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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爱情与亲情(5)

这种异于平常的宽大,这种挖苦人的兴致,使葛朗台太太深感意外。她神情专注地看看丈夫。老头儿——说到这里,需要向读者说明,在都兰、安茹、普瓦图和布列塔尼等地方,老头儿这一我们多次用来指代葛朗台的称谓,既能用于最残忍的人,也能用于最慈悲的人,只要他们到一定年纪,都能通用。这一称谓并不代表个人的仁慈。书归正传,老头儿拿起帽子、手套,说:“我到市中心广场走走,跟克吕旭叔侄碰碰头。”

“你父亲一定有事儿,欧也妮。”

的确,葛朗台睡眠很少,夜里一半时间都在作初步盘算,盘算的结果总能让他的见解、观察、计划达到惊人的准确,总能确保事事成功,使索缪人叹服。人类的能力完全是耐心加时间。强者既有欲望,又善于把握时机。守财奴的生活就在于不断地让这种能量为自己服务,他凭借两种感情:自尊和获利。可是利益既然在一定程度上是具体的,不言而喻,在某方面利益就代表自尊心,所以自尊心和获利是同一事物的两面,都是出于自私。因此,被巧妙地搬上舞台的守财奴,大多能激发人们强烈的好奇心。这类人物同每个人都一脉相通,因为他们关系到人类的全部感情,是所有感情的缩影。人,都有欲望,任何社会欲望的解决都要靠金钱。按他妻子的说法葛朗台确实是有事儿,像一切守财奴一样,一团无法平息的需要总在他心中纠结着,他必须跟别人钩心斗角,把别人的钱合法地赚过来。压倒别人,就是施展自己的威力,自己就永远有权蔑视那些因为过于懦弱而任人宰割的弱者。啊!谁能真正理解老老实实地躺在上帝脚下的羔羊?它是尘世间所有受害者最感人的象征,它象征了弱者的前景,那就是获得美化的受苦和懦弱。守财奴把这样的羔羊养肥后圈起来,杀掉后煮熟吃了。守财奴蔑视它,钱财和轻蔑就是守财奴的养料。头天夜里,老头儿的心思走的是另外一条路子,他的宽大正是由此而来。他想出一套捉弄巴黎人的诡计,他要拧碾他们,揉搓他们,让他们奔波出汗、产生希望、面色发白。他,在灰色客厅的深处,登上索缪城他家那架虫蚀斑斑的楼梯时,他要拿巴黎人开心。侄儿的事盘桓在他的脑海中,他要挽回亡弟的名誉,而又不必花费侄儿和他的钱。他将把现金存入为期三年的账号,以后他只要管理好田庄就行了。可是,他需要一种机会来展示他钩心斗角的心眼儿,从兄弟的破产中他恰好找到了这种机会。既然他感到利爪之下已无其他可供压榨的东西,那他只能去揉碎巴黎人了,以此为夏尔弄到些好处,自己又可便宜地充当重义气的兄长。在他的计划中家庭的声誉并不重要,他的善意如同出自一个赌徒的心情,非要看到自己没有下注的赌局赌赢,而且要赌出精彩不可。克吕旭叔侄是他必备的帮手,但他不愿意去找他们,而要他们亲自找上门来。他决定让刚刚筹划好的这幕喜剧当晚就开演,以便在演出后的第二天分文不花地博得全城喝彩。

老头儿出门后,欧也妮暗自庆幸可以公然关心亲爱的堂弟了,就放心大胆地向他倾注内心无尽的怜悯。怜悯是女性崇高的优点之一,是女性愿意让人家感受到的唯一的优点,是女人肯让男人激发出来而不怨怪的唯一情感。欧也妮足足有三四次去听堂弟的呼吸,想知道他是否还在睡觉,有没有醒来。后来,他起床了,于是与午餐有关的奶油、咖啡、鸡蛋、水果、盘子、杯子等东西都成了她操心的对象。她轻快地爬上破旧的楼梯去听堂弟的动静。他在穿衣服吗?他还在哭吗?她一直走到房门口。

“堂弟?”

“堂姐。”

“您想下楼吃饭呢,还是端到您房里吃?”

“听您的。”

“您好吗?”

