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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梅丽莎

坐在马车上,他沉默了很久,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问题,我也沉默着,马蹄得得,清脆而单调,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清新的原野气息,此刻的沉默让人感到内心的放松。

“你变多了,梅丽,我几乎都不敢认你了,”他终于开口,“你变得那么漂亮,完全是个巴黎的时髦小姐,再不是那个会满地乱滚的小野丫头了。”

“我还是我,”我笑着说,“外表是会骗人的,我还是那么不安分,你去问问多丽斯姑妈,这几年,我让他们头疼到了极点。”

他微笑了,笑得温暖,“我相信,你让所有的人感到头疼。”他停顿了一下,眼光仍然直视前方,“有一件事,在到家之前我必须告诉你,这次我必须召你回来,因为——父亲死了。”

我呆住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一迭声地问,“他是那么健壮,半年前他还去打猎。”

“父亲的死很突然,让所有的人意外。”他说。

我扭过头去,看见一只灰色的鸟从草甸上飞掠而过。

父亲的死给我带来与其说是悲痛,不如说是震惊。我感到手心出汗,心头黯然。

“梅丽。”他把我轻轻搂在怀里,靠在他宽阔的肩膀上,我仿佛找到了依靠。

接下来的日子是一连串纷乱的印象,葬礼,葬礼上穿着黑衣的人群,马尔斯的脸色苍白,铁锹在棺材上撒下泥土,听着神父平板的声音:“尘归于尘,土归于土。”

小教堂里的风琴悠扬,唱诗班的吟唱,一排排的烛光明灭。

保姆特蕾茜抱着我又哭又笑,一遍遍说着:“梅丽莎小姐,你终于回来了!”仆人们在一边拭着眼泪。

早晨,太阳懒洋洋地爬上我的枕头,忪怔地望着六出花在阳光下的灿灿金黄,忽然意识到我已经回到了南美。

日子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流过。终于,那一天来临了,我遇到了那个人。

那天我和马尔斯约好去画眉庄园看望回家休假的里奥,但直到下午三点,马尔斯还没忙完他的日常业务,这时,他已经在城里有了律师事务所,我不耐烦了,于是一个人先去了画眉庄园。

太阳已经开始西沉,但仍耀眼,我策马而行,沿途经过一片片茂盛的甘蔗园和咖啡园,几年不见,这里越来越繁荣了,远远的,传来庄园奴隶们劳作时悠长的歌声,广袤的原野上,风猎猎吹过,远远近近的草被吹得簌簌作响,仿佛大地对人类歌声的应和。一切都充满了勃勃的生命力。沐浴在淡金色的阳光下,我感到浑身舒畅,忍不住也想放声高歌。

这时,我听见远远的地方响起了笛声,开始隐隐约约,在原野的风上若有若无,渐渐地,笛声越来越高昂,亢过了风声,仿佛融入了种植园的歌声,在大地和天空间回响,此刻天地万物都浸融于淡淡的金黄,那是夕阳的颜色,仿佛正诠释着生命本身的灿烂辉煌。我听不出笛子吹奏的是什么曲子,在我受过多年欧洲正统音乐教育的耳朵里,那音乐有一种异质的情调,那正是属于南美大地的情调,甚至掺杂了非洲的元素,但正是这种异质感,与脚下的这片大地如此协调,仿佛它从大地本身喷泻而出。

演奏的技巧并不完美,显得有些粗犷,也许我过于苛刻,因为毕竟我接受的是最学院派的声乐教育,但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有力度,充满了冲击力,仿佛贯注了全部的生命,我的直觉告诉我,那是个正在用灵魂演奏的人。我勒住马头,静静聆听着,那笛声有着直击灵魂的力量,可以穿越过世俗的肉体,在瞬间击中内心。什么人?什么人能有如此强悍的灵魂?强悍到不知不觉攫取了别人的全部感官,而不由自主地为之吸引?

