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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产房惊魂(2)

“李医生,我看人很准确,你一定是个行家里手!我还会一点周公命理,有人请我给他相命,我相得他五体投地,佩服得不得了哦!你李医生有旺夫命,就在这几年里,现在已经额角生辉,闪闪的财币星正向额头照来。你别笑,你把我的话藏在心里头,看灵验不灵验!天机不可泄露,我只能告诉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就看你能不能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有的人虽然也有官命财运桃花运,但是犹犹豫豫,举棋不定,结果呢?结果让天机白白从手缝中钻过去了,不是有一句话叫‘性格决定命运’吗?那指的就是这种!李医生,这算是我们相处一场我给你的一句忠告,你要是听得进去呀,你会受用不尽!”

尤主任他乡遇故知似的滔滔不绝,我没有发现他竟是这么健谈的人,城府这么高深的人,这么有阴谋诡计的人,辞掉一位医生就像辞掉一位黑社会老大一样,要摆尽功劳说尽好话没完没了地解释苦衷。

“尤主任,你说吧。”我不耐烦了,“你不说我说了!”

“好好,我说我说!”尤主任用右手拍了拍方向盘,“李医生,我带你去一家医院看看。地点无可挑剔,市中心;不大,规模和济世门诊部差不多吧。开业五年多了,有点名气。六个科室,也是妇产科支撑着。求医者主要是开发自身资源的边缘群体,虽然附近有公办医院,但她们不敢去。有的病源是有组织的,由老鸨统一带来带去的,像机关单位干部体检那样。省事,没有风险,收入可观。三两年我尤主任包你李医生成为百万富婆,在A市有你一片天下!”

白色桑塔纳停在一个十字街口右边的一座十几层的大楼前面。

青春门诊部的招牌没有济世门诊部的大,但厅堂宽敞多了。我跟在尤主任身后上楼,冷冷清清,只有几个值班护士在走动。我们探头探脑看了二楼,又看了三楼,药房、化验室、留观室、手术室和病房,基本齐全。

走了一圈,回到车上,尤主任说我们吃饭去吧,边吃边说。

“不必了吧,尤主任,我知道你要说啥。”

“行呀,李医生,你也太精明了吧?”

“尤主任,我正式向你辞工!”

“别急别急,我也要辞工。”

他也要辞工?我辞工是为了尊严,他尤主任是祈老板的心腹干将,辞工干啥?我一头雾水。

尤主任把我载到一家叫“你梦我梦”的小饭馆,点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和一瓶葡萄酒。

“啊!五年来我就等待有这一天!”尤主任有酒量,一杯接一杯,迫使我不得不频频相陪。“李医生,你还记得我说过,我是因为不公平竞争副院长失败才远走A市的吗?记得?其实呀不尽然,我是逃避老婆而来的!不怕你笑话,我老婆有病,严重性冷淡,不慎流产之后吓破胆子,几年不让我挨她的身子。最后一回是三年前的一个夏夜,我出差武汉回了一趟家,那晚我用武力制伏她了,岂知完事以后她竟跑到卫生间哇哇大吐,直吐得绿绿的胆汁都出来了。从此我没有再与她有那种事,但也没有办离婚手续。那不过是一张纸吗,如今谁还在乎那种过时的契约呢? A市有95%的人不在乎那一张纸了,金钱诚宝贵,自由价更高!任青青就不在乎,你不会是属于那5%的傻瓜吧?我听青青说过,你那丈夫是个大浑蛋,敢做不敢当的人类渣滓!”

我愤怒了。我不知道是因为任青青公开朋友的隐私还是尤主任侵犯我的隐私而愤怒,抑或是因为前夫的丑恶行径又一次让我受到伤害。我严肃地说道:“你醉了!”

