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叶子的谈话
与叶子的谈话发生在故事以外。
我们只是在一个小型聚会上认识的朋友。那天老茧邀请我去参加一个沙龙,长沙不常搞这样的清谈沙龙,所以倒也是欣欣然前往。
那么多人中,我与她一见如故。后来才知道,她原来是老茧政府里的同事。
我注意到她,是因为当时她喝了些酒,脸被酒精燃红了,正在情绪高昂地说笑着,显得有些突出。我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注视着她的热烈。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活跃的样子,我却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觉得她心底深处与这热闹其实隔着。别人敬她酒和她说话,她虽然慷慨地接应,也高声谈笑自如,但你细听细看,却会发现她的话常常与之前敬酒人说的不在一个调上,酒也喝得莫名其妙,你敬她的,她却糊里糊涂地与另外的人喝了。
她注意到我,大约是在洗手间里。我们在洗手池边抬头望镜子,她在镜子里看到了我。转过头来,惊异地看着我:"我们之前认识的吗?"我笑了笑:"我们是同一个包厢的客人。"
回到包厢后,她没再像开始那般喝酒,在我旁边坐下,并要了浓茶来喝。透出一种深深的疲倦。其他人还在兴奋地喝酒聊天说笑。
我们互换了电话。
某一天,她致电我,说:"一起聊聊天?"
接下来一个星期,我们每天晚上在咖啡厅见面。有时候在天还没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我在咖啡厅门外恰巧碰到她,在自然光里,她其实比在灯光下显得更健康和年轻些。我们谈了许多。更确切地说,是她谈,我一直在倾听她。她的叙述充满了痛楚,充满了伤感,和惆怅。在她的叙述里我似乎找到了自己。有好几次,都在她的叙述中流下了热泪,在她的挣扎中看到了自己依稀的生命的陈迹,在她的伤痕里疼痛在她的甜蜜里欢喜,如同拥抱那些流逝已久的回忆。
她没有和我说这些故事所发生的城市,记得当时我询问过,但她只是沉默地望着我,没有回答。良久,又接下去说她的故事了。
当我现在写着这个故事,想起来总要完成故事的三要素地点、人物、事件时,才发现她甚至没有告诉我最主要人物的名字以及地点的线索,包括她所叙述的是不是她自己的故事。当我写完了故事大纲,在为人物和事件们填充血肉的时候,却发现了某些无法绕过的存在。
想打电话问她。折腾了许多次,后来却发现她将电话留在了我的包里!而且屏幕保护里居然飞出这样的字:简,手机里面的一切全部留给你。你答应了我,会将这一切写下来的。
我试图找到她。去那些喧哗的或者安静的酒吧,去永远人流不息的商场,去公园,去江边,去一切猜测她可能去的地方。后来还通过老茧问到了她在长沙的住址,一个公寓房,在五楼。
没有人。我不想马上离开,抬头望向她住的房子窗户。窗帘闭着,许是加了一层遮阳的黑色衬布,从外面望过去,窗户的颜色竟是青灰色的,似是透露着主人遗世独立的姿态。
周围的朋友也都不知道她的去向。慢慢地,我暂时放弃了寻找她的念头。打开她的手机,看了三遍她给我的留言,然后,才去读那里面储存的信息。
那些短信的内容居然总共有八万多字!全是她与一个人的短信往来。
读那些短信的时候,我真切感受着两个迷失在情感风暴里的人那份狂热。忆起她叙述时的伤感,深陷的痛苦的神情,写作的冲动油然而生。
之后写着小说的时候,常会想起她。她会去哪儿呢?自她离开咖啡店的那一刻起,我就失去了她的一切消息。这使我怀疑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过?难道她只是我生活里的一个幻想?可是她倾诉时痛切的面容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她讲述的人和事仍在我的笔下鲜活着。她的手机和她手机里与一个男人的短信往来仍然在我的眼前飘浮着。
也许,她的倾诉只是为了寻找离开的勇气?
