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凡当然也被她的热情感染了。他积极回应。他发现,这次,她的疯狂是前所未见的,就好像她喝了春药。作为诗人,他当然了解女人的结构,女人作为一种社会动物,最好的春药莫过于权力和金钱。当然,从前不一样,从前最好的春药是诗歌。现在诗歌已被权力和金钱杀死了。
他和美香云雨完后,美香又把他装进袋子。她把袋子系得又紧又牢。她说,你是我的,我以后就是要这样把你系牢,让你永远逃不了。美香走后不久,李凡内心的那种悲凉感又上来了,不过他太累了,他就睡着了。他睡得很死,一点知觉都没有。
后来,他是被来人叫醒的。来人叫他的名字,就醒了过来。天已亮了。他刚想应答出声,就想起他现在是在麻袋里,也就是说,他现在应该是董事长。他就把应声转换成“啊啊啊”。他看到进来的是王总和他的死党——他忠诚的保镖。
王总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像个黑社会老大。即使在这样的大热天,他也穿着笔挺的西装,当然还戴着墨镜。他的跟班也是这么一副打扮。王总戴墨镜当然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是一个斗鸡眼。母亲曾告诉李凡,长着斗鸡眼的人一般都比较好斗,也比较冷酷。他认为母亲在这一点上也许说得对。以前,王总不带墨镜,也许他不想让人看到他斗鸡眼,所以他走路抬头挺胸,眼睛朝天。他这副样子让人觉得没有人在他眼里,有那么一点飞扬跋扈的意思。因此,公司的人对董事长倒并不怕,见了王总都像耗子见了猫。
王总进入仓库时,骂了一句娘。显然他对没见到仓库保管员感到不快。因为他习惯于各部门像迎接党和国家领导人一样迎候他。他站在袋子前面,像一个黑色的柱子。他手一挥,手下的人就过来,把麻袋抬了起来,抬上了一辆货车。他们掷得很重,李凡的骨头差点敲断。一会儿车开了,李凡不知道他们要把他搞到哪里去。这个,他当然也不担心。在王总心里,麻袋里装的是他爹啊。“也就是说,现在我是他爹。”李凡想。
在麻袋里睡着可不好受。李凡醒来的时候,浑身发麻,但现在,躺在货车上一颠簸,倒是舒坦一点了,就好像有一位小姐正在给他按摩。
他们把麻袋运到一个工地。透过麻袋的缝隙,李凡知道这个地方将建造一座大楼。那将是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这是他们公司开发的。公司现在已涉足房地产项目。这是总经理的决策。董事长极力反对。董事长认为,只要把情趣用品搞好就行了,这才是公司的命脉,搞其他都是歪门邪道。工地上都是标语,李凡这才明白,今天是工地的奠基式。
周围十分嘈杂。李凡一看,原来,是工地的机械都开动了,挖掘机、吊车、打桩机等一起发动,发出震天动地的声音。那架势,好像天地间除了这些声音,就没有别的任何东西了。工地上,放了全鸡、全鸭、全羊,总之大鱼大肉。大鱼大肉前香火烧得很旺。李凡听说王总很迷信,但迷信搞得这么夸张他没想到。他想,只有王总才喜欢搞得这么排场,要是董事长,可是节约惯了的。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挖掘机的大爪子向货车伸过来,那爪子张开血盆大口把麻袋夹住提了起来,提到半空中。李凡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他的肉身被这冰冷的铁家伙夹着,感到不安全。他忍不住大声叫出来。但他发现,他根本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开始以为他成了哑巴了,失声了,后来才明白,不是失声,是周围机械太响,他发出的声音同周围的声音比等于苍蝇嗡嗡叫,根本无人听到。他沉静了一些。从高空往下看,他发现王总领着一队人正在各就各位。从这个角度看,他们的样子很可笑,他只看到他们的头,有些头中间秃掉,像镜子一样反射着光芒,让他睁不开眼睛。
挖掘机的爪子突然就张开了,李凡从高空跌落,落人那个奠基坑之中。那是重重的一击,他几乎被击昏过去。他的骨头生痛。也许这次,他的骨头真的断了。但此时,他的感官几乎感觉不到疼与不疼了,他开始进入了恐惧。为自己的生命恐惧。李凡觉得这会儿,他像古时候喂河神的祭祀。他拼命地高叫起来。李凡知道他们听不到,但还是高叫。这个时候,只有高叫才能稍稍抵挡一下恐惧。
李凡看到王总率众已经就位了,他们全都跪了下来。王总的口中念念有词,但谁也听不清楚。李凡这时,突然明白,他将要死了。“不是王总想我死,王总是想让他爹死,因为董事长碍手碍脚。是我自己投了罗网,我将要做一个替死鬼。”
李凡于是高叫起来:“我是李凡啊,我不是董事长啊,我不是王大有啊……”
谁也听不到,谁也不会注意这只麻袋。他们正对着李凡行磕头大礼呢。李凡这才知道,王总搞得这么迷信,不是在搞奠基仪式,而是在祭祖,在祭祀他的爹啊。他想,王总谋杀亲爹是蓄谋已久啊。他让这些机械运行,就是怕麻袋里他爹喊爹叫娘啊。人心啊,是多么叵测。他想自己虽然是一个诗人,对人性也颇具洞察力,但还没有做到像鲁迅先生一样,不惮于最坏的恶意猜度他人。