“说来惭愧,亲爱的堂姐,我饿了。”

欧也妮觉得,隔着门说的这段对话,简直是小说的一整段插曲。

“那好,我们把饭端到您房里来,省得让我的父亲生气。”说罢,她仿佛小鸟一样轻巧地下楼进厨房。“娜农,去给他收拾房间。”

这架被走上走下无数回的破楼梯,一有响动就回声不绝,现今它在欧也妮的眼中也好像失去了破旧的性质。她觉得这楼梯明亮亮的,会说话,并且和她一样年轻,和她的爱情一样年轻,她的爱情多么需要这楼梯的相助呀。还有她的母亲,她的慈爱而宽容的母亲也甘愿经受她的爱情狂想的调派。夏尔的房间收拾好以后,母女俩都上去陪伴这个不幸的人。基督教慈悲为怀的教义不是命令她们要安抚受难的人吗?母女俩从宗教中找出一大堆模棱两可的条例来为自己的违规行为辩解。夏尔·葛朗台发现自己成了最体贴温柔的关怀的对象,他那因悲痛而破碎的心,强烈地感受到温暖情谊和真切怜悯的甘甜,那是心灵一直处于压抑之中的母女,在她们天性所属的范围内,也就是受苦受难的区域里,一旦获得片刻的自由,就会流露出来的一种感情。有至亲关系做挡箭牌,欧也妮无所顾忌地整理堂弟随身携带的内衣和梳洗用具,并且能够随心所欲地把玩每一件富丽堂皇的小玩意儿,把拣到手的镶金嵌银的装饰品,以查看做工为名,拿在手里不放。看到伯母和堂姐对自己如此厚道关心,夏尔不禁大为感动。他对巴黎的世态炎凉非常熟悉,照他目前的处境,按例只能受到冷遇,于是在他眼中欧也妮便具有了一种特殊的美的全部光彩,昨天他还瞧不起乡土气息,现在他赞赏淳朴风尚了。因此,欧也妮从娜农手中接过一只珐琅碗,里面盛满添加鲜奶油的咖啡,她诚挚地端给堂弟,并笑容可掬地望了他一眼,巴黎人的眼睛立刻被眼泪润湿了,他握住堂姐的手,吻了一下。

“啊,您又怎么啦?”她问。

“哦!这是我感激的泪。”他答道。

欧也妮忽然转身跑到壁炉前去拿烛台。

“娜农,给你,拿走。”她说。

当她再看夏尔的时候,虽然她脸上红潮未褪,但至少眼神可以打掩护,不把内心充溢的极度快乐表露出来。他们的眼睛却表达了同样的感情,正如他们的心灵融汇在同样的思想之中,未来是属于他们的。这番柔情对于遭遇大难的夏尔而言,确实出乎意料,因此感到更加甜蜜。一声门锤,把母女俩召回原位,亏得她们下楼迅速,等葛朗台走进客厅时,她们手里已经拿起活计;假如他在楼梯下的门厅里看到她们,一定会起疑心的。老头儿草草吃完简单的午餐。庄园看守没有领到预先说好的津贴,从弗洛瓦丰赶来了。他带来一只野兔和几只竹鸡,都是在庄园里打的,还有几条鳗鱼和两条梭鱼,那是磨坊租户托他捎来抵租的。

“哎!哎!这可怜的高诺瓦叶,锦上添花来了。这些东西好吃吗?”

“亲爱的好老爷,很好吃呢,两天前打到的。”

“来呀,娜农,抬抬你的脚板,”老头儿说,“拿走这些东西,晚饭时吃,我要请两位克吕旭吃晚饭。”

娜农傻了,瞪眼望望大家。

“啊!那好,”她说,“但是我去哪里弄猪油和大料呀?”

