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兰菊不同时
二、父辈期许
隔着茶几,吴敏慎也在仔细打量李轼。儿子这个朋友自己见过几次,相貌平平,一个很一般的人。按儿子的说法是一个有主意的人,对上山下乡运动特别反感。吴敏慎在想,这个年青人咋会有这样固执的想法。他还是按自己的想法侃侃而谈:
“苏洵给大儿子取名‘轼’,轼是车扶手的意思,给小儿子取名‘辙’,辙是车轮印的意思。后来苏洵写了一篇文章,叫《名二子说》,讲他给两个儿子取名的缘由。文章简明扼要,原文早记不全了,但意思我还记得清楚。苏洵说,一辆车子上的轮子、车条、车盖、横木都是有用的,而车扶手好像没啥用,仅起点装饰作用。但要是没有车扶手,这车就不是一辆完整的车。苏父原希望大儿子像车扶手那样韬晦些。他担心苏轼不善掩饰,过于张扬,而招来麻烦。所以他说: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苏父说到苏辙时,说所有的车都沿着车轮印行驶,但讲到车的功用时,没有人算到车轮印的身上。但要是遇到车翻了马死了,也怪不到车轮印的头上。说明这车轮印是善于处在祸与福之间的。苏父认为苏辙是可以免于灾祸的,所以他说:辙乎,吾知免矣。”
李轼对苏氏兄弟的生平有所了解,如果打个比方,两兄弟有点像那座钟里的时针和分针,都在向着一个方向走,走的方式却不一样。苏轼像那分针走得很快,咔嚓、咔嚓地往前走,苏辙像那时针,咔-嚓、咔-嚓,走得很缓慢很稳重。当弟弟的才走了一圈时,当哥哥的已经走了12圈,这就像苏轼比苏辙的经历更丰富,涉足和擅长的领域更广一样。当李轼听到吴敏慎讲解的典故后,就说:
“伯父,我不晓得这篇文章。苏轼的东西我看过一点。我喜欢他那种豪迈性格和直抒胸臆的文风。看来真是知子莫若父,苏轼虽然文章名扬天下,做官却不顺,颠沛流离,还差点被砍脑壳。他的兄弟在官场就顺当多了。”
“正是这个意思。苏洵是用车扶手和车轮印打比方,来教诲两个儿子要学会立身处世,学会生存之道。这篇小文章不到一百字,讲的道理可是深刻得很啊。”吴敏慎在心里感叹,古往今来的父母对子女的期许,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而子女能明白多少就难说。一直来在心里他就为儿子吴能感到自豪,如今却感到有些说不清。
“伯父,你看的书真不少啊,像这种生冷的书也看。我是一点都不晓得的。”吴能父亲提到的典故,李轼是不晓得的,所以很佩服对方的知识面广。
李轼对苏轼的作品很喜欢,对苏轼的身世也晓得一些,江北有一处古迹“吊黄楼”,从小就听摆龙门阵说,那是苏东坡吊唁黄庭坚而建的。以后读的书多了,晓得那不过是一种附会,因为苏轼先于黄庭坚去世,哪有死人吊唁活人的事。苏东坡曾写过一首《洗儿诗》:“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看似打油诗般,却是苏轼对一生际遇和世事的至深感悟。苏辙在官场虽然顺畅些,官也做得大些,后来也被贬官。说明不管你像“轼”也好,还是像“辙”也好,在专制社会中,就算你一言不发,也未必就能独善其身。李轼想吴敏慎肯定不是为了说名字的,可能是有事要说,就听下去。
“我虽然是学工程技术的,但年轻时也爱读点闲书,凑巧晓得这个典故。你父亲肯定也是晓得这些的,所以才给你取了这个名字。”
“这我就不得而知。我还是那种观点,名字于我,一个代号而已。这个社会是不提倡个性的。”李轼看着四壁空空的墙,他听吴能说过,“文革”前厅里还挂了一些字画,“文革”开始后就收了起来。
“我给吴能取名也是希望他能做点事,但不要张扬。现在,我也是很替你们担心啊。”吴敏慎语气中有一点沉重。他把话头转到想说的内容上。
“伯父担心啥呢?”李轼一愣,望着吴敏慎问。
“文化大革命一来,像大洪水一般,把过去那套教育体制都冲垮了。你们的学业就谈不上了,这就不说它。说眼前的,你看你们既不下乡,又没有一个正当的职业,长期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一个了局?一年过去,吴能已是奔23岁的人啦。”吴敏慎脸上是很忧郁的神色。
“那伯父是啥意思?觉得应该咋个了呢?”
