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八的月光如洗，317寝室有的在讨论着最后的数学压轴题，有的把头伸出窗外呼喊在那里等待她们的亲人，我利落的收拾好东西，离开了住了三年的317，也离开了我十五岁的青春。
大门口比着寝室寂静了好多，就是这样的夜晚，我见到了高哲。
这时候的高哲还只是个七岁的小男孩。因为营养不良，更显得羸弱。
夜风缓缓吹来，他的两条腿在裤子里没有丝毫存在感。
我将头别过去，从他身边大步踏过，我从来不是一个善良的人。
因为拿着大包小包，走的速度比较快，男孩拉着我的衣服，被陡然扯在地上。
“漂亮姐姐，带我回家好不好？”
看他还能说话，我提着包又往前走，男孩就在月光中踉踉跄跄的跟着我。
到现在我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这样收留的高哲。
我的家乡是一个叫花城的城市，花城有个花镇，我就在这个城镇里长大。
花镇没有很多花，我知道唯一有很多花的地方就是我家三楼的阳台，它们总是交替着开花，不论在什么时候，我总能看到花开，闻到花香。
这些都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她不在的这十五年，这些花被照顾的比我好。
听奶奶说，她是个很爱花的女人，我问奶奶母亲具体爱什么花，奶奶却说不上来。也是，这样的老人，大多只认识指甲草和菊花罢。
“你叫什么名字？”男孩被我堵在门外面。
他显得很羞涩，双手拽着衣角，感觉不舒服又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此后，他也没有告诉我他叫什么。
庆幸的是，他那晚叫了漂亮姐姐，我才没有把他扔在门外。
看到他紧张的样子，我也没有继续为难他：“去洗澡吧，在三楼，小声点，别吵醒了别人。”
男孩慢腾腾的上了楼。
其实，也没有什么别人，二楼睡觉的是我奶奶。这样的一个老人，我不想费尽笔墨去描述她。
不是因为不爱，是不舍得。
不舍得。
“我这里没有男生的衣服，你只能穿我的睡衣了，我放在外面了。”
是的，这一栋三间门面的三层的小洋房没有男人，同样也是我母亲留给我的。
七岁的男孩，大概到我腹部，大大的睡裙到他的脚踝。
我在想，如果高哲是个女生，他一定会是个妖精。
“姐姐，我今天能不能和你睡？”
裸露的皮肤上有快消失了的淤青，是被人掐出来的。
他不说我也知道，单修的学校对面是个福利院，我在大门外面见到过这个男孩。
男孩小心翼翼的钻进被窝，用被子将头堵的严严的，被子外面，我都听得到他用力呼吸的声音。
“那么热，你不怕被闷坏了？”
被子里的人在被子里翻了个身，侧着身子，将被子轻轻地拉开。
我走开，去翻书桌上的日记本。
那是母亲怀我的时候写的日记，本子被我翻了好多遍，每一页都被我用透明胶带粘了一层，厚厚的一大本，诠释母亲对我的爱。
尽管我从来没见过母亲，但我想她是爱我的。
同样，我也爱她。
她知不知道，在一个小城市，有一个小女孩，一直等待着母亲的归来。
她明天回来的吧？
会回来的吧？
在梦里会回来。
母亲，晚安。
上床睡觉的时候，男孩已经睡着了。
遗憾的是，母亲并没有来我的梦中。
奶奶说，母亲是花镇最漂亮的女人，我问她妈妈怎么漂亮，奶奶也说不上来，只是一个劲的说母亲漂亮。
在我眼中，最漂亮的是单修的母亲。她母亲在镇中唯一的一家银行工作，那是一个相当体面的工作。
单修也遗传了母亲身上的所有优点。
明天是他该回来了吧？
早晨奶奶四点就起来熬粥了。
奶奶熬的一手好粥，别人家的八宝粥用一样的材料总熬不出那么稠，也没有八宝的味道，奶奶能将所有的材料都恰到好处的熬在一起，不光八宝粥，其他的也一样。
从我第一次看奶奶熬粥，一直看了那么久，也尝试过很多次，我也做不出来奶奶的味道。
“奶奶，我说过了，下次在家的时候要叫我。”赶紧把头发用发带绑了起来，匆匆洗脸、刷牙。
“奶奶说，你昨天刚考完试，要好好的休息。”意外的是高哲也在这里，刚才起来的时候没见他，到看见他才想起来，原来家里多了一个人。
