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纸片无法还原成最初的模样,但残酷的事实并不因此而有所逆转。皇后挑衅的话,小玄子暗示的话,竟然都是真的。辗转难眠的一夜过去,清晨宣告的诏书,让中宫之位悬而不决。皇上登基为帝,并没有将太子妃按常例册封为皇后,而只是将她册封为皇贵妃,暂代皇后之职,虽然已在正一品贵淑德贤四妃之上,但终究不是皇后。
太子妃,哦,不,是皇贵妃,皇贵妃接过诏书的那一刻,强颜欢笑却难掩心中的悲凉,故作从容却难消心头的嫉恨,昨夜她已伤过痛过,因此无论怎样的结果,她都已经说服自己去坦然地接受,但接受,绝不是最后的结局。
卓公公读完诏书并不马上离开,皇贵妃更是主动请他到偏殿一坐。我看卓公公丝毫不拘谨的模样,想他与皇贵妃的关系倒也融洽。落座后,卓公公就关切地说到,“皇上的生母田氏被追封为孝德太后,这事皇贵妃已经听说了吧?”
“田太后赐号孝德,郑太后赐号康庄,这些本宫都已经知道了,只是本宫还不知道,皇上是怎么安置蒲妃的?”皇贵妃对卓公公很是尊重,想来他也是皇宫的老总管了,说不定以后还有要倚仗他的地方。
卓公公四下看看,轻声说,“诏书上说的是,被册为妃,赐号谧。”
皇贵妃思虑片刻,似有所指地问,“册封谧妃的诏书,是最后一道了吗?”
卓公公略一愣神,然后很快就说,“是的,因为没有封后,奴才先是宣读了册封太后和太妃的诏书,现在是宣读册封皇贵妃的诏书,一会儿离了皇贵妃这儿,就去谧妃那里传诏,之后便送梅妃娘娘她们去望月庵,最后是送周淑媛等诸位嫔妾娘娘们上路。”卓公公果然老练,明知此问有它意,却仍是回答得稳稳当当。
皇贵妃没再多问什么,让小顺子把卓公公送出去。我扶着太子妃回到寝殿,用积攒的雪水泡了茶,茶香悠悠,却难博太子妃轻盈一笑。没一会儿,小顺子骂骂咧咧地回来了,“这算什么诏书,太子妃不得册封为后,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嘘……”我赶紧揪住小顺子捂住他的嘴巴,“胡说什么呢!”
小顺子粗鲁地推开我的手,“我今儿就胡说了,谁爱摘我脑袋谁摘去……”
我猛打他一下,“谁管你死活,我是怕娘娘听见了难受……”话音刚落,我就听见咣当一声巨响,震得我不禁缩了下脖子。我震惊地看见皇贵妃拿着茶碗硬生生砸在桌案上,茶碗顿时破碎,飞溅出的碎瓷片让我忍不住想要后退闪躲。而此时,她的手还牢牢握着没有砸碎的碗盖,死死地按在桌面上,没有要放开的意思。“娘娘……”我赶紧上去抓住她的手,发现虎口的位置已经破开两道口子,血一点点渗透出来。我吓坏了,赶紧掰开皇贵妃还在用劲的手指,将碗盖放到一边,然后用帕子捂住伤口。
“奴才该死。”小顺子以为是自己的话刺激了皇贵妃,赶紧跪下磕头。
“你起来!”皇贵妃大声地喊着,“你跪什么,让万淑宁来跪!”
“娘娘……”小顺子茫然地看着皇贵妃,不知她是赌气还是说真的。
皇贵妃两眼一瞪,“天还没塌呢,你跪着是嫌自己个子高怕戳破了天吗!西樵,拿些碎渣子垫在他的膝盖底下让他跪去!”
“奴才不跪了,不跪了……”小顺子麻溜儿地站起来,埋头收拾起满地的碎片来。
“不许收拾!”皇贵妃厉声喝止,惊得我和小顺子面面相觑,满腹疑惑却不敢开口多问。皇贵妃扫视满地的碎片,然后竟然微微一笑,慢慢地把受伤的手举起到眼前,然后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包住伤口的帕子,胸有成竹地对小顺子说,“去,把韩冬青韩御医请来,给本宫疗伤。”
“是。”小顺子不敢再乱说一句乱动一下,乖乖地就应声退下。
“娘娘怎么想到请他来了,还是在这个当口上?”我低头看看满地的碎瓷片,疑惑地说,“娘娘这莫不是摔给韩冬青看的?”
