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扫墓风波
清明很快就到了,闵家的祖坟也已修好。闵家这次要进行一次较大规模的扫墓,恩泽、恩浩两家都要参加。以前扫墓,都是闵春全、何宜兰俩老的去,恩浩总是说忙,恩泽也找各种借口逃避。那荒僻的山村,交通不便,清明前后雨水又多,下过雨,黄土的小道更加泥泞,扫完墓回来,常常一身泥水,脏不堪言。闵家不是有车一族,一大家人,坐火车赶汽车的着实不便,闵春全也就不强求,由他们去了。只是再三提道:“我死后是要葬回老家的,到时你们可要给我扫墓啊!”闵春全是个孝子,他要葬回老家,一是为了陪伴在父母身边,二是要让恩泽、恩浩兄弟回乡扫墓,不要断了闵家祖坟上的香烟。
清明那天是星期六,闵春全早就跟恩泽、恩浩兄弟两个打好招呼,谁都不能以任何借口缺席扫墓活动,否则就是对祖宗的大不敬,对父母的大不孝。祖坟刚修好,他们没有任何理由不去。权当是一次踏青吧。大好春光,也应该出去走走。
为赶在清明那天顺利扫墓,闵家人头天下午就上路了。两个半小时的火车,他们先到县城,按闵春全的想法,紧接着就坐汽车去乡下,然后到修全堂弟家住一夜,第二天上午上山,这样时间上会从容点,因为新修的祖坟,有些仪式要完成。但恩泽兄弟两家人都对这样的安排表示反对。他们一致要求在县城住一夜,第二天一早再搭车下乡。那塘尾村,到晚上漆黑一片,只有几盏昏黄的灯光,出一下门都难。修全族长家小小的黑白电视机,信号又不好,实在难以让他们打发漫漫长夜。更要命的是住宿,被褥坚硬,散发着异味,那是难以忍受的。因此,他们宁可早起赶路,也决不在塘尾村住宿。闵春全只好妥协。
闵家扫墓的运气真是很好,清明这天是个大晴天。一早,因为盼盼耽误了一些时间,闵家人没有赶上头班车,第二班车要到七点多,正是高峰时间,人特别多,这一家有老有小的,未必能抢到座位,再说下了车还有好几里路要走,老老小小,未必吃得消,闵家人于是包了一辆面包车。
面包车不用走走停停,平常两个小时的车程,一个多小时就到了。从国道上拐下之后,面包车行驶在凹凸不平的黄土机耕道上,倒不是太吃力,偶尔遇上手扶拖拉机,提前往旁边靠一靠,也能过得去。只是颠簸得厉害,搅动人的五脏六腑,仿佛它们都要离开身体,往路边的青草地里逃去。闵春全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一颠簸,脸色便纸一般苍白。何宜兰向来晕车,又有美尼尔氏综合症,这一番折腾之后,便翻江倒海般吐起来,人是云里雾里,不知身在何方了。只有惠惠和盼盼,他们最是兴奋。车窗外的乡村风光,在他们眼里,是那么新奇,零星的黄色油菜花,漫山的火一般的映山红,绿油油的青草……那是多美的画面啊!可是没有人被他们的好情绪感染:闵春全和何宜兰靠在座椅上,表情痛苦;恩泽向恩浩请教电脑游戏的问题;孙丽姿在专心地剪指甲;付云娜在玩手机。盼盼的许多问题,一律由惠惠解答。见大人们不理他们,他们也自在了起来,一只白鹭从草地上飞起,落到不远的树梢上,惹得盼盼大叫:“快看,一只鸟,白色的大鸟!”惠惠赶紧抬头看,正好又一只白鹭飞起,惠惠问妈妈:“妈妈,那是什么鸟?”孙丽姿随惠惠手指的方向望去,回答道:“白鹭。”说话间,又有几只飞过,他们终于不再兴奋了。
不到十里路,车子走了二十来分钟,终于到了塘尾村。塘尾村是个狭长的小村,六七十户人家,沿那条黄土的机耕道东西向一字排开,南面是水田,水田南又是低矮的连绵的丘陵;北边是房子和树木、竹林,林木的后边又是绵延的丘陵。丘陵上长着松树和低矮的灌木,有些只长了一些草,还稀稀落落的,露出贫瘠的红土。这些年来,塘尾村的变化,只是村里零星地竖起了几座楼房。楼房由红砖砌成,多半没有粉刷水泥,墙面裸露着,门窗也多半没有油漆,有两家甚至玻璃还没装上,人就搬进去住了。除了几栋楼房,能够显示现代文明的,便是矗立的电线杆了。这还是近几年搞新农村建设的产物。
修全族长家住在村子的最西头。再往西,是一座大的山塘,“塘尾”村大约得名于此。修全族长家是一座两层的楼房,楼房前面用水泥浇了一块平地,显得还干净。屋子西侧,是一条由北向南而流的小溪,小溪很窄,一个箭步就能跨过,但溪水却异常清澈,沿小溪上行,有一个小潭,潭水清凉碧绿,是全村人的天然水井;小溪西岸,是山,长满密密的灌木;东边——修全族长的屋后,是一片竹林,竹子的品种也丰富,有高大、粗壮的毛竹,也有细瘦的凤尾竹,还有极富诗意的湘妃竹……落在地上的竹叶,经年累积,铺起厚厚的一层,踩在上面,如踩在地毯上一般。闵家的子孙立即爱上了这个地方。恩泽叹道:“真是一个好地方!”恩浩接道:“在这里建栋别墅挺好。”付云娜道:“可惜太穷了点。交通也不方便。”孙丽姿没说什么,但她心里是喜欢这个地方的,尤其是那片竹林,风吹动竹叶,发出“哗哗”的响声,让她的心也摇荡起来。她终于体会到古人“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心境了。可是要在这里长期居住,的确是不可能的,享受惯了舒适的现代生活,怎能忍受这里的贫穷与寂寞?