奶奶跟镇里所有的女人一样，老实，本分。就连我莫名其妙收养了一个孩子，她都没有过问。
“高哲”男孩听到我的声音下意识往门口望去，见门口没有人又迷惑的望向我。“你叫高哲。”我加重了语气。
男孩兴奋地过来抱我的胳膊：“姐姐，是跟你的姓吗？”
见我不理他，男孩兀自拉起我的衣角：“姐姐，我为什么要叫高哲呢？”
我转过身，拉着他的手道：“因为你很笨，叫了高哲就会有很大的智慧！”末尾我还补充了句：“你跟我姓高。”
高哲一个劲的说着我很笨，我很笨，忽略了我后面的一句话。
是的，你很笨。笨到被我撞倒在地疼的呲牙咧嘴也不会哭。
“奶奶，今天少做点，学生都放假了。”
奶奶笑着答应。
粥一般都是用桶子装着，桶子放在小车上，小车里有火温着，各种各样的粥被放到小车上，然后我和奶奶推着小车准备在人多的地方。
后面跟了条小尾巴。“你确定你也要去？”高哲身上还穿着我的睡裙，往前跑快的时候还会时不时的踩着前摆。
衣柜里有我以前穿的小衣服，都是女孩子的，我找了条背带裤和一个衬衫，这样一个男孩穿起来没有关系吧？
高哲激动的围着小车转来转去。
奶奶轻笑道：“娃儿，小心别烫着。”
单修是下午三点左右回来的，高中一般都是中午十二点放学，单修坐车要两个小时才能到学校。一年前，也就是昨天，单修用全市最高的成绩，被二高特招进去。
单修进来的时候，高哲正在换新买的衣服。单修开玩笑说：“哪里来的小皮猴？”
我笑笑没有说话，高哲蹦起来：“你才是小皮猴，我叫高哲，是画儿姐姐的弟弟，我姓高哦。”小孩子，总是这样，得到自己想要的或是自己喜欢的，一定会喜欢很久，会说很久。
单修没有理高哲的叫嚣，走过来摸摸我的头发。“我妈说了，今天家里做了好吃的，让你晚上到家里吃饭。”
要是以前，我肯定就会去了。帮高哲整整衣服：“我不去了，你去告诉王姨，就说奶奶在家，我不放心，不去了。”
“我家就在隔壁，没有多大事情，怎么会不放心的。”
我有点心不在焉：“不去了。”
高哲拉拉我的衣角：“姐姐你去吧，我和奶奶在家没事的。”
单修明了的看看高哲，伸手去拉高哲：“没关系，让高哲也去吧。”
“我说不去了。”
“没关系，我妈不会介意的，别忘了，我妈把你当半个女儿的。”
奶奶说，以前父亲和母亲都在家的时候，母亲和单修的母亲王甜慧是很好的朋友，也是因为王姨，爸妈才能走到一起，爸妈不在的这些年，王姨一家很照顾我。
最后还是被单修拉了过去，王姨看到高哲愣了一下，又拿着勺子进厨房了。我跟进去帮王姨刷些东西，高哲跟在我后面转来转去，厨房本来就小，一下占了那么多人，还有一个好奇的小孩东摸摸西摸摸，我拉下脸对高哲说：“出去到客厅看电视，不准乱跑乱摸！”
高哲撅着嘴跑出去，我不放心跟着出去看看，看到他老老实实的呆在沙发上才转身进了厨房。
王姨去切菜，把勺子给我让我看着汤，也不说话，大概是看我也不想解释，又语重心长的问：“画儿，孩子哪里来的？”
“捡的。”我实话实说。
“哎，怎么说你，连小猫小狗都不捡，第一次捡东西，就捡了个孩子，以后要怎么生活？”我知道王姨想劝我。
将汤搅了一圈，我说：“不是还有房子吗？大不了把房子给卖了。”
王姨切菜的动作停了下来，转过头，因为惊讶声音高了很多：“那是你妈留给你的房子啊。”
“王姨，小声点，别让高哲听到。”
我伸头看高哲在客厅和单修玩的开心，没有注意到这面的动静，松了口气，又说：“王姨，你也别劝我了，就这样决定了，剩下的我还想单叔叔帮帮忙，让单叔叔找人帮我把高哲的户口落下来。”
王姨叹了口气，也就没说什么了。
高哲没听到不代表单修没听到，单修找了个理由也进来了。
“妈，怎么了？”
“没事，你不去看着小哲跑过来干嘛。！”王姨怪了单修一句。
单修笑了下：“没大事，就是爸刚才说学校领导要开个会，可能晚点回来。”
王姨转过身继续切菜：“开会不是很正常嘛，至于跑过来吗。”
“爸还说了，开完会要去聚会，晚上就不回来吃饭了。”
王姨听到这，刀使劲在案板上切了下，单修看这里没事又转身回去了。只剩下王姨自己咕哝道：“单金山，你王八蛋，儿子回来都不知道。”
有点好笑，只有单家的两个人能让王姨这样暴乱，在外面，王姨是很温柔的，每次看到单叔摇头和单修捂耳朵受不了的表情，我就忍不住的想笑。
