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尽量放慢脚步,我怕我会跌倒,身边的桌子椅子很碍眼,我都看不太清楚了,因为我眼里含满了泪水,强忍着不让它们掉下来,于是它们就只能挡在我与这个世界的水中央。走出这扇门,我将走出他的视线,走出属于他的一切美好记忆,曲终人散,绝不回头。
初秋的晚风,还有夏天的余温,不易察觉的凉意,吹上脸颊。走出酒店大门,泪水就掉下来,对不起,我实在忍不住了,泪水从心里胃里肺里翻滚上来,充满整个头颅,每根血管里都浸满了忍不住的泪水,滔滔奔腾,整个人要爆炸。有没有无人的角落给我大声哭一场,哭掉内心所有不舍和悲痛,他曾在我心上种下的幸福,开出的花叫做绝望。心上压着巨石,喘不上气。
我被人咄咄逼人地要挟然后舍弃,我可怜巴巴地一个人迎着风的方向哭,不敢哭出声音。不断有人从身边经过,他们看着一个狼狈的女人半夜里莫名其妙地边走边哭,无声无息,背影有多憔悴?他在我身后看着我离开,他的立场,很伟大,他赢了,他高高在上看着败走的女人蹒跚而去,他那斯文儒雅的笑容,那性感温柔的双唇,在享受胜利吗?
你赢了,我认输。我退出败局,不想输得更惨。当我终于懂得牵挂你,当我收不到你信息都急躁不安以后,你可以轻易用“道不同不相为谋”来维护你的坚持,坚定你的立场;这刺骨的痛,不是来自你的立场,而是这轻易,就这么轻易地把我打入冰冷的绝境。原来一切是这么轻易。你若知道这痛,有多痛,你还会这么轻易吗?可你怎会不知?你是不是因为知道,才会这么轻易?你真强大,我崇拜你。
我输了秋分日,阳光明媚。我想,这的确不是一个应该悲伤的日子。
但是,要如何才能不悲伤?
大半年未见的旧拍档突然求见,又带来一大堆的大饼未来,他就坐在咖啡吧的沙发里,倚在灿烂的山花靠枕上,说,这些事情都是你最初的概念和策略,现在一步一步在实现中了,不管以前大家的合作多么不愉快,现在,条件在改善,资源越来越好了,我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无论你说过多么伤人的话,我想来想去,你就是这么一个人,算了,都理解了,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把这些事情按你最初的愿望实现出来……
他半哈着腰,样子非常诚恳到有点愚钝的程度了,他说话节奏总是很慢,够我随时走神然后随时回来随便听几个关键词就足够应付,我不停地打断他:你快算了吧,别跟我说什么感恩,拿钱说话,干啥,给多少钱?没钱不谈!
我像个十足的恶人,满脑子全是不在场的别人,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不耐烦的距离感。他说,有钱,你开个价吧,怎么说也是个友情价吧。
成交!我毫不犹豫地拍板定案,我讨厌这些大量闲置的时间,我若像他那样忙得分秒必争,像个精英,开会、喝酒、开会,我就没这么多闲心生闲情了吧。
快速过合同,快速收预付款,快速成立项目组,快速安排调研,快速出差。
上了飞机俯看广州全景,他在哪一盏灯光后面推杯换盏?他若想起我,可有一丁点牵挂或者遗憾?
一行四个人,参加行业会议,签到之后在房间里打牌,炒地皮,两人对家同伙,我,输得那个惨,惨无人道,惨不忍睹,惨绝人寰!敌人已经从2升到A然后又从2再升到A了,我还原地踏步在2上,这么小概率的事件,实在是稀世罕见,有没有这么2呢?打牌能打到我气急败坏得想撞墙。我说,不玩了,回去睡觉了,我这是要走桃花大运吧!敌人拦住去路说,给钱!我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赌桌上的债赌桌上还!
敌人很生气,说,如果你年轻点,还可以肉偿,现在明显是我们吃亏了;我哈哈大笑反唇相讥,就你们那小样儿,就算肉偿也吃不下,只能苦哈哈在一边唱《隐形的翅膀》吧!我越想越可笑,笑得流眼泪,我说你们慢慢唱吧,我要回去睡觉了。
回到房间,眼泪还流个不停。乐极生悲。
工作占用了一个人思考闲情逸致的时间,我在会场上眼神游移,一转念就走了神,三个月的时间很短,但回想起来却是很长很长一个夏天。
幸好还有工作干,否则心上的草会发霉。
我能吹个牛B吗?我觉得我是一个很有天分的人,如果我愿意投入地做一件事情,通常是可以的。牛B吹完,我就得乖乖去干活了,因为我总觉得如果你敢吹这个牛,就必须要埋这个单。
生活不是一场恋爱。这个道理,我比你懂。生活不是一个男人,这个话,一说出口,我就想哭了。
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新老客户的商务会谈紧锣密鼓,时间紧迫到路程都得刻意设计,咖啡吧招来新的店长,周四沙龙不得不暂时停办,理由是:风骚吧主忙于写书。
我突然不想待在自己的店里,哪怕若无其事地喝一杯咖啡。我就是不想看见那些他说他很喜欢的花墙花灯还有拔河绳,然后不由自主地经过他曾经坐过的位置,任何想起他的可能必须被绞杀。
我三十大好几了,哥哥,有空多赚点钱不好吗?我跟你讨论那些问题有什么意义呢?我对拍档说,这个事情,要这样这样办,必须这样这样办,也只有这样这样办,你才能怎样怎样……事情于是就这样这样办了,我忙得不可开交了。
累到不行了,我就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闭着眼,手里紧紧握着电话,巨大的屏幕,曾有过密密麻麻的对话,我也是这么躺着,翻来覆去地通电话发信息。我真的太累了,一上午头脑风暴,一下午方案分析,中途还见了刚从美国回来的海归学者,一直不停说话,太累了,累到一躺下来就哭了。
周末闺蜜有约。
我白描了这段爱情故事:有个男人突然爱上一个女人,然后热烈地追求,然后就追到了,然后两个人热烈地在一起相处了三个月,还度了蜜月,结果因为劳什子钓鱼岛争端吵翻了,女人一走了之,男人也无挽留之意。
她问:这就完了?