缓缓地,我朝着传来笛声的地方策马而去。

牵着马匹,穿过低矮的灌木丛,我走向笛声传来的湖畔,这片大湖位于画眉庄园和云雀庄园的交通要冲,小时候我经常跑到这里钓鱼,对这一带并不陌生,平时湖畔人迹罕至,显得大湖苍茫而寂寥。我缓缓地走着,笛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清亮,不知为什么,此刻,我有几分紧张,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终于,我看到了宽广的湖面,还有,湖边站立的那个人。

他不高,背影纤细,一头乌发和一件白色的衬衫在风中微微飘拂。一时间,我几乎不敢相信,如此粗犷有力的音乐会出自如此平凡的纤弱身影。像是感知到了我的来临,笛声陡然中断,那人静默片刻,慢慢转回头来。

他静静地注视着我,有片刻没有说话。

他长得很好看。肤色微褐,五官清秀,尤其一双纤长睫毛下的黑眼睛,黑亮得如氤氲着水汽的黑色宝石,闪着敏感的光泽,当他注视着你的时候,你能感觉到他眼中淡淡的忧郁。

一时间,湖畔很安静。

我首先打破了静默:“很抱歉,希望我没有打扰你的演奏。”我微笑着说。

他微微躬身,“您好,小姐。”

他应该受过良好的教养,举止间礼数得体。但他没有男人惯常对待年轻女士的礼仪,说些“您的光临是我的荣幸”之类的客套,他的话让人感到,他其实是不悦被人打扰的,也并不屑掩饰这一点。

他很孤傲。

但是,他的直率让我很喜欢。在巴黎,我接触过形形色色的艺术家,疏狂的,古怪的,尖刻的,和他们经常混在一起,使我对人的不拘礼仪早就习以为常。

“看来我是打扰你了,我感觉得出来。”我故意这么说,并且略带恶意地看他的脸色变了一变,“但我是故意的,因为我太喜欢你的音乐了,我一路追随着你的笛声而来,希望你不会讨厌我这个听众。”

“哪里,”终于他感到不安了,像是因为第一次接触我这种类型的女孩子而感到惶惑,“有您这样的听众是我最大的荣幸,其实,在我演奏的时候,小姐们总是忙着她们的事,从不对我的曲子多加注意,我的音乐是她们社交生活的点缀玩意儿,我早就习惯了。”

“是吗?”别人竟然都对他的音乐毫不在意,我感到有几分惊诧,为什么在我听来,那音乐简直具有不可抗拒的魔力?我想了想,说,“那是因为她们听不懂你的曲子。”

“那么,您在我的曲子里又听到了什么呢?”

我极力想把我的感觉准确地描述出来,落日的金黄,原野上灿灿黄色的紫色的野花,远远近近的苍凉歌声,还有高原上呼啸的风……

我说:“我听到了生命。”

他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

他低下了头,轻轻地咬着嘴唇,咬得嘴唇微微发白,再抬起头时,他的眼中有几分奇怪,“我从来没有见过您,小姐,您不住在附近吧?”

“我刚从巴黎回来。”

“巴黎?”他眼中有了几分神往,甚至有了些孩子似的好奇,“我从小就很向往那个地方,读过很多关于巴黎的书,真想亲眼去看看,是不是和书里写的一样,巴黎,当然还有罗马……”他的眼光落在远方某个地方,似乎正沉溺于童年的某种幻想中。

我坐到一块大岩石上,微笑地看着他孩子气的出神表情,顺手拔起一把野草,我问他:“你没有去过欧洲吗?”

“没有。”他摇了摇头,“我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出生的地方。”

“你到巴黎最想看的什么呢?香榭里舍?卢浮宫?”

“我最想看的是——巴士底狱。”

“什么?”我吃了一惊,“你最想去看监狱?”