为了她的这样一份重托,动笔之前,我反复地将自己置身于她的故事里,沉溺,幻化,抽离,抵达。
于是写她的时候,发现我自己的生活便开始慌乱地投入其中,不可名状地与她的思想她的情感融混在了一起。也许,在写作的这段时间里我毫无保留地融身于她的生命,全心入潜到她的情感里去,才不负她对我的信任,她敞开了心胸的向我毫无保留的倾述。
因为不知道故事发生的确切地点,我便将故事的背景移放到了长沙,因为长沙是我熟悉的城市,就藉这熟悉来托放滋生情感的虚无之地。
之所以不用"我"来作为叙述的主体,是因为我害怕一旦用这样的人称代词,会完全丧失掉写作者的视角,不自觉地彻底化身进去,从而失去了叙述的秩序。
那些痛楚那些场景那些鲜活的故事,驻扎过了,侵入过了,就要让它们过去,不让它们永远地驻扎,永远地侵入,占有着我们的心那本就微弱的空间。空了,自有空了的美在。空虽然空,似是荒凉,却远比拥塞更具博虚成实的力量。
一 伤了
2月14日是西方的情人节。在中国,这洋节早已时兴得如火如荼。那天上午,她接到两个电话,都是请她晚上喝茶的。
放下电话,她走到窗前,俯瞰着10楼下的马路上蠕动着的人和车流,心里掠过一丝疼痛。
她想,她无法前往。于是懒懒地坐在办公椅上,看着一份当日的报纸。其实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晚上八点的时候,她改变了主意。她将两个打电话的人约到了一起。然后欣然赴约。
他们不是他。他们无法成为唯一。或者他们的本心也不在于成为她的唯一,所以她将他们约到一起。告诉他们的时候,他们居然也不以为忤,也乐意于这样与她聊天谈心,以海聊化解情人节的特殊含寓。
聊天的时候,电视里正在放着费翔唱的《故乡的云》,一首歌将台上台下电视机内机外的人们的心点燃了。于是他们便将话题移到了费翔,借费翔谈开了欣赏与爱慕的异同。算是这天唯一与情人节最切近的一个话题。
"费翔无论男女都喜欢他,或者可以说爱着他。你是不是也一样?"老茧问她。老茧从报馆子里离职后,便考上了公务员,因精干儒雅,各方好评如潮,很快受到重用。现在是某领导的秘书。
"我也和大家一样喜欢费翔。但究其实,真要他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我不会有拥抱他的欲望,也永远不会有与他过一天日子的念头。像一幅画儿,欣赏但不宜亲近。"
"那敢情你放着赚大钱挣大名的制片人不做,挤到公务员队伍里来抢饭碗,是为了亲近老茧了?"今天另一位在场的男士伍先生说。他是一个长发披肩的画家,离婚后一直没再娶。
她居然会在情人节这天与伍来喝茶,真是令她自己感到十分惊奇。
虽然伍一直坚持不懈地对她表示着好感,她却直觉着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从内心里接近这个男人。
他一对她表示好感,她心里就难过,难受,不舒适。天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伍却说,没关系的,他不会要求什么,只要保留一份真诚的友情就好了。别连个朋友都不许做。
一听到平日里人模狗样的伍说出这么一些近似恳求的话来,她就有些心软,不好意思连这点儿正当提议都给踩死了。
其实她心里明白得很,像伍这样的人,生活中不可能缺乏女人,给他当模特的女人大部分都被他睡了。有时候他也会偶尔在她面前炫耀一下追他的女人对他的崇拜,可她听了只有娱乐的感觉,完全无法受伤,从来没有因为他有女人而受伤过(后来她才知道受伤与否对于爱情的意义是什么)。既然这样,他想与她保持一份聊天的友情,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妨碍和威胁。
"伍先生真是超级侦探,一点儿小秘密都被你识得破。哈哈哈。"说完她高声笑了起来。
老茧大笑:"看起来你最近心情不错啊。"
调笑了一番,他们又聊到她之前监制过的一部电视片,之后又说到官场小说。老茧说:"说真的,我看了那些官场小说真是非常烦躁,里面把像我们这样的人的生活写得非常的丰富多彩,而我仔细一对比,才发现自己生活却如此单调。真的是太亏了,写也被写了,日子却过得忙乎乎的连个聊天的时间都难挤,不是白被人家写了嘛。"说着就看向她,"干脆这样好了,你如今也是公务员了,也是党的干部中的一员了,可我看你的生活也不像书里描写的那么丰富,不如我们两人组成一个互助组,这样大家都有这样的故事情节哒,不就可以名副其实了嘛。哈哈。"