我说:是的,完了。
她说:这是你在写的小说吗?拜托,不是十八岁少女了吧!
我说:三十八岁妇女该如何呢?
她说:去看《失乐园》《廊桥遗梦》!
我说:幸好,你没让我看《包法利夫人》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说完我自己也觉得好无聊,故事讲了两个无聊男女在一起鬼混了三个月,然后借钓鱼岛事件分手,剧终。可是我真的很想他啊!他为什么不道歉呢?两个好容易才遇见的人,那么快乐的两个人啊!
她说,木每,你没谈过恋爱吗?没发现他哪里好啊?而且他怎么就突然之间爱上她的呢?这不可能啊,这是九〇后的爱情吗?你这故事编得不可信啊!
我故作沉思,是啊,小说里的人物总以可不可信作为存在的价值,生活中的我们存在的价值在哪里?他说,永远不要被现象迷惑,找出动机和规律。
此时,我的动机和规律在哪里啊?
“你不觉得他好吗?他懂你所有的心思,无论你怎么跟他对着干,他都温柔地对着你笑,他陪在你身边,他关心你的一举一动啊。”
“然后因为钓鱼岛就反目成仇了?”她哈哈大笑,她说,看来在这场爱国主义事件里,最大的受害人是你啊!我嘿嘿傻笑,小说,都是小说,小说嘛,只要写出来,就合理。那晚我喝了很多酒,闺蜜说,你这酒量也不行了呀,这没喝多少就醉了;我说没有吧,我只不过是困了,我一困就容易掉眼泪。
我改变主意了,我实在太好奇了。不做恋人还可以做朋友吧,就这么永别算什么?我设想了无数个拨通电话后的开场白:喂,你在忙啥?——若无其事版。喂,我是木每。——故作镇定版。喂,真就这么狠心?——绝地反击版。喂,我求饶了。——束手就擒版。喂,我很想你。——文艺煽情版。喂,要不要周末去钓鱼岛旅行啊!——找茬找抽版。
每个版本都挺好,唯独没想过,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号码不存在。是的,号码不存在。明明是存在的,怎么就突然不存在了呢?人也不存在了吗?我一遍遍打,一遍遍不存在。我彻底震惊了。
这一回,我找到了一个男人。
在QQ上保持十年联系的曾经作者,我重新描述了这个故事,故意添加了一些很恩爱的细节,然后我说,最后,号码不存在了,怎么回事呢?
他连打了一连串的问号,并补充说明:这是加长版的一夜情吗?木每:我想呕血,行吗?他:显而易见,他取消了电话号码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想被你找到!他为什么不想被你找到?木每:因为钓鱼岛吗?他:恋爱中的女人是白痴吗?木每:其实你说得很有道理,他一开始就预见了这个结果,这个号码就是临时工,泡完女人就解雇,此号码不存在,是不是这样呢?他:老实说,他有没有向你借钱,或者一起投资啥的?
我一头栽倒在沙发里,这个世界非常疯狂地正在成为一个巨大的骗局模式,一切都有可能是骗局,并且人人都是大明白,自己就在这个模式里,自然而然习惯了被骗或者被作局,然后人人都这样自作聪明:我明白,你就是一个骗子,我没认真,我还吃了你的饵,结果你啥也没骗到。
我不想说话,人与人是如此不同,比鸡同鸭讲还离谱。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这一切。
我相信爱情,哪怕号码不存在,哪怕钓鱼岛也不存在。
人世间的痛苦,除了这些悲欢离合的无常,还有什么堪比得起信仰突然跌落的迷茫?我只有一个地方不明白,就是为什么号码不存在了,你放弃我离开我,只要一声道别,或者你意外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来不及告诉我,可我是不是应该知道?我只要你安好的一声道别,哪怕是转告,我都甘心。我明明记得那天我起身时,你没有说话,你明明什么也没有说,凭什么就可以突然之间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