“它让我想起了历史,在1789年的时候,巴士底狱的大门被冲开,小时候读到这段历史的时候我就在想,那会是什么样的场景?当时一定有冲天的火光,把天空都照亮了……多年来,这幅想象的场景一直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你一定是坚定的共和派了!”我笑着说,“喜欢看卢梭的书,喜欢大自然,推崇浪漫主义文学,拜伦雪莱和湖畔派诗人,一提到自由民主平等就双眼放光,巴黎的沙龙里常有这类人物。”

他苦笑了一下,“贵族沙龙里的平等自由……”

他原来一直站着说话,这时大概累了,他坐了下来,坐在草地上,和我保持一定的距离。傍晚的阳光照耀在我们身上,让人感到几分燥热,我取出了折扇,他扯开了白衬衫的扣子,露出大片微瘦但结实的胸膛,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铜质的小护身符,在浅棕色的肌肤衬托下,造型显得格外奇特和粗犷。注意到我在注视着他的胸前,他的脸微微红了,掩了掩自己的衣襟。

他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我感到自己的唐突,我的脸也不由自主地红了。

“肉体是沉重的,自由只存在于内心。”他扭头望向湖面,久久地凝视着,“即使身体被束缚了,灵魂照样可以是自由的。”

“不同意。对我来说,身体的自由才第一重要,这样我才能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到世界各地去旅游,然后你会知道世界有多么的大。”

他不说话,把长笛凑到嘴边。

清澈的笛声悠悠响起,如撼人心魄的无形的网,猛然间撒向大地和天空,网中万物如被天籁唤起了新的生命,云在飞,芦苇颤动着纤弱的身姿,鸟儿们奋飞的影子投于湖心,大湖如光影流动的红宝石,瞬间神光离合。

笛声直上云端,久久地回荡在南美广袤的大地和天空……

一曲终了,湖面平静无波。他微闭双眼,仿佛仍沉浸在自己的心境中。

“我用腿旅行,而你用音乐旅行,刚才你在飞,从空中俯瞰大地,和大自然做着心灵的对话……”我托着下巴,低低地说。

他睁开眼睛,眼中闪着愉快的光,“您真是我见过的最……最聪明的女子。”他略略有点口吃,脸也微微红了,“和您谈话让人很愉快,我……我还从来没和人进行过这样的谈话。”

“你没有同学或者朋友吗?”

他摇摇头,“我所有的教育都在庄园里完成,我很少出门。我也没有朋友。”

“音乐呢?你没上过专门学校?”

“我受过音乐方面的训练,他们发现我小时候有音乐天赋。”

“你笛子吹得很好,真的。我听过很多大师的演奏,他们技巧上可能更纯熟,可他们没有你的激情。”

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阴影,他低低地说:“如果你没有别的寄托,就会把全部感情贯注在音乐里。小时候,音乐是我最大的快乐。”

“你还有别的爱好吗?”

“我喜欢看书,闲暇的时候偷偷躲着看书。结果——音乐和书籍鼓励了我胡思乱想,”他轻轻一笑,“小时候,我是个体弱多病的孩子,经常病在床上,我一边看着太阳从东边慢慢移到西边,一边做着我的白日梦。”

“你都梦见些什么呢?”

“很多,书上看来的,或者听故事听来的,还有我自己的杜撰。我会幻想天堂是什么样子,想象中,天堂里有一个果园,树上结着金苹果,小天使飞……飞来飞去,手里拿着小弓箭射那些苹果,当然到处都是好听的音乐……”他有点不好意思,局促地笑了笑,“您一定觉得很无聊吧?”

“我可不喜欢躺在床上,我小时候最害怕的就是生病,一生病就大吵大闹。”我说,“我喜欢骑马,钓鱼,还有爬山。”

“当然您和我不一样。您……您是那么生机勃勃,刚才您牵着马走过来,浑身沐浴在阳光下,我就……我就在想,您看上去像书里说的‘大地的女儿’。”

他一紧张就会略带口吃,纤长的手指神经质地扭来扭去。

大地的女儿,他想出来的这个词儿多好听,我注视着前方,橙红色的夕阳正把大地渲染得美丽无比。

他真是一个矛盾的人。第一眼,他给人冷静和孤傲的感觉,似乎想谨慎地与人保持距离。但一旦攻破了那道防线,他就会有所变化,羞涩,甚至有几分孩子气,如蚌一样坚硬的壳一旦被打开,就会接触到柔软的内在,他甚至不太习惯于社交吧?