恩泽兄弟两家人,在竹林里转了一圈,惠惠采些野花,盼盼不时蹲下,看看小草,捉只小虫,在自然中尽享欢乐。可惜,美好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两个孩子还未尽兴,何宜兰便到林子里来叫他们了。去墓地要翻两个小山头,得耽搁一些时间。
修全族长带着闵家一大家人,还有请来的吹鼓手,村里远远近近的亲戚,一行二三十人,带着香纸、蜡烛、纸钱、白酒、鱼肉等祭奠用品,浩浩荡荡地上山去了。墓地不远,沿山塘边的小路前行二三百米,向右拐入一条岔道,翻过一个小山头就到了。路虽不远,却不好走,一条小路,被灌木、蒿草、荆棘占满,好在村里人有经验,早准备好了砍刀,一路走,一路砍,总算有了一条路。半个小时光景,他们到达了墓地。
闵家的祖坟在半山腰。新修的坟墓用汉白玉大理石砌成,是闵春全父母的合墓,外围同样用大理石围了一圈栏杆,占地十来个平方,四角种植了柏树,墓前几株映山红开得正灿烂……与周围低矮的土坟或红石砌成的墓相比,闵家的祖坟显得气派、豪华。站在闵家墓前,放眼望去,视野开阔,能看到远处的高速公路,公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发出的轰鸣,或许会打扰长眠在地下的灵魂;还能看到不远处的山塘,山塘水倒映着蓝天白云,形成一幅宁静纯美的图画……二十多年前,这里并没有坟墓,是闵春全的母亲最先葬在这里。闵春全的母亲去世的时候,正值七十年代末,风水学还在被破的“迷信”之列,不像今天这样盛行。当时闵春全只是出于孝心,想让辛苦一世的母亲在地下住得舒服些,于是为她选了这块墓地。闵春全的母亲生前患有风湿,怕潮,不适合在水边,但她又酷爱干净,在农村人看来甚至是洁癖,所以又不能远离水,得让她清洗方便,看来看去,闵春全为母亲选中了这块半山腰的墓地。后来,闵家的子女相继考入大学,何宜兰又赚了大笔的钱,闵家兴旺起来,村里人都说是祖坟风水好,保佑了子孙,于是,闵家祖坟旁的坟墓渐渐多起来,闵春全在村里的地位也高起来。闵春全倒是高兴,父母终于有人陪,不再寂寞了。
新修的祖坟,要搞一个揭墓仪式:规模大的,请和尚、道士做三天法事,鼓乐不停,规模小点,就是请吹鼓手吹上几支哀伤的曲子,增添一点悲伤的气氛,村里人再大吃一天。塘尾是个小村,又地处偏远,附近也没有寺庙、道观,还没有人大规模地做过法事,尽管何宜兰想大搞一场,但修全族长还是劝她简单点,恩泽、恩浩也赞同,他们可不愿耗在这小山村里。
上山的一行人,吹鼓手一干人走在最前面,修全族长陪着闵春全夫妇紧随其后,盼盼由族长的小儿子抱着,走在他们身边,付云娜和恩浩说说笑笑,恩泽牵着惠惠落在他们后边,孙丽姿本来跟恩泽父女俩走一块,但她那天穿了双新的休闲鞋,打脚,渐渐就落在了最后。等她赶到的时候,唢呐声已经响起来,仪式已经开始了。
闵家的儿孙,本应换上白衣,戴上白帽,但这些都简化为象征性地在腰间系一条白带,头上一个竹箍,上面点缀几个白色的棉花球。系着白腰带、顶着竹箍的闵家子孙看上去有点滑稽,孙丽姿看了觉得有点想笑,但是那样的场合有点不适宜。她忍住了。因为最后到,留给她的只有斜坡的位子,前面的人挡住了孙丽姿的视线,她看不清墓碑上的内容,只是跟在后面机械地做动作,跪拜的时候,她只微微地屈一下膝,随即立起身子,偷眼看付云娜,她在何宜兰身后,正恭恭敬敬地跪着,身子贴向地面,行着标准的跪拜之礼。孙丽姿心里冷笑一下:吓,看不出来啊,做起闵家的贤孙来了。
一番折腾之后,揭墓仪式总算结束,接下来就是闵家的子孙扫墓。闵春全让修全族长带着村人先下山,回去准备中午的酒席,闵家人留下扫墓,这样自在些。