“开啥玩笑?要不是得开车,这种葡萄酒呀,五瓶以上!”尤主任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或者说他手握权柄、财大气粗、大丈夫不拘小节,从不注意人家的表情,依旧乐陶陶地说道,“你向我辞工,我向祈老板辞工,我们来干自己的事业吧!这家门诊部的老板是我朋友的朋友,他要去马来西亚槟城继承遗产,叫我承包下来,一年只要二十万元,小菜一碟。我想以妇产科为主,走专业化经营,两三年内办成女子医院。与我同事过的妇产科医生先后有十几人,我看来看去就你行。只要你跟我合作,事业肯定成功,不过几年,A市就有我们自己的一片天地。赚的钱我保证分给你一半,‘老人头’谁也不敢蔑视吧。条件只有一个:白天是同事,晚上是夫妻!这是事业的需要,所谓‘打虎亲兄弟,战场父子兵’,何况我尤跃辉是真心喜欢你,那日任青青带你来报到,我就爱上你了,像捡到月亮一样高兴。我对天发誓,有一句假话,出门车子掉进河沟里!”

天!怎么是这样?闹了半天他不是要辞退我!

他说得这么坦白这么流畅这么信心十足,用像在菜市里买鱼买虾一样的语气却不容讨价还价,要把一个人的事业和婚姻在一次过时的晚餐上敲定?我像受到蔑视和侮辱似的被他激怒了,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道:“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他无法理解在财神爷的瞠视下我居然毫不心动,他也许还认为我是不懂爱情的薄情女郎,他可能还有许多许多想法,因此丰腴而有弹性的圆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目光却很锋利地盯着我,让我能感到被盯得脸腮火辣辣地疼。

“你想想,你想想,别马上下结论!”

他目光渐渐暗淡下来,我们都没有说话,后来他又叫了一瓶酒来。我抢过瓶子,说不能喝了再喝我就不敢坐你的车子了。他趁抢酒瓶的当儿紧紧抓住我的手掌,哀求道:“你答应考虑我就不喝!”

我只好剥开他的双手说道:“好吧,让我考虑考虑!”

看见他的眼睛里有镁光刷的一闪,嘴角的皱纹舒展开了,我的心软了下来。

我应该打电话问任青青,尤主任是不是也这样对她用情过,不然她怎么知道他荷尔蒙过剩。

任青青的丈夫是我们的同事也是我们那里小有名气的书法家,去美国留学前曾写了一对条幅送给我,请我多关照他们母子俩。从来不称赞丈夫的任青青都说那条幅很准确很形象地概括出我们姐妹俩的为人与友谊:“肝胆一古剑,波涛两浮萍。”

小书法家正在争取当小洋鬼子的女婿一去不回头。任青青发出最后通牒,你再不回来我就让你戴绿帽子!我们是同一个鞘里的两柄剑,通牒是我起草的。哪知那小子不怕当乌龟,不回来就不回来,绿帽子算什么东西!更想不到的是任青青真的怀上我们医院正要转正的副院长的后代。这绿帽子太大了,我们那里无人不知,结果是任青青打胎以后,把儿子交给婆婆,停薪留职到A市,无可奈何地等待丈夫回心转意。

也许是作恶报应,我不该替任青青起草最后通牒,一年后我自己也后院起火。起因是我下身奇痒,长出星星点点黄豆般大小的脓包,我是医生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了慎重起见我还到远处的一家医院做了化验检查。我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我在治疗女患者的性病时是非常小心的,传染的可能完全可以排除,唯一的途径只能是来自我丈夫。他是县粮食局副局长,本也是老实本分人。粮食局成建制改制时当了分管供销的副总经理,东南西北到处出差,我们跟着吃香的喝辣的沾沾自喜,哪会想到一声霹雳祸从天降呢?我一个电话把他召回来,他瞪圆双目说:“你怀疑我?我还怀疑你哪!我一点感觉都没有!”我仔细看了又看,他果然没有。我含冤受屈一年。有一天,公安局来人找我去交罚款领丈夫,原来在“扫黄打非”突击行动中他和妓女被警察从床上拎了起来。我逼他在离婚书上签字,他说:“我们扯平了!”我说:“没平,你是铁证如山!”他说:“那你的疱疹白长了?”我说:“你要是想捡一顶绿帽子戴,就到法庭上说吧!”他到底不像任青青的丈夫那样视绿帽子为皇冠,终于不声不响签字了,还郑重其事地写下年月日。

离婚以后,经济很拮据。父亲与母亲年纪大妹妹年纪小,只好把女儿的保健品停了。吃安利长大的女儿马上出现厌食症,瘦得皮包骨头,可怜煞人。听说任青青在A市快成富婆了,就下定决心走她的老路。任青青说:“来吧来吧,一千两百元工资够全家人塞牙缝?我给你找个一万两千元的工作。”我就来了。