“刚才我走过来时,你正在吹的那首曲子,再吹一遍,好吗?”

他吹的是一首南美的民谣,我很熟悉,小时候保姆给我多次唱过,《流浪者和他的狗》,讲述一个老流浪汉失去了他的妻子,又失去了他的孩子,最后连他相依为命的狗也死去了,他一个人孤独地走上新的旅程。

和着笛声,我低声唱了起来,唱到最后一句:“明天我将一个人上路,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们都沉默下来。

过了片刻,我抬起头,轻轻地说:“这才真正是大地的吟唱,不是吗?”

此刻落日的余晖映在我的脸上,他不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我。

我忽然惊觉,太阳已快下沉到地平线,时间流逝得飞快。我跳了起来,嚷道:“糟糕,我完全忘记了时间,我要走了,否则他们会怪我迟到的。”

他望着我,眼中分明闪过一丝依恋,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下意识地咬紧了嘴唇。

我向他伸过手去,“和你在一起真愉快,心里怎么想就可以怎么说,我喜欢这种感觉。”

他犹豫了一下,嘴唇在我手背轻轻一掠,依旧什么也没说。

我牵过马匹,微笑着回头向他招手,“你的笛声,在方圆几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听见,所以,我们还会见面的,我坚信这点。”我冲他做了个鬼脸,“下次你笛声一响,可能我就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你面前,我喜欢这种相遇。”

我放声大笑着,纵马而去。

骑在马上,我想,我甚至没有问他的姓名,他也没问,但,一切又显得多么自然。我是个喜欢冒险的人,总是不按牌理出牌,今天的遭遇算一次新的冒险吗?多么的新奇,又多么的刺激。我从没见过他这样的人。

走进画眉庄园的时候,我发觉这几年庄园的外观又有了很大变化,西班牙别墅式的主宅整饬一新,又添加了回廊、凉亭等附属构筑,花园中心的喷泉喷着水,伫立着阿波罗和维纳斯的大型雕塑,围墙一带,番红花、玫瑰、火鹤花开得火一样茂盛,一切都像经一个有品位的大手笔重新打理过。

马尔斯在大门口,看见我来,有几分责怪地问我:“你比我先出发,怎么现在才到?大家都在等你?哦,你的脸怎么红了?”

“大概被太阳晒的,我在原野上跑了一大圈。”我微笑着说。

“真是老毛病了。”他怜惜地拍了拍我的头,“先好好参观一下这座庄园,发现变了很多吧?”

“当然。姑妈请了设计师吧?我记得她的艺术品位糟糕透了。”我悄悄做个鬼脸。

“都是海伦娜的手笔。姑妈搬去里约以后,这里全是海伦娜在料理。”走在庄园幽静的小路上,马尔斯说,“今天太巧了,安东尼也在,还记得那家伙吗?”

“怎么会不记得?你,里奥,安东尼那时候是分不开的三个人,总是你追着我,我追着你。他不是去德国学医了吗?”

“他早就学成归来了。这家伙,这次居然当了一个探险队的随队医生,跑去亚马逊河,据他说,经历过九死一生,一会儿听他给你吹吧。”

“太有意思了。这个沉闷的家伙居然跑去亚马逊河,应该让我去才对!”我笑着说,觉得很兴奋。

“还有让你惊奇的消息,海伦娜和安东尼订婚了。”

“什么?”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怎么会走到一起?”

马尔斯淡淡一笑,“人生就是这样,一切可能皆会发生。”

我们走到了庄园的后门,这里通向甘蔗园,我看见空地上耸立着一座高台,上面有一个高大的黑铁架,显得突兀而粗野,和庄园的幽雅景致很不协调。

“那是什么?马尔斯?”