她也跟着大笑。老茧是她毕业后刚参加工作时的同事,大她半轮。多年的朋友了,无论他或她后来换了单位换了工作,一直以来他们都保持着可亲可疏可远可近的联络。在她的内心里,老茧就如同她的亲兄长一般。苦闷和快乐,成功或挫折,都可以互诉。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也承当得起。他与女友两地分居,情人节里无人可伴,想到她一直也是孤家寡人一个,才打了电话约她出来聊天。
伍被他们笑得心里有些毛,但面上也跟着干笑。自以为很了解这二人,这时候也被笑迷糊了。
老茧又说:"今天情人节,幸亏领导带我们去下面视察了一天,不然呆在办公室,没点事做,会被高人小视的。哈哈。"
伍接着调笑道:"情人节可是最检验情感的坚度的。为了心上人,有钱的人花钱,没钱的人花心思,钱不多不少的就花时间。总会花点什么。"
一提到情人节,她竭力控制着的凄伤情绪便又猛烈地窜了出来。脸上仍然在笑着,可她分明又看到他拿了一把小刀在剜她的心,一小下一小下,刺痛而残酷。
从茶馆里出来,已近午夜。他终于在这一天彻底地杳无音迹!没有电话,没有短信,没有邮件,没有……什么也没有。虽然之前那些天里她就知道他会去陪另一个女人过这个对相爱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日子,他接那个女人电话时,她就坐在他身边。可当时她居然无动于衷,面上没有露出半点表情来!即使在那一刻起,她便决心永不再出现在他的情感世界里,永不再如不甘坠落的枯叶一般仍挂在已不留恋她的枝头上,即使她已做好了永失心爱的准备,她也仍然在一片昏天黑地中盼望着他哪怕发一句问候的话来。似乎以此就能确证他曾经是爱过她一星半点儿的。她隐藏着的持续的伤痛也能得到一丝缓解。
没有。一个字也没有。
她记得那天分开的时候她悲伤地问他:"你动过真心吗?真的有爱过我吗?"
他夸张地张大嘴,却压低了声音说:"动过心,爱过你,现在也爱……"
这时候她看着无声无息的手机,想,纵使他有好些个情人,群发一个消息,也只是一指功的事。
也就是说,一丝都不曾有过。她只不过是他的一个战利品,供他在男人们之间吹牛时可资炫耀的战利品。在他征服的女人库里,从此多出一种类型。
原本她已从地狱里逃出来了的。可战利品的念头一闪,一瞬间又要将她拽回地狱里去。这些天经历的种种煎熬痛苦绝望一股脑儿地涌回到她眼前,令她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她将车开到湘江四桥,停了下来。
某个早上,他们从郊外回市区时经过这座桥。她迷迷糊糊地还在半睡半醒之中,看着两边的旷野,隐约的远山,就把车窗摇下来,深吸了口气。"好新鲜的空气啊。"
他听她如此一说,就把车停在一旁,让她从车窗里伸出头去,看个够,呼吸个够。她转过头来时,他冷不丁将她拉到了怀里,深深吻住了她。那个香甜的吻,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现在只有她独自一人在这桥上。南来北往的风将记忆里的香吻吹得四散飘零,将她吹成一只无从栖息的孤雁。
有了爱,才会受伤。
她摇下所有的车窗。以为如此便能驱赶走记忆里他的一切气息。
从车里走出来,走到桥栏边,朝巨蟒一般扭动着的河面俯身看过去,立时就有一种沉重而又轻浮的坠落感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心。
二 遇见
他们的遇见原是让她深怀了感恩的(他也常常表达过与她的同感),她曾经以为他们的遇见是上帝对她的恩赐(他也常常这样对她说)。
那还是半年前。当时她是电视台某栏目最年轻的制片人。
年底与各合作方聚会联欢,她因故没有去。会后执行编导告诉她:"叶子,会上我发现有一个人可能是你亲戚。""啊?"她先是吃一惊,后忍不住笑了,"凭什么说是亲戚?与我长得很像?名字里看得出家谱痕迹?哈哈。"
"他说他老家是杭州的,我问他住哪,他说皮市巷。我记得去年和你去过你老家一趟,不就是皮市巷附近吗?"
