。我……”由于生气和着急,马母的话有点不连贯了。
躺在床上的马母身体很虚弱,她实在不想说话,想静静地休息休息。可是她又不敢怠慢眼前这两个工作组的,只能小心谨慎地回答。只是在来人的眼里,她不过是装病罢了,想蒙混过关。没戴帽子的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她的话,提高了声音:
“我没有跟你说其他人!是说你眼前这个女儿,她为啥不去?你别以为去了两个,她就可以不去了!你这不是阳奉阴违是啥子!”
“她也要去,我……我这段时间病了,需要人照顾,等我……病好了,幺女马上就去。”
马大娘内心想的是,两个男娃儿下去就下去了,以后出不来,男娃儿也没那样恼火。女儿要是去了回不来就麻烦了,一个女娃儿孤身一人在乡下呆一辈子咋办?再说自己也确实需要女儿照顾。但她不敢说不让女儿去,只得拖延一时算一时。
“少跟我们耍这些小把戏,我们见得多了,你这点小把戏还想在我们面前耍,真是不自量力。其他闲话都不要说了,你就说她哪天走,今天?明天?还是后天!你要是想拖,那我告诉你,拖是拖不过去的!全城的人都走完,就剩你女儿一个,你还想拖到哪年去!”戴帽子那个人已经失去耐心,开始吼起来。
“我妈是真病了,老毛病好多年了,她的哮喘一到冷天就发作,老邻居们都晓得。你们看我正在跟她熬药。医生都说了要多休息调理,你们就让她休息休息,求求你们了,等她病好点再说吧。”小马看着病中的母亲被两人折磨得有气无力,终于忍不住说话了。她本来是记着王大娘的话,不开腔的,但自己要是不说话,那这两人就无休止地纠缠床上的母亲。心里的怨气也起来了,却不敢说狠话,只能说软话。
“好啊,我们正等你表态!那你就说吧,伟大领袖的最高指示你照不照办吧?”没戴帽子的一看小马说话了,心里很高兴。他们一直在等小马自投罗网。
小马明白自己不能顺着他们的话说,那是一张网,正张着大口等自己往里钻。她早打定主意不下乡,但眼下得先应付过去,她只得重复了一遍她母亲的话:
“我妈病了,没人照顾,我两个哥哥都下乡了,离得那样远,也回不来,我当女儿的不能不管。我妈刚才说了等她病好了我就去。我也是这样想的。”
“我们工作组也是讲政策,懂人情的,我们也是有爹妈有子女的人。你要照顾你妈,我们都晓得,也完全同意,但这并不耽误你下乡去。你只要把户口迁移证办了,你人可以先不下乡去,留在城里照顾你妈,这不也是两全其美嘛。”戴帽子那人的话说得通情达理,但对不愿意下乡的小马来说,却是步步紧逼,不留回旋余地。
“你们看我妈病得这样厉害,就等她好了再说要得不?也不差这十天半月的。”
“人嘛,吃五谷生百病,哪有不生病的?生病是很正常的,要是都像你这样,家里有一个人生病就不下乡了,那还有人下乡吗?过去我们的战士打仗还轻伤不下火线呢。你家这点困难,跟过去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相比,算啥呀?”没戴帽子的人说。在他看来,对方无非是找借口罢了,没有病也会找其他借口。所以他毫不松口。
“我刚才已经说了,过几天等我妈病好了就走。”小马还是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不放。
“你既然同意去,现在就去派出所办手续!充其量一个小时就够了。手续办好了,你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照顾你妈了,这样不是更好吗。”戴帽子的人说。他的逻辑很简明,手续一办,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你也不能不去了。
他们这点心思,小马当然也很清楚,户口一旦下了,再想上上,那就比登天难了。所以她想尽量拖延,先拖过这次再说,想看以后事情有转机没有,就推口说:
“我现在也走不开啊,炉子上熬着药。我妈还等着吃药。”
戴帽子那人明白小马是在拖延,心想不能给她留退路。他瞟了炉子上的药罐,立即说:
“这点小事,回来再熬药也可以,一点都不影响吃嘛。再说,吃中药的病,也不是啥急病大病。对你来说,大事情是首先要响应毛主席他老人家的号召。”
“你们也太不近人情了。难道晚走几天就不行吗?毛主席的号召也没有说非要今天走。”小马终于忍不住了,跟他们争论起来。
“好啊,你还敢攻击伟大领袖不近人情。毛主席他老人家天天忙着国家大事,这样忙,还能管你哪天走的小事。你真是太反动了,还敢钻伟大领袖号召的空子。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那没戴帽子的心想你无故不下乡,还敢跟我们争论,恼羞成怒。好啊,我正等你往网里钻呢,立刻叫来了群众专政指挥部的人员,把小马五花大绑,弄来游街。说她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破坏上山下乡运动的现行反革命,在大街上批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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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众专政指挥部是那个时代的产物。
1967年江青提出文攻卫武的口号后,全国各地纷纷成立文攻武卫指挥部,到1968年又纷纷改名为群众专政指挥部,简称“群专指挥部”。它充当了公安司法的职能,其队员由各单位抽调,基本上没有法律意识或不屑于法律意识,以阶级斗争为理念。抓人没有任何手续,只要他们认为该抓的人就抓,把抓的人都当成罪犯一样来整治。“现行反革命”这项罪名是出自当时的《公安六条》,其中第二条把攻击、污蔑******和****的言行都当作是现行反革命行为。这是一项很宽泛的罪名,只要是对当下政策、运动有不同看法不同举动者,都很容易被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