任青青把我的底细告诉尤主任,可能是为我找工作的需要吧?焉知尤主任就像蛰伏在山洞里的豹子,看见一只梅花鹿走来,岂肯放过?当然,也可能他已具备了经济力量正想另立山头,急切地寻找一位助手和情人,而经过两三个月的考察,我便成了他二者兼得的鱼和熊掌。他的理想也并非卖火柴女孩烛光中滴着肥油的鸭子,一年交二十万元承包金确实易如反掌,我来济世门诊部三个多月就不只为老板赚二十万元了,三五年甚至更短他成为富翁完全可能,听说十年前祈老板还是靠电线杆上贴小广告治疗梅毒尖锐湿疣起家的,而他尤主任的起点高多了。这无疑是一块甜美芳香的大蛋糕,谁见了都会流口水。我李婷是一个爱吃蛋糕的凡俗女人,而且父亲母亲小妹和女儿都需要饼屑儿喂养,因此我知道李婷完了,掉进欲念的情感中不能自拔了,自此无法安宁了。

3

上班时,单梦娜见导医又给一诊室安医生连带两个产妇,而我们诊室还是空荡荡的,登时发飙,冲到大堂,和两位导医小姐大吵。

正是上班时分,大堂聚集了许多医生护士和病人。不少同样吃过导医小姐大亏的医生趁机造反,说门诊部的规章制度都是让导医搞乱的,不清除害群之马不得安宁。

二楼的楼梯口传来高跟鞋叩击石板清脆的咔咔声。众人抬头一看,身着黑色连衣裙的显得更加修长雪白的安文静医生雕塑般站在楼梯中间。

不知有没有这回事,据说这一位冷艳女人正在争取当祈老板的儿媳妇,大抵有点眉目了,所以能从助产士提升为独当一面的医生,还有的说早就上了祈家的床铺了,只差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看她能不能怀上男孩子。我这才明白单梦娜为何诅咒她生不出儿子。要是人家真能生出儿子来,门诊部的大小事情还不是她一句话说了算吗?因而众人见她在梯阶上冷冰冰一站,都作鸟兽散,只有几个苦大仇深者和相信她生不出儿子的人,还站在大堂上静观事态发展。单梦娜虽然尚存豁出去的气概,亮闪闪的刀尖却是卷刃了,只是说:“我不怕!我怕谁啦?我凭本事吃饭哩!”

上午,我们二诊室没有一个病人,一诊室格外热闹,像在向我们两个受气包示威似的。我们把门关起来,一个看报纸一个睡大觉,以示抗议。

临下班的时刻,一诊室那边传来杀猪般的凄厉号叫,一阵阵响遏行云,听惯这种地狱之声的我,也不禁毛骨悚然,心收缩成一团。倘是以前,我会不由自主走过去看看,可今天,我用报纸往脑袋一盖,学单梦娜那样,伏在桌上睡觉。

其实我们都没睡。

这种情况就是睡在棺材里都会醒过来。

有人砰砰砰敲门。

卓杰然医生推门进来,声严色厉地指责道:“李医生!你怎么能无动于衷?”

单梦娜佯装刚刚醒来,睡眼惺忪,抬起圆圆的脸蛋问道:“啥事呀?你吵醒我的黄粱美梦了!”

“我真想不出,还关门睡觉哩!”

“你去呀,卓医生!”单梦娜幸灾乐祸。

“我会接生吗?我只能给你们打下手!”

“你也可以给那个人打下手呀?”单梦娜不依不饶地说道。

“怎么回事?”我禁不住问道。

大堂之战硝烟散尽之后,两个身着保安服装的青年,护送来一位足月妊娠产妇,十七八岁,叫吕萌,跟来侍候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保安悄声告诉导医小姐:“吕萌是我们老板的小蜜,老板有交代,男孩,留下;女孩,弄死,丢掉!”