"真的假的啊,那不是亲戚也是亲戚了。"她笑了笑,当时也没放在心上。
但是转天她接到了一个电话。一个低沉而磁性的男声。是那个"亲戚"。他请她吃饭。
她有些吃惊。一定是执行编导给他的号码。平时若是一个陌生男人无缘无故地请她吃饭,她绝对会委婉但断然地拒绝。可鬼使神差,她居然应允了。是"亲戚"一说?抑或是他那种稀有的声质沉稳的语气令她无法拒绝?还或者因为她厌倦了长久以来一直以冷硬的姿态出现在男人们面前?也或者在她的内心深处其实是喜欢生命里充满了不可预知的悬念的?总之,她去赴了这顿饭约。
他们之前从未见过,但在到达餐厅以后,他一眼便从一大群进来的人中认出了她。
"你一走进这个餐厅,我就知道是你。"他说。
"为什么?"
"想象中,你就是你这个样子。"
"那,我是什么样子?"
他诡异地笑了笑:"你别生气好不好?"
"难道你说的话会让我生气?或者你认为我是个喜怒巨形于色的人?"她笑出了声。
他装作探究真实的样子,趋近了来看着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被他看笑了。起先她还不服输地也直视着他的眼睛,但他认真的不苟言笑的坚持的神情,使她终于架不住了,移开了目光道:"要论生气,一定不是什么赞美的话,对吧?"
"那我说了?你不是很美艳,但你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吸引人的磁场。这种磁场,是你的一种标识。"
"你知道吗,现在人们恭维人或者说贬损人的方法特别时尚,长得黑就说健康自然,长得丑就称气质美女,长得老就说风韵犹存,一无是处就说独特!"
他哈哈大笑:"的确,你样貌不算最漂亮的,身材也不算最修长的,皮肤也不是最白嫩的。可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你是你。能让我从一大群人中一眼认出你来,这就足够了。"
她看着他。忽然间心紧跳了一下。他说话的声音如同大提琴拉出的一支低声部抒情曲。
她对音色有着非同寻常的敏感。虽然她自己并不会乐器,可她能分辨出许多乐器的音色来。这是一种天赋。这天赋使得她在倾听乐音时会享受到更多的乐趣。她常常会沉迷在某种乐器所制造出来的氛围中,这也许是幼时的某种经验。一直以来她都沿袭了这种经验给她的暗示,每在痛苦或快乐到无以排解时,便到音乐里到那些独特的乐器声音里去寻找释放的途径。后来,这种对声音的分辨也成了她区分人群的一种武器。
她在他的声音里触摸到了心跳的旋律。忽然浑身有些紧张。
他们漫无边际地聊着天。从皮市巷聊起。当年她家其实是住在吴牙巷的,吴牙巷就在皮市巷的斜对面,也就是说,从前他们居然会是相隔不到两百米的邻居。
那么近,他们一定是常常相逢的了。可是真的他们都对对方一无印象。如今,吴牙巷早已经从杭州的地图上消失,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