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昊没有去解释回答陈小妖心中的疑问，而是直接拿出五千块钱，笑道：“你现在觉得是不是很多？”
“是很多，多得我一年可以不用进山打猎。”陈小妖很诚实的回答。
李昊捡起地上的一根枯树枝在空中比划出一个巴掌大的圆圈，笑道：“小妖，你看，你现在只能看到这么大的天空，所以你能做到知足，但如果有一天你走出这片土地，看到更多，你还会觉得五千块钱多吗？”
陈小妖想也没想，很干脆利落的说道：“当然不会。”
对陈小妖的回答李昊满意的点了下头，试图道：“我这次来找你的目的或许你也能猜到一些。刚才陈老爷子说了很多你的事，不过我仍不认为你配得上青瓷，但归根到底青瓷对你的看法和印象才是最关键。身为男人的你，不是一味的窝在这穷山沟里等着我们李家来可怜你或者补偿你们陈家，一切都应该靠你陈小妖自己去创造而我们李家能做的或许只是一个旁观者，直到你死的那一刻都不会帮你一丝一毫……。”
李昊似乎意犹未尽，但陈小妖心底已经有了个大概的底线。抬头看着已经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李昊，双眼不由的一聚，却也没迟疑跟着站了起来。
两人一狗从小山坡走回陈家老屋，李昊并没有进屋给陈老爷子说告辞之类的话，只是在陈小妖进院子的前一刻拉住了他，递过一张照片，是一个笑得很灿烂的女人。
然后转身直接走了。
照片的背后有个地址：淞沪杨浦区复旦大学，后面跟着串手机号码。这是陈小妖出了张家村后发现的。
对陈小妖来说注定这一天不会平凡，永远都无法忘记。
拧着烧刀子酒，吹了声口哨癞皮狗摇着尾巴跟着走进了屋，里屋依旧很黑暗，黑暗得有点诡异。但陈小妖并没多放心思，直到他忙忙碌碌匆忙的消耗掉今天的时间，晚上吃饭的时候他才赫然发现里屋被人讥讽了大半个世纪的疯癫老头已经永远的离开了他。
不痛苦却带着许多不甘心。
这一夜陈小妖坐在疯癫老头床边地上一言不发，那条癞皮狗同样趴在主人身边，眼神哀伤。陈小妖手里拿着杆被疯癫老头嘎巴嘎巴了小半个世纪的烟枪，这是他第一次拿起它，明明不重但他拿着却觉得是那样的吃力，有种拿不起的无力感。第一次抽起了这杆烟枪，苦，真的很苦。
但很多苦，苦到说不出口，才是最伤人。
疯癫老头被葬在了距离张家村十里远一座叫神仙山最顶端的一个乱石坡，头朝南。这是他生前已经决定了的事，他说就算是死了，在地底下他也要睁大了眼睛看着陈家的男人像疯狗一样的去咬人。
疯癫老头的死似乎也注定了陈家男人的命运。
一死一出。
老头的死对张家村的村民来讲并没什么实质性的影响，或者说在他们眼里只是死了一个漠不关心无关紧要的人，但在他们心中却都有着同样的一个想法，那就是陈家的男人终于要猛龙过江，一飞冲天了。
陈小妖离开张家村是在疯癫老头的头七过后的第一天早晨，他背着布囊，里面装着些许衣物和那杆烟枪，还有一包陈小妖不知来历的五千块钱。他走的时候很清淡，应该说走得有些令人可笑，全村竟然没有一人来相送，除了他那条癞皮狗和一个同样不招村里人待见的八岁小孩。
小孩很黑，很结实。
没有过多的祝福，只是默默的注视着彼此，陈小妖瞥了眼拖拉机，今天他就是要先坐上它到三十里外的小镇，再转车到一座小城市，然后还坐四个钟头的长途车去冰城，那里有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在等他，最后一起去淞沪打工，说到底无非就是抓个可有可无的壮丁，这种所谓的亲戚就算把陈小妖卖去做鸭都有可能。
这亲戚的联系方式是陈小妖在疯癫老头枕头底下发现的。
陈小妖坐上拖拉机，闭目养神。拖拉机启动后慢腾腾沿着崎岖道路爬行起来，等到陈小妖睁开眼睛，眼角不知何时变得湿润，不光是发现远处有一人一狗一直在跟着他们跑，脑海里还一直浮现着那个大半个世纪被人称作疯癫老头最后给他留的那些话。
小妖，你别怨爷爷，恨爷爷没给你一个好的身世。爷爷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不是你那死了的老子，不是你那天煞的娘，也不是你那狗犊子的哥哥陈山虎，而是你。所有人都觉得爷爷疯癫，但爷爷不疯也不颠，心理明堂着呢，你将来肯定比你那哥有出息，记住陈家的男人就是被别人打得跪在地上爬也要跪出个人样来。至于爷爷选的那个地儿，远，你就不必每年都特意跑回来了，若有心就朝爷爷坟头的方向磕三个响头就行了。
后来陈小妖见识多了，遇到的人也多了他也渐渐的知道爷爷为何要把坟地选在那么个杂草不生的乱石坡上了，那地儿根本就是把入葬的人来生往死煞里推，却恰好对他陈小妖有福。
不懂，真的不懂，只觉得有股莫名的心痛，陈小妖抬头遥望着那已经看不见却永远留在他心底的小土坡，他猛然站起身，朝已经累得停下大口喘气的一人一狗扯开嗓音吼道：“回去吧！”
随后重新坐下，心中不由的想起那个自己八岁起就一直喊‘老头老头’的老人，抹了把眼眶，轻声道：“爷爷。”
陈小妖没怎么见过世面，以前见过最大的地方就是他读高中时的乡镇，一两万人口的规模，那个时候陈小妖只觉着张家村真小，等到他到了冰城才知道那个乡镇的渺小。在火车站找着没什么好脸色给他看的亲戚，心疼着掏出钱买了去淞沪的车票。坐在火车上，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旅客逐渐从视野消失，陈小妖才恍然发现冰城已经离他而去，他根本就来不及回味这座城市的气息，而淞沪，对陈小妖来说就是书上那几段苍白的描述，经济，繁华，时尚，这些词汇都无比抽象，像历史书上那幅他看了无数遍怎么看都没看出花样的《向日葵》。
他那个便宜亲戚似乎并不怎么喜欢陈小妖，随意扔下句没事就睡觉，别瞎瞧更别惹事，随后便沉沉睡去，怀里死死抱着那只地摊上买来的廉价尼龙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