“那是惩罚黑奴的刑台。”

当我们走进客厅的时候,里面的三个人正在热烈地争论。

“见鬼,我从来不觉得这类事情有趣。”

“那是因为你傲慢地认为自己什么都懂。”

“里奥确实很自以为是。”马尔斯一边往里走,一边接口说。

客厅里的三个人都转过头来,然后纷纷跳了起来。

里奥和安东尼面对面坐着,穿着一身英挺上尉军装的自然是里奥。几年不见,他的身材更加高大挺拔,比马尔斯还高些,金褐色的头发,和海伦娜如出一辙的绿眼睛,他还是那么英俊,神采飞扬,即使站在人群里,他也会在第一眼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如果说里奥是耀眼的太阳,站在他身边的安东尼就被衬托得黯然失色。老实说,我从来不觉得他有什么个性,他也很高,身材略显粗壮,眉眼端正,浓眉下一双温和的眼睛,他性格安静,但和马尔斯不同,马尔斯的沉静中有一种让人起敬的高贵,而安东尼则给人敦厚亲切的感觉。

海伦娜独自坐在一边,即使同是女性,我的目光也不能不被她吸引,她身上少女时代咄咄逼人的气质消失了,现在的她显得从容而妩媚。面对这样的两兄妹,我不由得想,怪不得花园里要树立起太阳神和爱神的雕塑,这简直就是他们俩的写照,如果说里奥是完美的阿波罗,海伦娜简直就是阿芙罗狄特的人间化身。

第一个冲到我面前开口说话的是里奥:“这是梅丽莎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马尔斯,你确信你没搞错?”

“如假包换。”马尔斯说。

里奥回头看着海伦娜,哈哈大笑起来,“海伦,你不感到紧张吗?你的皇后宝座就快保不住了。”

海伦娜只是微微一笑。

“依我说,这是示巴女王和克丽奥佩特拉的一次历史性会面。”安东尼在一旁说。

我扭头对安东尼笑着说:“我还从来不知道你会说俏皮话了,看来你变了很多。”

“安东尼现在可了不起呢。”里奥嚷道,“你进来的时候,他正在讲他的亚马逊冒险,正说到他们被印第安人捆了起来,这时候来了大巫师,安东尼凭借他出色的医学知识居然和大巫师结成了好朋友。你信他的吹牛吗?”

“我印象里安东尼从不吹牛。”马尔斯插嘴说。

“我说的是真的。临走,大巫师还送了我一些部落里的魔药,某些原始部落里的药剂现代科学也化验不出来,我这次带回来好几瓶,正准备好好研究一下。”

“你听说过海地僵尸没有?据说也是药物的关系。”我说,“你有什么发现一定告诉我,我对此很有兴趣。”

“我这次带回来的一瓶粉末有强烈的麻痹效果,据说类似于那种药。”

“你不准备开业吗?安东尼?”马尔斯问。

安东尼沉吟了一下,“家父希望我回来料理庄园的事物,这几年庄园扩大了很多,人手已经忙不过来了。”

“这几年咖啡种植业真是欣欣向荣,尤其是你家的橡木庄园,扩大了几倍都不止。”马尔斯说,“你父亲的考虑是对的。”“当然,我本人也喜欢田园生活。”安东尼说,“我对行医并没有什么兴趣。”

“你们站着说话不累吗?”海伦娜笑着问,“都坐下吧,我打铃让强尼送咖啡来。”

我们坐下,一会儿一个小童仆端上了咖啡。

那个叫强尼的小童仆怯生生地问我:“小姐,你咖啡里放几块糖?”

他皮肤深褐,有一双鹿一样的眼睛,看上去很伶俐。我挺喜欢他的样子,和气地对他微笑,“放两块吧,强尼。”

“我还是觉得巴西的咖啡最好,在巴黎可喝不到那么好的咖啡。”里奥对我眨眨眼睛。

“瞎说,里奥。”海伦娜笑着反驳,“在巴黎什么都能买到。我很希望能在巴黎住上很长时间,你看,现在梅丽莎气质变得多么高雅。”