“太太,给娜农六法郎,等会儿提醒我去地窖拿几瓶好酒。”葛朗台说。

“嗯!这么说来,葛朗台先生,”庄园看守早已准备好一篇索要津贴的讲稿,“葛朗台先生……”

“得,得,得,得,”葛朗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个聪明的好人,咱们明天再说好吗?今天我很忙。”他又转身对葛朗台太太说:“给他五法郎,太太。”

说完,他赶快走开了。可怜的妻子花费十一法郎买到眼前的清静,欢喜得谢天谢地。她知道,葛朗台把他给的钱从她手中一枚接一枚地要回去以后,她就能过上半个月的太平日子。

“给,高诺瓦叶,我们以后再酬谢你吧。”她给了十法郎。

高诺瓦叶无话可说,走了。

“太太,我只要三法郎,剩下的您留着吧。行了,我能应付。”娜农戴上黑头巾,挎着篮子说道。

“娜农,做一顿丰盛的晚餐,堂弟要下楼吃饭的。”欧也妮说。

“没错,肯定有不寻常的事,从我们结婚到现在,这是你父亲第三次请客。”葛朗台太太说。

四点钟光景,母女两人摆好了六副刀叉,一家之长从地窖拿出几瓶内地人珍藏的好酒,这时夏尔走进客厅。年轻人脸色苍白,他的举止、神态、眼神和说话的腔调透出一种落落大方的哀伤。他没有故作痛苦,他确确实实难受,悲痛蒙在他脸上的面纱让他具有一种十分讨女性喜欢的表情。因此欧也妮更加疼爱他了。或许,灾难让他离她更近了。堂弟不再是她心目中高不可攀的、阔绰的美少年,而是一个陷进可怕的穷困深渊的穷亲戚。贫穷出平等。女人在这一点上与天使相似,以救苦济贫为己任。夏尔和欧也妮只用眼睛交谈,互相理解,落难的公子,可怜的孤儿,沉静而高傲地坐在角落里默不做声,而堂姐温柔而亲切的目光时常落在他的身上,迫使他抛开忧伤,与她一起奔向她愿意和他共同遨游的希望和未来。这时,葛朗台宴请克吕旭叔侄的消息,轰动了索缪城,他昨天出售当年的收成,犯下背叛全体葡萄园主的滔天罪行,也没有激起如此声势浩大的反应。倘若老奸巨猾的葡萄园主为了惊世骇俗,像苏格拉底的弟子阿尔契别亚德当年那样,剁下狗尾巴宴客,也许他会成为名留青史的伟人,但他从未把城里人放在眼里,他不断地把索缪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比一般人要精明得多。特·格拉珊夫妇很快就得知夏尔的父亲暴卒并且大概已经破产的消息,便决定当晚就到老主顾家来吊唁,以示友谊,同时打探葛朗台此时决定宴请克吕旭叔侄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五点整,克·特·蓬丰庭长与他的叔叔克吕旭公证人到,两人全部穿戴节日盛装。宾主入席,开始闷头大吃。葛朗台绷着脸,夏尔不做声,欧也妮像哑巴,葛朗台太太较往常更少说话,使得这顿晚餐成了名副其实的丧家饭。离席时,夏尔对伯父伯母说:“请允许我先告退。我要写一封伤心的长信。”

“请便罢,侄儿。”

夏尔一走,老头儿认为他忙于写信,不一定听得见别人的谈论,便狡黠地看看妻子,说道:

“葛朗台太太,你们也许听不懂我们要谈的事,现在是七点半,你们还是尽早钻被窝去吧。一夜平安,孩子。”

他吻了一下欧也妮,母女俩出去了。这天晚上的表演在此时才正式开场。葛朗台在与人们的交接中早就学得诡计多端,以至于被他咬得皮开肉绽的人给他起了个“老狗”的诨名。今晚他比一生中任何时候都更精于算计。要是索缪市长有更大的野心,外加遇到好机会,爬进社会的上流圈子,奉命出席讨论各国事务的会议,把他追求个人利益的本事用到国际上去,他毫无疑问会为法国立功的。但是,同样可能的是,老头儿离开了索缪,只能是一事无成的可怜虫。或许才智就和某些动物一样,离开生长的土壤便再难繁殖。

“庭……庭……庭长……先生……您……您说……说到破……破破破产……”