饭桌上的气氛很和谐，高哲一个劲夸王姨做饭好吃，王姨把高哲碗里堆的很高，单修也不停的给我布菜，这一家子。
饭局吃的差不多的时候单叔才回来，王姨寻了个机会和单叔说了高哲的事，单叔说趁现在户口还好办，会抓紧时间把事情落实下来。
高哲拿着单修小时候的玩具飞机在客厅里玩开了，单修坐在我的身边：“画儿，你确定吗？他可是个孩子！”
“正因为他是个孩子。”我淡淡的说。
遥控飞机已经不能再飞了，高哲举着飞机跑来跑去，跑的一头汗。
“姐姐，以后我要带你做飞机！”高哲跑累了，坐到我旁边。
我一直忘不了高哲说这句话眼睛亮晶晶的样子，只是后来命运太弄人。
月亮高高的挂在天上，高哲站在我和单修的中间，就在刚才，高哲大呼：“我要站在姐姐的右边！”硬生生的将我和单修中间划了一个大距离。
月光拉长的身影，看起来是那么的和谐温馨，只是中间的缺口好像又是那么残忍。
我想，高哲和单修之间的缺口，从他们第一次见面就一直存在。
睡觉的时候，房门被轻轻扣响，我去打开房门，门外是只到我腰腹的高哲：“姐姐，我今天和你睡好不好。”
我侧过身，让他进来。他的眼睛红红的，看起来像是刚刚哭过，男孩身上依旧穿着我的睡衣。
让高哲先去睡觉，我在书桌前抚摸着那个日记本。
十二月二十五
下雪了的圣诞节，真的好美，今天胃口很好，这是我怀孕以来吃的最多的一次，宝宝踢我了，大概是因为下雪了吧。我很幸福，因为我身边有爱我的男人和我的宝宝。
一月二十三
今天宝宝好不老实，一直在肚子里闹腾，不知道宝宝是男孩还是女孩呢，像我还是像爸爸呢。
二月十四
宝宝出生了，是个女孩，老公说像我，只不过宝宝身体太差了，等身体好了就能从育儿箱出来和我见面了。
三月一号
高春说要在我生日带我去看海的，只不过好舍不得宝宝，宝宝在家一天会没事的吧。
..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我的母亲在我出生的第十五天和我的父亲去看了海。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的母亲再也回不来了。
没想到高哲也没有睡。
他转过身问我：“姐姐，你是不是喜欢那个男孩。”
“哪个男孩？”我装糊涂，我认为，小孩子，还是不要知道那么多的好。
“就是王姨那个很漂亮的男孩。”
“小哲，他比你大，你要叫他哥哥的。”
高哲被子里面拉着我的手松了，然后就没有动静了。
这次是睡着了。
我转过身准备睡觉，感觉身后的人也转了下身。
“可是，我不喜欢他呢。”
这是高哲第一次跟我明确的表示，他不喜欢叫单修的那个大男孩。
“为什么？”
“姐姐，今天吃饭的时候，我不喜欢吃什么，他就给我夹什么菜，刚才我都吐了呢。”
笨孩子，我不得已又转回去，：“不吃不就好了。”
他没有接我上面的那句话：“可是，哥哥好像很喜欢你啊。”
有点好笑，这才是他不喜欢单修的真正原因吧。果然还是小孩子，喜欢一样东西，就想自己独自拥有。
七岁的孩子，我实在不知道怎么给他解释喜欢这个问题。
“小哲以前有很多人不喜欢，他们不会像哥哥那样，他们会在没人的地方打小哲。”被子地下传来轻轻地啜泣声，小小的，小到不仔细听就不会听出来。
这样一个孩子，不知道多少个黑夜想哭泣但又不得不忍住悲伤。
我轻轻地将手伸向他的后背，我记得那里有一块很大的淤青，他刻意的遮掩过，还是被我看到了。
这个动作似乎吓到了小哲，他紧缩在一起，双腿蜷在一起顶在胸口，颤抖的声音道：“姐姐，别碰。”
去触摸的手就这样停在空中。
过了很久我的手一直保持着这样一个姿势。
小哲将我的手抱下来放在胸口，告诉我：“姐姐，会痛。”
是人会痛，还是心会痛？是自己痛，还是怕我会痛？
就是这样一个夜晚，小哲跟我讲了很多，到现在我连的大概也记不清楚了，小哲不希望我会记得这样的夜晚。
他在骨子里是坚强的，不希望脆弱被别人看到。
忘了吧。
我只记得
高哲
从今天开始
我会用我的余生
拿命去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