皇贵妃看了我一眼,突然露出捉摸不定的笑容说,“摔伤磕伤不好把握分寸,刀伤烧伤容易惹人怀疑,不如这样来得干脆利落,也符合本宫此刻的心境,你和小顺子也不用担什么罪责,总之戏由本宫开场,就由本宫来结尾好了。”皇贵妃眼中透着此刻不该有的笃定和得意,我隐隐觉得背后爬起一股凉意。
韩冬青来了,一脚踩在碎瓷片上,发出吱吱的声响。韩冬青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站到没有瓷片的位置上,给皇贵妃行礼,“微臣韩冬青参见皇贵妃。”
皇贵妃此刻已靠在床榻上,帐子放下来,把整个人遮挡着,只露出模糊的影子。“韩御医不必多礼,西樵,赐座。”皇贵妃的声音透过帘帐传出来,竟显得有些柔弱。
韩冬青坐到我搬给他的椅子上,双手把住扶柄,显得有些拘束。
“韩御医不必觉得拘束。”皇贵妃轻轻一句释缓的话,让我忍不住在心中噗嗤一笑,我看见韩冬青原本就僵硬的脸庞更加紧绷了。皇贵妃继续轻盈地说到,“本宫今日不慎摔了一只茶碗,割伤了手,所以召韩御医前来诊治。”
韩冬青闻言立刻起身说到,“既是如此,还请娘娘着行医女官前来诊治。”
“韩冬青,你敢拒诊?”小顺子又拿起架势来。
韩冬青略露紧张,但仍不卑不亢地说,“微臣不敢,只是微臣主修内症,肌体之伤,各宫主子通常都是传召薛御医诊治,且娘娘与微臣男女有别,按宫规,即便由微臣搭脉主诊,伤口的清理和包扎,也要由行医女官来操持。”
“就不能为本宫破一次例吗?”皇贵妃的口吻有些怪异,我感觉那是一个陷阱。
韩冬青犹犹豫豫地说,“除非有特殊的理由……”
“什么是特殊的理由?”皇贵妃突然刁钻起来,毫不留情地打断韩冬青的话,“先帝的伤口有毒,还是谧妃的腹中有喜?”
话音未落,韩冬青脸色骤变,虽刻意紧闭双唇一言不发,脚下却已摇摇不稳,碾得碎瓷片发出咝咝的声响。
皇贵妃的声音接着从帐内源源不断而来,“先帝是被云台的断木所伤,伤口之毒按理因来自断木,可谁又知道先帝会登云台,谁又知道先帝会被哪一处断木所伤,毒不害人却使伤口无法愈合,这肯定是有人顺水推舟事后下毒,而且还是懂医道懂药理之人!”
皇贵妃尖锐的质疑之辞终于让韩冬青难以继续保持沉默。他抬头狂呼而出,“娘娘,微臣只是受太后传召替先帝诊治……”
“本宫不需要你作任何解释,”皇贵妃果断地打断韩冬青的话,“但本宫要让你认清自己所处的局势,皇贵妃继续说着,“先帝所受之伤,乃属肌体之伤,你主修内症,资历又最浅,却第一个破解疑难,锋芒毕露之时你至太医院的诸位前辈于何地?纵然他们不恨你,他们又怎能不疑你?下毒弑君可是灭族大罪,太后悬而未决,密而不查,无非是因为牵连太广,罪证难寻,但若真要让太医院来担这个罪名,弃驹保帅是免不了的,你说到时候,谁最可能成为那个可怜的替罪羔羊呢?”
“啊?”韩冬青顿时面色苍白,双腿打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接着咔嚓一声响,韩冬青发出艰难而短促的呻吟声,我看见他的膝盖底下透出隐隐的血色,很可能是扎在了碎瓷片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开始往外冒,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疼痛。
皇贵妃掀起帘帐,起身走到韩冬青面前,“如今本宫暂代皇后之职,先帝中毒一事,只要本宫想查,就一定会有结果。”韩冬青身体很厉害地抖了一下,皇贵妃看在眼里,嘴角微微露出笑意,“不过,本宫也不是非查不可的,毕竟逝者已矣,真相大白也无法改变眼前的事实,而且谁能保证真相一定能大白呢?”韩冬青的脸色略有缓和,太子妃偷偷一笑,继续说到,“不过,本宫只是暂代皇后之职,日后皇上册封了新的皇后,是不是会旧事重提,旧案重查,本宫就管不着,也管不了了。”
韩冬青颤巍巍地抬起头说,“难道皇上不打算册封娘娘为后吗?”
皇贵妃的眼神突然犀利起来,“皇上心里有更合适的人选,等到今年的中秋一过就会正式册封,不过,这个人并不是谧妃。”
韩冬青的眼睛猛睁了一下,“等到中秋……中秋……”韩冬青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声音,突然,他张大嘴巴,露出恍然大悟后不可思议的眼神,“难道……难道新皇后是……”
“新皇后是个厉害的角色,”皇贵妃不让韩冬青把那个人说出来,而是露着奸邪的笑意说,“说句大不敬的话,这皇家父子的眼光也难免有撞上的时候,先帝驾崩后,得到好处最多的人,除了太子,就是她了。”皇贵妃这话说得我心里一动,仔细一琢磨,竟发现事实还真是如此。不知韩冬青听了这话,会不会跟我一样,萌发出那个大胆的念头。但我想皇贵妃故意说这番话给韩冬青听,就是要让他去怀疑和害怕的吧。
果然韩冬青顿时瞪大眼睛,惶恐不安地说,“娘娘的意思……娘娘的意思是……”
“本宫没什么意思,只是说出事实而以,”皇贵妃走回床榻边坐下,伸出受伤的手到韩冬青眼前,“韩御医,你还没回答本宫的问题,你可以为本宫破一次例吗?”
韩冬青绝望地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身体哆嗦了一阵,然后一咬牙稳住心神,站起身走到皇贵妃身边,坐在我早已预备好的圆椅上,伸手慢慢解开我包在皇贵妃手上的帕子。
皇贵妃笑了,视线望向透着阳光的窗户,阴霾被慢慢驱散,温暖的光一点一点铺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