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一条路
一、年华似水
王大业是前些日子回来的。
回来之前,王大娘已经让女儿写信告诉他情况,并说小马同意见面。信中还专门说邻居幺妹长得好看,人也能干。王大业得知这个消息后,在脑瓜里翻来覆去地搜寻,却想不起马兹青长得啥模样,印象中好像还是一个梳着小辨子的小女娃。他高中毕业去西藏时,邻家的这个幺妹刚跨进中学。一去六七年,中间只回来过两次,不要说自己不晓得别人长得啥模样,恐怕别人也不晓得自己长得啥模样。他第一次回老家探亲时,年龄还不大,王大娘也没催他找对象,第二次回来时,原来是准备相亲的,那晓得赶上城里武斗,城里乱得一塌糊涂。等城里恢复正常时,他的假期也满,又匆匆离去。
没等他回信,第二封信又到。催他赶快回来,趁小马同意,抓紧把这事定下来。
回来第二天,王大业就在王大娘陪同下到马家,是专门看望马大娘。送了2斤毛线,还有一截料子。毛线很珍贵,在城里商店需要凭工业券购买,纯羊毛的还很少。这是王大娘之前特别交待他办的事。他很客气地对马大娘说,没啥好带的,毛线是林芝毛纺厂生产的,工艺说不上很好,但羊毛质量却是实实在在,在我们那里好买。接着又说,没啥别的意思,他和妹妹都不在家,感谢马大娘和小马对******照顾。请马大娘一定收下。
马兹青不在家,去袁敏家了。王大业把毛线和料子都放在桌子上。马大娘没说收也没说不收。只是说,隔邻隔壁住着,就是相互帮忙,送东西就见外了。不等对方回答就说:你想和幺女耍朋友的事我晓得,只要幺女愿意,我不反对。耍朋友主要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自己谈,耍得成就成,耍不成也不要伤了老邻居的情分。
桌子上有小马和家人的照片,王大业仔细观看,照片上的年青姑娘像他妈说的,好看。听完马大娘的话,王大业没想到这样顺利。他听王大娘说过,马大娘并不乐意这门亲事。听完马大娘的表态,他忙说:
“我晓得,我晓得。马大娘,你放心,我一定尊重小马的意愿。”
事情的顺利也出乎王大娘的意料。儿子说完话,她也马上说:“老姐姐放心,我家大业岁数大些,肯定会将就幺妹的。他要敢欺负幺妹,我就先饶不过他。”
隔一天,马兹青和马大娘也上王家,算是回访。王大娘和王大业都在家。王大业还拿出牦牛肉干,说是西藏特产,请她们品尝。
跟王大业相反,马兹青对这位邻居是有印象的,还是像几年前那样壮实,脸晒得黑了一些。那年她呆在家躲武斗,见过这位邻居大哥。只是那个时候,王大业进进出出,没有留意到她。一晃3年过去,这次,王大业看到她的第一眼,心里就想,难怪想不出她是啥模样,对方已经长成大姑娘,自己脑瓜里还停留在一个梳小辨的小女娃样子上。第二个念头:小马比照片上更漂亮,而且还多了一分文静的气质。
马家母女离开后,王大娘对王大业说:“大业,你要主动点,女娃家脸皮薄。你也看到了,这幺妹长得多好,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马大娘人也不错。懂文化,明事理。”
“我晓得。”
白天,马大娘上班后,王大业就到小马家来摆龙门阵。他是一个会摆龙门阵的人,说话也很风趣。一开始就对小马说,没见你时,我脑壳里硬是想不起过去的事。一见到你,我就想起来了。小时候,院子里的娃儿们叫你大哥为一马,叫你二哥为二马,我跟一马还一起耍过,藏猫猫,打游击,摘桑叶。那时你还小,他们叫你为马儿。我没记错,对吧。
听到这里,小马情不自禁地笑笑、点点头。她也被勾起儿时的记忆,那时她叫王大业为大业哥,就觉得他早已是大人。
“我也还是叫你马儿吧?要得不?”王大业的话说得很自然很随意。
小马心想熟人们都这样叫我,没啥要不得。点点头说:“要得。”
她本想开口说:大业哥,要得。不过她觉得现在这种耍男女朋友的关系,再这样叫,有点别扭,有点叫不出口。似乎看出她内心在想啥,王大业一笑:
“你就叫我王大业,我这名字顺口,单位上的人都这样叫。要不然,你干脆就叫我一王。”
小马被对方的诙谐逗笑,点点头,算是认同。
王大业摆他的当年的学生生活,摆他当初为啥要去西藏,摆他在那里的生活,摆他到广州、上海、北京等地出差的见闻。他也不忌讳个人问题,摆他的几次相亲,摆他跟前女友的通信和结局。他也问小马以前耍过朋友没有?为啥不下乡,今后有啥打算?对第一个问题,马兹青摇摇头,说自己没有耍过朋友。对第二个问题,她说开始只是不想去,中间也有过犹豫,心想还是去了省事。后来工作组的动员,自己的逃避动员,工作组对自己的羞辱,一步一步逼得自己骑虎难下,就更不愿去。说完,她注视着他,想看他的表情。
王大业避开了她的目光,转头看着桌上她的照片,心想看不出来,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骨子里有一股犟劲。他那年高中毕业时,也在号召上山下乡,不过基本上都是自愿选择,就没有一个人来动员过自己。同时也在号召支援边疆建设,他选择了后者。想到此,他点点头,说他能理解,当初他去西藏也不是特别情愿的,一是在内地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二是觉得没有更好的选择,才去的。适应后,也觉得不像外人说的那样恼火。
马家堂屋陈设简单,除了桌椅板凳外,靠墙有一个小柜。当他目光落在小柜上摆的一排书上,他站起身走近看一看,随意翻了一下,都是一些小说,其中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问:
“马儿,听我妈说你平常爱看书,都喜欢看点啥书?文化的?历史的?哲学的?古代的、现代的?”
