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一本死神的爱书
七十八年过去了，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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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神视角。）
一位九十八岁的老人向所有人讲述了他的过往，向他的孩子们、向记者、向学生和公众，包括向我。
我并不同情他，过去的岁月里，比他值得同情的人太多，我早已放弃了这种专属于人类的情感，我现在只是记录者，我需要把每一个将死之人和死者的过往记录下来，整理成书，当然，这些书可不是对外刊授的，只有我可以欣赏。
但也有例外。
我也将他的过往告诉了其他人，当然要做一些加工，比如把我的角色抹去。
在我无尽的岁月中，我见过了太多人，有耍小聪明的，有大智慧家，也有像他一样耿直之人，但无一例外，所有人的故事都是亢长且无新意的。
如果做为比较的话，这个人的故事更加有趣味，因此我把它推荐给还活着的人，让他们也能了解这段故事。
我有无穷的生命，这是个天大的好处，但我也必须为此付出代价，代价就是无穷的寂寞。
我喜欢孤独，喜欢没事发发呆，但也不能什么事情都不去做，因此我为自己找到了一件非常有趣的游戏，就是收集将死之人的人生，并将它们写下来，以此予我慰藉。
说实话，我更向往这些会死亡的动物们的生活，会烦恼，也会愤怒，那很好，但我从不能拥有，因此我把希望统统托付给这些人。
老人坐着轮椅，孙女为他打理一切，和他一起登上飞机，从中国南山市出发，飞往法国，在托运的行李中，有一个奇怪的东西，四四方方的，黑色的木盒，我对它太熟悉了，尤其是近几年，以前人们用棺材，现在人们用的是骨灰盒。
骨灰盒上贴着照片，就是这位老人的照片，但照片上的他却是个年轻人，那是他年轻时候的样子，穿着一战华工的统一制服，照片是黑白色的。
我能做到人做不到的事情，比如读他的想法、心事，他此时正在愧疚，他本来和孙女说好要乘坐轮船前往法国的，但孙女说那样很辛苦，毕竟老人已年近百岁，无法再一次经受海上的颠簸。
老人头一次坐飞机，也是头一次坐头等舱，显得很激动，和周围的乘客说话，惹得周围人不满，人们纷纷转过头去，戴上耳机，不再听他说他的故事，他的废话。
他还一个劲地对孙女说以后不要再乱为自己花钱，说了一遍又一遍。
他又说了一遍，我则在一旁偷笑，但也感到莫名的伤感，毕竟我知道，他可去不可回。
现在的人类，发明出了很多新鲜的东西，我喜欢新鲜，像喜欢老物件一样地喜欢。
但这些东西更加有用，也更加安全，他很快就到了法国，孙女为他办理着手续，但他似乎有些不满。
一出飞机场，他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竟然在害怕，通常这时候人应该欣喜，但他害怕了，他说这地方不一样了。
孙女要把他带进预约好的旅店休息一天再去华工墓园，但是他似乎感觉到了不好，他不顾一切，不顾最亲近之人的反对，要前往华工墓园。
孙女死活不让，我向来不干涉活人，但是，请让我任性一次，我拍拍他的孙女的头，她便听他的话了，坐车和他一同前往华工陵园。
出租车上，大胡子司机在开玩笑，问他去那里做什么？
他的孙女并没有感到反感，而亲切地用法语回答说是去看望战友。
说完，大胡子司机立刻收敛态度，肃然起敬，说了句抱歉，司机说他不知道后面坐着的老人是一战华工，不然不会这样。
我很高兴，总算有人还记得，也许他并不知道当年的一切，但他记得。
但我并不打算为此给他加点寿命，我对谁都是如此，对车上的所有人都是如此。
老人显得很激动，他匆忙地准备自己的仪式，他颤颤巍巍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华工纪念勋章，戴在左胸。
华工勋章，一战结束后，每位华工都有一颗，但他没有，因为他在那之前便逃走了，这颗是回国的同乡临死前送给他的。
同乡还交给他一个任务，这个任务同时也是他的愿望，但同乡给了他完成这项任务的勇气，他没有胆量再来到这里，去见他当年的战友，他的任务就是去华工墓园看一眼自己的战友。