李凡大声叫嚷。当然无人知晓。他像粪坑里的蛆一样在蠕动。叫喊和蠕动都很花力气。没一会儿,他就气喘吁吁,精疲力竭。外面依旧是声音的世界。在声音的包围之中,停止叫嚣的他的整个的身心突然有了安静的感觉。他知道已经叫天无门了。这安静加深了恐惧。越安静越恐惧。当然,他还略有一些侥幸心理,他希望王总不会真的把他活埋。在王总的心目中,麻袋里是他爹啊。
就在这时候,李凡发现头上出现了暗影。他抬头一看,发现有四辆挖掘机的爪子盛满了塘碴,正高悬在头顶,随时都有可能把爪子打开,让塘碴覆盖一切。看到这个景象,他残存的那点侥幸也荡然无成。
李凡明确地意识到他要死了。此时,李凡的心态复杂。他哀叹,他还年轻啊,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可他马上要完蛋了。还有多少诗歌等着他去写,多少锦绣文章需要他去描绘。如果他这样死了,真是壮志未酬。
如果他这样死,他真是冤,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他将在这个世上消失,甚至没人知道他埋在何方。几乎没人知道他曾装在一只袋子里。女友美香知道,可她做梦也不会想到他就这样被活埋了。她现在正在做发财的美梦,她肯定把他的失踪看成忘恩负义的行为,她肯定认为他拿着那二百万逃到哪里享乐去了。“亲爱的,你永远想不到,我为了这不存在的财富把小命都搭上了。”他双手搂着自己的身子。瑟瑟发抖。这时,他摸到了口袋里的手机。
他狂喜起来,他看到了一线生机。也许打电话给美香,他还有救。美香没手机,他只好拨她家的电话。是她母亲接的。她一听李凡的声音就把电话搁了。他又拨了几次,但她连接也不接。这该死的臭婆娘。他又拨了110,但是那个警察刚听了个开头,就骂了一句神经病,就把电话放在一边,不理他了。他喂喂叫了半天,对方也没反应。
他们已经完成了仪式。王总站在那里,神色凝重地看着麻袋。他依旧戴着墨镜,因此不清楚他是什么眼神。也许他会有些不安吧。李凡明白,只要他的手一比划,头上的塘碴就会像陨石一样落下,把他掩埋。
李凡满怀沮丧,想他是注定要死了。是老天要让他死啊。他摸着手机,又想起一个人。他是李凡的朋友,一个诗人——当然是三流诗人,现在是一个书商。他曾到这个城市玩,李凡接待了他。他是个三流诗人,他的诗李凡看不起,但他是哥们,李凡要接待他。李凡带他去嫖,是朋友自己提出来的。他说,听说你们这里小姐漂亮,名声在外啊。李凡就陪他去了。几天下来,李凡和他亲热得要死。两个人勾肩搭背,像一对同性恋。李凡记起来了,他还送那位朋友一套情趣用品。其中还有刑具,朋友说他好这口。在一起洗脚的时候,朋友同李凡谈起他的出版事业。他说,现在出诗集难啊,出一本亏一本,所以,他基本不出诗集。当时,李凡听了他的话觉得很刺耳,李凡想,我又没有让他出版我的诗集,他敏感什么呢。当然,李凡也很敏感,因为他不是没想过让朋友给他出一本诗集,只是出于诗人的自尊,开不了这个口。现在,在麻袋中,在死亡之前,李凡想起朋友的另一些话。朋友说,这年头,做一个诗人要成就伟业,那就得寻死,并且最好死得越奇特越好。“如果你早死,我就一定把你炒作成这个时代最牛的诗人。”朋友开玩笑道。
这个念头像从天而降的灵感,像伟大的缪斯女神来到身边。是的,如果他注定要死,那他得利用这次死亡。
他想,他的死亡是如此奇特,他将成为这座大楼的奠基石。或者说,他会像一块奠基石那样埋在地底下。他想,古今中外,没有哪个诗人是这么死的。他的死足以隐喻这个时代。他得抓住这个机会。如果注定要死,那也要死得值啊。也许死后成名是最好的选择了。我像一个赌徒一样,颤抖着双手,拨通了朋友的手机号。但传来的声音令人沮丧:对不起,你拨的用户已关机。
李凡着急啊。他又拨了几次,还是同样的声音。李凡急中生智,想就发一个短信给他吧。于是他就借着手机的光,写短信。
李凡不知道这短信发出没有,因为,当他按下发送键时,看到天空一片黑暗。那是从天而降的石块和塘碴。他在麻袋里想试图避开这些石块,可哪里躲避得了呢。他希望短信已经发出。但他无法把握,很多事情往往这样,像这短信电波,你看不见,你无法把握。对此,他很着急。他不知身后的世界会怎样演变。这世界就是这样,总是让人死不瞑目。
可是,他快死了,他得把事情想得好一点。他幻想着死后,人们在谈论一个诗人的奇特的死,各种媒体连篇累牍,文化名流纷纷表态。他自己都被这个景象迷住了。这个景象令他愉快。他像一个见到从天而降的美元雨的吸毒者——但他认为他见到的景象胜过美元雨,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久违的满足的微笑。
2005-2-18宁波
⊙文学短评
20世纪的首尾都被“诗人之死”这一极端感伤、浪漫化的事件弥漫着,叶赛宁、马雅可夫斯基、海子这些沉重的事件总是让人们不断地重新审视生命、诗歌的意义,并将诗人的价值同这些代表崇高的意义联系在一起,然而本文消解了关于“诗人之死”的全部严肃感,一个自诩为诗人的人因为一时的贪念掉入了死亡的全套,临死前无处求助代表了他生的无价值性,从另一方面也表现了“真的”诗人在当下的焦虑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