看着他的背影,小马没回答。他一听没有回答,就侧过头看着坐在另一方的马兹青,加了一句,“该不会是喜欢军事书籍吧?”
马兹青心里想,上学时主要时间都放在学习上,放学回到家帮母亲做些家务。其他空余时间多是跟同学一起参加课外活动,花在看书上的时间并不多,更没有去看他说的那些书。她明明看见他去翻看了柜子上那些本书,偏偏还要问一些没有的书,她隐隐地觉得他在炫耀似的,就淡淡地回答:
“我就一个初中生。你说那些,我都看不懂。”
“那总有你喜欢看的吧?”王大业又走回来坐在桌旁,看着她问。
“有时间就看点小说。”
“嗨,我就爱看小说。读中学时爱看,工作后也爱看。那些地方娱乐活动也不多,内地去的年青人不多,交往少,所以有时间看小说。”
“那你都看些啥小说?”
“中国古代的有四大名著,现代的有巴金的《家》《春》《秋》,有矛盾的《子夜》《虹》《蚀》,李吉人的《死水微澜》《暴风雨前》,郭沫若的自传体小说……”
王大业张口就说了许多中国小说,又马不停蹄地说了许多国外的名著:沙士比亚的小说,巴尔扎克的小说,雨果的小说,托尔斯泰小说,高尔基小说……他说完后,看着小马,想看她的反应。小马说:
“我看得少。你看过的书多,很多都是我没看过的。”
“你看过《牛虻》吗?”
“看过。”
“我喜欢伏尼契这个作家,她是一个女人,却把男人的心理描写得那样好。同样的原因,在中国作家中我喜欢茅盾,他写的女性人物,心理刻画也是那样细腻。要是不晓得作者是男人,还会觉得是一个女作家写的。男人把女人写好,女人把男人写好,这很不容易,所以我很钦佩这两个作家。”
小马听王大业说得滔滔不绝,她评判不了,但《牛虻》这书是她认真读过的,她还是说出个人的看法:
“我不喜欢牛虻这个人物。他斗争的背景我不太了解,好像是革命党人反对外族统治。他的意志很坚定,让人钦佩。但他报复心太重,折磨爱他的人。这让我不理解。”
“他是为了反对教士们的虚伪。叫蒙泰尼里的神父是他的亲生父亲,却欺骗了他。另一个神父也欺骗了他,把他忏悔时说的话告密给当局。揭露宗教的欺骗比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更直接。他有权利报复教会,以牙还牙是没有错的。这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原则。”
“他也报复琼玛,还为自己找理由。他既然深爱琼玛,为啥还要这样做?”
“这,这……这也许就是人们说的爱之愈深,恨之愈切吧。”王大业没想到对方执著在这里,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话回答,含糊了一下。
她觉得王大业也说得有道理,她也没能力说服对方。她记得有一次在图书馆看书碰到李轼,摆起看过的书,李轼说,没有必要比高下。要说对教会和教士虚伪的刻画,霍桑的《红字》比《牛虻》更值得一看。我们的阅读习惯太受斗争哲学的影响,甚至成了一种价值判断。这太偏执。
这时,王大业发现柜子上的书,一些是用牛皮纸包着书的,书皮上面用钢笔写的字很规整娟秀。就问:
“这是你写的字?”
见小马点点头,王大业拽过一张纸,掏出衣服兜里的钢笔,想都不想,就写了一段话:
“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对于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这样,在临死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王大业把纸推到小马面前说:
“马儿,你看我这个高中生,写的字,像狗爬一样,比你写的差远了。你不会笑话我吧?”
马兹青一看,字确实写得不咋样。她明白对方是通过自嘲来让谈话轻松随意,心里涌出一丝温暖。这段话也是一代人耳熟能详的,出自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主人公保尔·柯察金之口。这段话她第一次读到时,好像全身的血都在沸腾。如今看到,虽然不再像过去那样激动,仍然感到说得非常好:人不能虚度年华。
王大业是一个健谈的人,又有了几年的工作经历,在单位出过几次差,也见识过不少东西。与小马相比,他已经是一个社会经验比较丰富的人了。两个人间的龙门阵主要是王大业在摆,马兹青偶尔摆摆,多数时候是对方问到点啥,就回答一点。更多时候是静静地听王大业天南地北的龙门阵,她想这样也许能让自己更多地了解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