十七八岁的初产妇足月妊娠人流有危险,导医小姐也很清楚,按以前惯例是分诊给我们二诊室,可是刚刚战火纷飞,把吕萌带给二诊室不正好再挨一阵万炮齐轰吗?两个导医你推我,我推你,没人敢上来,最后只好送给安医生。安医生不知厉害,没有想到以前侥幸没出事都是导医的照顾,有啥?不就是把胎儿从娘的子宫里弄出来么?

安医生没有料到,吕萌这个初产妇,人生得细皮嫩肉娇小柔弱,身高不足一米六,骨盆太窄,尽管宫缩一阵强似一阵,羊水已经哗哗冲出来,胎儿的头颅却根本没有入盆。

“李医生,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也这么冷漠?”

“安医生把我教育到家了!”

卓医生脸色发青,恨恨地对我说道:“你见死不救!医生良心何在?”

门“砰”的一声,像炸弹在我心头轰响,我流了一头冷汗,赶紧拉开门,跟在卓医生身后。众人灼灼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我的衣服,我不敢抬头,有一种比第一回穿着比基尼走向海滩的羞愧还要多一些什么的感觉,跟着卓医生走进一诊室的产房。

吕萌脸色煞白,鼻翼翕动,张开着双腿一动不动地躺在产床上,好像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几位其他科室的护士都过来帮忙,有的测血压,有的忙着输液,有的安装新近买来的心电监护仪。安文静医生正用胎头吸引器在吕萌的产道里鼓捣。产妇的鲜血已经把她的白大衣和手术单喷溅得一片殷红,而且还在滴滴答答流淌,生命的体征正在慢慢消失。

众人见我来了,让开一条道。

我走近一看,心尖顿时被揪紧了。产妇的呼吸已经微弱,安医生却还一心一意地在她的子宫里掏来掏去,掏出的净是鲜血和血块。我已经顾不得安医生从不与我有语言交往,在她的耳朵旁说道:“安医生,产妇快不行了,赶紧打肾上腺素!”

她抬头看我一眼,我毋庸置疑地点一下头,她才把胎头吸引器从产妇的产道里拔出来。

有护士着急地喊道:“安医生!快看!”

我瞧了心电监护仪一眼,大喊一声:“快打尼可刹米,快打肾上腺素!快!”

卓医生一把扯开安医生,扑过去,叠起双手挤压产妇心脏;我赶紧口对口做人工呼吸。

生与死此刻显得异乎寻常的简单,就在一口气之间。

产妇心脏又开始起跳。

尼可刹米和肾上腺素缓缓注进产妇躯体。

产妇的心跳终于恢复正常了,长长的眼睫毛上缀着一颗晶莹的泪珠。

我把一口气分成几段悄悄地吐出来。我看见安文静医生对我点点头,我感觉我笑了,不,是整个世界都在微笑!

胎死腹中是毫无疑问的,剖宫手术是唯一的选择。但是,产妇并没有在《手术通知书》上签字,因为安医生认为引产是小事一桩,没叫产妇家属履行这道手续。

产妇的鲜血自始至终没有止住,地板上的一汪血蚯蚓似的蜿蜒向墙下流去,也只有施行剖宫手术才能有效止血。

产妇的情况确实使剖宫手术充满风险。

“安医生,”我建议道,“必须立即剖宫!”

“还是让李医生来吧!”

卓医生对我说话却不看我,他用目光封住安医生的口。其实卓医生费心了,安医生早已魂不守舍,满目凄凉了,正巴望我能出面收拾残局。单梦娜说得很透彻,产妇要是呜呼哀哉,她安医生趁机溜之大吉,由我李婷替她顶罪。

“准备剖宫产器械!”卓医生向护士发出指令,“0.1%利多卡因局部麻醉!”

现在轮到我满目凄凉了,我看到一地碎玻璃在闪烁。显然,卓医生想当众逼我走上手术台,去和死神争夺一条苟延残喘的生命。这一刻我恨死了这个偏心男人。

众人议论纷纷,说转大医院已经来不及了,越快动手术越有生存希望。他们怎么就不议论是谁把产妇推向死亡边缘,《手术通知书》至今还没有家属签名,无常的双翅却早已经把黑影笼罩,倒好像是我李婷蔑视生命,见死不救。

卓杰然给我穿隔离衣的时候,在我耳朵旁悄声说道:

“发生不测,我会给你作证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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