“哟,李轼你不晓得,我父亲的意思就是认为我们还是应该下乡去。”
“这我就不明白了,伯父不是没有逼你下乡吗?”李轼把头转向吴能问。他感到一点诧异,因为他听吴能说过,吴敏慎是一个没有家长架子的人。
“我爸确实是没有逼过我,他说过我的事由我做主。但他喜欢跟我谈这些事,劝我下乡去。他还让我三舅出面来劝我下乡去。我三舅是一个落魄的知识分子,你见过的。解放前中央大学毕业的,学经济的,如今在小煤窑当会计,他的想法跟我爸根本就不是一路的。三舅说,你下乡不就是自谋生路吗,你现在已经自谋生路了,何须下乡?别听你爸说得天花乱坠的。我爸晓得后,气得干瞪眼。”后面这句话,吴能是悄悄对着李轼耳朵说的,他不想让他爸难为情。
“小李,我虽然没有逼吴能下乡,但我认为你们还是应该下乡去。”吴敏慎的话很平和。
“为啥呢?伯父。”
“小李,我们不谈大道理。我听吴能说过,你还跟工宣队的师傅辩论过。我们就具体事说具体事。你看,这上山下乡政策是长期的,不可能改变的。并不是政府安置知青的权宜之计。不是三五年就能结束的。”
吴敏慎说着,就站起来,一边说,一边在厅里踱步。李轼看着在眼前转来转去的吴敏慎,心想这有点像吴能,吴能在江边说话时,就喜欢在沙滩上走来走去。
“伯父说不是权宜之计,那是啥呢?”
在李轼看来,国家无法安置年轻人就业,只好让大家下乡,就是一种权宜之计,一旦经济情况好转,就应该取消这一政策的。
“是一种长期的方针。当年******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讲话时,就特别强调青年要走和工农结合的道路,这样才能有出息,这样才能成才。甚至提到这是革命与不革命的分水岭。到了新中国成立后,******这种思想又体现在教育制度中,体现在对人的选拔中,成为培养革命事业接班人的一种标准。‘文革’这几年你们也经历过,对这个也应该是有体会的。新中国成立以来,有过好几次鼓励、动员城市的知识青年下乡务农,这都是有文件的。50年代,那时你们年轻可能不晓得,我是晓得的。到60年代中期时,你们应该晓得了,当然规模没有现在这样大,力度也没有现在这样硬。这种方针是******从国家政治高度来考虑的。国家的大政方针是不会轻易改变的。”
走到天井口的吴敏慎又返身回来。他觉得李轼这些小青年,经历的事太少,只看到眼前的问题,不明白这是有历史渊源的。没有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运动也会来的,而文化大革命让上山下乡运动更具政治色彩。年青人不晓得******对国家建设的考虑,不仅仅是从经济建设方面来考虑的,更多是从政治上来考虑,是直接从政权稳固与否方面来考虑的,所以他老人家要强调阶级斗争。如果看不清这点,处事是会吃大亏的。因此吴敏慎觉得有必要从这方面提醒李轼他们。
听吴敏慎这番话,李轼想起杨建国一次说的话:农民根本就不欢迎他们去。生产队长当面对他说,你们这些知青来,对我们一点好处都没有。看着走到跟前的吴敏慎,李轼说:
“伯父,我跟吴能摆过,******用这种方法来教育年青人也好,培养革命接班人也好,我看都是他的一厢情愿。从中央到地方这样多的走资派,原来不都是他老人家培养的接班人吗?现在让知青下乡,我认为这些就是因为经济没搞上去造成的,城市容纳不了新劳动力。经济发展了,就不会让城市青年下乡,相反会让农村青年进城充当劳动力。”
李轼有自己的想法。虽然他很尊敬吴能的父亲,晓得他是一个有知识和水平的人,又从事工业建设多年,却并不同意那种政治上的说教。李轼从来就认为培养接班人来接班是一种很可笑的做法。都是人为的,按照一定的框框来干的事,不会有好结果。这很像吴家天井中的盆花,只能成为一定环境中的摆设,要放到自然中就反不如野花野草,别看野花野草杂乱无章,生命力却旺盛得多。
“爸,李轼说得对,为啥就一定要下乡去受再教育,为啥不能到工厂接受再教育?”吴能接过李轼的话说。
吴敏慎没有回答儿子的问话,又坐回到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