也可以叫做工友，他们并非战士，他们自己并不认为如此，外界的所有人却都这么认为。
但我却把他们分类成战士，且极为英勇。
他们都值得被记住，但我知道，人们记不下那么多，但至少也应该能记住其中一个。
不过我恐怕是又要失望了，无所谓，对于人类这一种群，我已习惯失望，反倒这位老人能够来到这里，却让我开始不习惯了。
来到华工墓园，司机和他的孙女一起把他扶上轮椅，老人颤颤巍巍地，动一下都很困难了。
司机没有立即离开，他似乎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在原地等着。
老人催促着孙女快把自己推进墓园，一进墓园，老人一切不适的症状全部消失，好像回家了一样。
我试图通过他来看这个世界，我看见了，他眼前一片十字架墓碑，纯白色的，成千上万块十字架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前面，我也看了一眼，的确如此，但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看不到的，那些人的音容笑貌，一一在他眼前浮现。
我也在回忆着他们，我欣赏着眼前的死亡之地，他们是被我一一送走的。
老人试图站起来，他忘了他早已瘫痪，但我不介意发生点奇迹，于是奇迹发生了，他站了起来。
他被搀扶着，他朝着他口中的兄弟们敬了个军礼，他的军礼并不标准，无论对于哪个国家、哪个军队来说，都不标准，他也并非兵士军人，但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致敬和致歉的方式。
没和他们一同死去，这是老人一直以来的遗憾，但请不必如此，你终将死去。
死亡是一种仪式，对于任何人、宗教、民族，无一例外，死亡是重要仪式，一个人的死亡是严肃的，容不得开一句玩笑话。
我看着成群的墓碑，人们喜欢把人说得过于渺小，在宇宙面前，但事实并非如此，人很庞大，庞大到他们自己意识不到这一点，他们自己是看不到的，因此把自己说成是渺小，对于宇宙而言，一个人微不足道，但对于一个人而言，他自己也是一方宇宙。
尤其对死者而言。
老人意识到了，他慢慢坐下，他自己扭动轮椅的轮子，命令孙女止步，他一个人走向了他的战友，来到他们身边，他抚摸着上面的一串数字。
那些数字，他哭了，像个孩子，嚎啕大哭，他抚摸着数字。
哭声越来越小，他只哭不诉，他不再说话，他只剩哭泣，他的委屈此时只有我能知道，但我并不把我的同情告诉他，因此他放弃了诉说。
声音越来越小，老人的孙女跑上前去，大声呼救，这地方很偏远，只有一个司机能听到，但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摸了摸老人的脖子，摇了摇头。
女孩不相信，她拼命地摇，竟然企图从我手中把他再夺回去。
我没有理会这个有妄想症的人，我看着他的灵魂，他已一无所有，他对我诉说他的一切，这些故事我听过一遍，但我并不介意再听一遍。
但他竟然很快就说完了。
在这一刻，我发誓，所有人都在对他致以同情和敬意。
他是个逃兵，这是无疑的，但同时，他也是一位英雄。
此刻，无论他做过什么错误的事，都不再那么紧要。
他有过壮举，人们看不到，他有过奋斗，人们看不到，人们看不到，他还有过忏悔。
人们什么都看不到，他做过了一切。
因此我把他们记录下来，这种行为开始时是我的乐趣，现在和未来会是我的使命，我要记住他的“价值”，人们向来喜欢这东西，但从不去记住它。
他的灵魂升上天际，他选择了上帝，我再一次被人抛弃了，但我并不沮丧，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绝大多数，绝大多数，或者说除寥寥的几个人之外，剩下的所有人，都会选择前往天堂，我很高兴他们做出了选择，他的灵魂正在飘升，和其他灵魂一起，无论天堂有没有客满，他们都慢慢升往天堂，都是如此。
但我无需伤感，无论什么年代、时代，我都未存在过失望，因为我知道，总有人，会选择跟着我离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