村里人走后,闵家墓前安静下来,孙丽姿得以近距离观看闵家的祖坟。墓修得的确豪华,闵家的祖先在里面一定会住得舒适,环境也很好,他们肯定也会开心。当看到墓碑的时候,孙丽姿的脸放了下来,有一种受欺负的感觉。她问道:“墓碑上怎么没有刻上惠惠的名字?”不等闵春全回答,何宜兰赶紧答道:“女人都不上碑的。你看,我的名字也没有呢。”孙丽姿的声音提高了:“女人就不是人了?惠惠就不是闵家的子孙了?”何宜兰连忙说道:“是啊,肯定是闵家的人,怎么会不是呢?就是一个风俗习惯而已。”孙丽姿还要说什么,闵恩泽把她拉到一边去,低声劝道:“好了,你就少说两句吧。”孙丽姿气鼓鼓地站到一边去,不再说话。
接下来扫墓,恩泽、恩浩兄弟两人先把墓前的泥土落叶清扫了一下,然后把祭品打开,点上香烛,开始祭扫。先是闵春全,拿着点着的香,在父母墓前跪拜,之后应该是何宜兰,但何宜兰却说:“男的先拜。”让恩泽、恩浩兄弟先上。兄弟两人跪拜之后,何宜兰生怕谁会插队似的,赶紧拉上盼盼:“盼盼,轮到你了,好好跪拜太爷,求他保佑我们盼盼健康成长,长大升官发财。”付云娜也在一旁指教着盼盼,盼盼也听话,像个木偶人一样跟着她们做动作。何宜兰的举动,对孙丽姿来说,无异于火上浇油。她拉着惠惠离开墓地,走到墓边去采摘映山红花了。何宜兰跪拜之后,轮到孙丽姿,闵恩泽叫道:“丽姿,带惠惠过来,轮到你们了。”孙丽姿头也不抬:“不拜,他们不承认惠惠是闵家的子孙,不会保佑她的。”闵恩泽本来因为墓碑上没有惠惠的名字,也有点不高兴,觉得父母看轻了惠惠,但只窝在心里,孙丽姿这一说,把他内心的怒火激发了出来,又无处可泄,便对惠惠道:“惠惠,你过来。”惠惠看看孙丽姿,不知所措,孙丽姿道:“不要去,你是女孩子,你的祖宗又不认你。”惠惠便站在原地不动。
这时,闵恩泽再也忍不住怒火,几步过来,拉住惠惠就往墓前去,惠惠被这阵势吓住,大哭起来,孙丽姿骂道:“闵恩泽,你个狗东西,窝囊废,只会欺负老婆、孩子,你耍什么威风?”闵恩泽本来已经走了几步,听了这话,又返回来,抓住孙丽姿,抡起拳头就打下去,孙丽姿有了防备,身子往旁边闪了一下,拳头被树枝挡了一下,落在孙丽姿的肩上,分量减轻了很多,虽不疼痛,但孙丽姿的内心却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因为委屈和愤怒,声音变得尖利:“闵恩泽,我不会放过你。”说完,她过去拉上惠惠,就往山下而去。何宜兰要去追赶,闵春全挥挥手:“让她去吧!”说完,闭上眼睛,摇摇头,脸色苍白。
何宜兰对恩浩使眼色:“你去看看嫂子和惠惠,人生地不熟的,不要走丢了。”恩浩赶忙追过去,许久才一个人返回,告诉何宜兰,她不肯留下,叫车子先送她们走了。
闵家人不再吭声,接下来默默地把余下的程序完成。
下山后,修全族长问:“大媳妇和小女孙(就是孙女)呢?”何宜兰说:“小女孙有点不舒服,大媳妇带她先走了。”喝酒的时候,闵恩泽的情绪明显低落,敬酒的时候,他推说头晕,由恩浩代行。他也有被排除在闵家之外的感觉,只是作为儿子,他不好对父母发火,只有把火发在孙丽姿头上。对闵家,我并没有什么过错,只不过是生了一个女儿,女儿就应该受到歧视吗?放在过去,闵恩泽或许不会计较,但现在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孩子,他没有机会再生个儿子,为光大闵家家族做贡献了。想到平时他与恩浩所受到的不同待遇,竟渐渐地有点理解孙丽姿了。
闵春全身体本来不好,加上劳累和孙丽姿大闹祖墓的刺激,人很不舒服,酒席只意思了一下就退席休息去了,由何宜兰去忙活。恩浩夫妇陪着母亲忙前忙后,主人的架势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