他装了很多年以致大伙儿都习以为常的结巴,以及每逢雨天便总埋怨不止的耳聋,在今天这种场合,让克吕旭叔侄感到非常累人。他们俩一边听葡萄园主磕磕巴巴往下说,一边不知不觉地也扭动着嘴脸,仿佛在替他费劲儿,要把他故意说得含糊的话补全。说到这里,或许有必要追述一下葛朗台口吃和耳聋的历史。在安茹地区听当地话和说当地话,没有人比狡猾的葡萄园主更心领神会,更口齿伶俐。虽然葛朗台十分精明,从前却上过犹太人的当。那个犹太人谈生意的时候,在耳朵边把手弯成喇叭形,假装听觉不好,又结结巴巴地像是要寻找适当的措辞,表示口才太差。葛朗台动了恻隐之心,认为自己有责任替那个狡猾的犹太人找出他找不到的字眼儿和想法,代犹太人补全表达欠佳的理由,结果他的话成了该死的犹太人要说的话,最后他成了那个犹太人而不是葛朗台自己了。那次古怪的交锋所做成的生意,是老箍桶匠商业生涯中唯一一次吃了亏的交易,可经济上吃了亏,精神上却获得受益匪浅的教训。因此葛朗台后来感激犹太人教会他这一手,结结巴巴地使商业对手着急,忙于替他表达思想,从而忘记自己的观点。而今天晚上要谈的话题确实更需要装聋、装口吃,更需要用莫明其妙的兜圈子来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首先,他不想对自己的主张承担责任,其次,他又想说话主动,让人摸不清他的真实意图。

四、突如其来的破产

“特·蓬……蓬……蓬丰先生……”葛朗台三年来第二次称克吕旭的侄子为蓬丰先生。庭长听了简直以为自己已经被刁钻的老头儿选为女婿了。“您……您……您刚才说过,破……破产……可……可以……出于某……某种情况……由……由……”

“由商业法庭出面制止。这种事情每天都有,您想听听?”特·蓬丰先生抓住了,说得确切些,自认为猜到了葛朗台老爹的想法,好心好意地准备给他详细解释一番。

“洗……洗耳恭……恭听。”老头儿非常谦虚地回答,那模样就像调皮的孩子故意学乖,装作全神贯注听老师讲解,内心却在嘲笑老师。

“当一位值得尊敬又受到尊敬的人,比如,在巴黎的已故的令弟……”

“舍……舍弟,对。”

“一旦遇到周转不灵的威胁……”

“这……这……叫叫做……周……周转不灵?”

“是的……以至于破产迫在眉睫,对他享有管辖权的(请注意)商业法庭有权通过判决给他的商社任命一些清理员。清理不是破产,您懂不懂?一个人一旦破产声誉就败坏了;可是如果宣告清理,他就还是个清白的人。”

“这就……大……大……大不一样了,要……要是……代价……并……并不更高……”葛朗台说。

“不经过商业法庭也是可以宣告清理的。因为,”庭长捏了一撮鼻烟,“您知道破产是怎么宣告的吗?”

“我从来没有想……想过。”葛朗台回答。

“第一,当事人或他的合法登记的代理人造好资产结算表送交法院书记室。第二,由债权人出面申请。倘若当事人不交资产结算表,债权人不出面申请,法院宣告该当事人破产,那又怎么办呢?”法官说。

“是啊,怎……怎么办?”

“那么死者的亲族、代表、继承人可以出面清理,当事人如果没有死则由他自己清理,或者当事人如果躲起来了,可以由他的朋友出面清理。或许您想清理令弟的债务吧?”庭长问道。

“啊!葛朗台,”克吕旭公证人叫起来,“那可太好了。咱们地处偏僻,脸面要紧。令弟好歹跟您同姓,倘若您挽救了自家清白,那您可真是个男子汉了……”

“崇高的男子汉。”庭长打断叔叔的话,插言道。

“当然,”老葡萄园主答道,“我我我的弟弟是是是姓葛朗台,跟……跟我同姓。这……这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我我不否否否认。而这这这……种……清清清清理……能能能能……在任……任何情情情况况……况下,从各各各方方面看看看,对对对我我我……所爱的侄儿是是是很很很有利利利的。可是,得先弄明白。我不认认……认得那些巴黎的坏坏坏蛋。我……在索缪,您知道!我的葡葡萄秧,我的水水水渠,总,总之,我有我的事。我从未开过期票。什么叫期票?我我我收到的期期期票多了,我自己没有签签签发过。期票能兑兑兑兑现,能贴贴贴贴现。我就知道这些。我听听说可可可可以赎回期期……”

“是的,贴百分之几,可以买到。您懂不懂?”庭长说。

葛朗台用手托住耳朵,做了个招风耳。庭长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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