“梅丽莎是个艺术家。”里奥对我做了个鬼脸。

“从小里奥和梅丽就喜欢抬杠,一见面就像猫狗打架一样吵个不停。”马尔斯在一边插嘴。

“说到小时候,你还记得我们做的那些荒唐事吗?”里奥说,“我们把老约瑟的小马驹给偷了,藏在山坳里,然后死活不承认,把老约瑟气得半死。”

“我很少参与你们做的那些傻事。”安东尼说。

“可那小马后来归了你。”

“那是因为那小马后来病得要死,你们全都甩手不管,最后多亏我把它医治好。”安东尼反驳说。

“那时候做什么事,都是我打头阵,马尔斯出点子,安东尼只会在后面添乱。”里奥抱怨说。

“如果不是我的主意,你每次上去就会被人逮到。”马尔斯安详地说。

他们争论的时候,管家罗伦佐走了进来,宣布开饭了。

晚饭开在凉廊上,廊上点起了灯,罗伦佐指挥着仆人端上一道道菜,罗伦佐是个瘦高的中年人,皮肤发黄,一个大鹰钩鼻,板着一张长脸,仿佛一台听从命令的无情的机器。

吃完晚餐,男人们谈论起了政治。

“皇帝是支持废奴的,但他不敢下达废奴令,一旦命令下达,政局就会发生混乱,他会失去一大批贵族庄园主的支持。”马尔斯慢慢地说。

“作为职业军人,我无条件地支持皇帝陛下,不管他的政治主张是什么。”里奥闷闷地说。

“劳动力是最重要的问题,”安东尼叹了口气,“很实际,也很棘手。一旦废奴,一片大片庄园都将抛荒。比方说,这几年橡木庄园的成就都将付之水流。”

“在近十几年里绝对不会废奴。”马尔斯说。

安东尼忽然抬起头问:“那个人——还在这里吗?里奥?”

“他还在。”里奥的声音一下子变得粗鲁,“上帝,我倒希望他能从我眼前消失!”他眼中划过厌恶。

安东尼脸有些红了,“我继母去世的时候还提起过他。”

“说起来,都怪你继母那不成器的弟弟!”里奥吵架似的说,“到处风流,在庄园几个月就能和女奴勾搭上,难怪他会死于争风吃醋。当初你父亲差点被他气死,他可是个正派的老头,打一开始就讨厌那小杂种,大概就因为这个才把他送到画眉庄园来。”

“里奥,注意,有女士在场!”马尔斯轻声说。

“我讨厌品行不端的男人。”里奥咕哝着说。

马尔斯看了我一眼,怕我受到这些对话影响。我并没有注意他们谈话的内容,因为这时我全部的注意力都被走廊上一瓶插花所吸引,一支火红的火鹤花,下面点缀着白色紫色的小花,看上去那么的美丽。

“是我插的。”海伦娜低低地说。

“我记得你最喜欢火鹤花。花真美。”

“再过两个星期画眉庄园要开一次盛大的晚会,我需要指挥他们插大量瓶花。这次晚会专门为你洗尘,当然也为了安东尼的归来。”海伦娜在扇子后面悄悄地说。

我看了一眼安东尼,“你们的订婚真让我意外。”我咽下几乎想脱口而出的话——我觉得他配不上你,“他应该很爱你,你看,他们谈话的时候,他一直在偷偷朝你看。”

海伦娜妩媚地笑了。

安东尼脸微微地泛红,他压低声音说:“这次我想见见那个人,可以吗?”

“他不在家。今天下午是他的外出时间。”海伦娜接过话头。

里奥的眉毛拧了起来,“外出时间?”

“是我同意的。”海伦娜安详地说。

里奥嘟囔道:“有时我们确实对下面太松了。”

“你从小就不喜欢他,承认这点吧,当伴读的时候你总欺负他。”海伦娜说。

“我承认,我不喜欢阴沉的人。”里奥哼道,“看见他,就想起在黑暗里磨爪子的猫……”

“如果这样,我今天就先告辞了。”安东尼有些尴尬,站起身来。

“我们也要走了。”我和马尔斯也起身告辞。

骑马走在回家的大道上,迎面吹来夜晚的凉风,远远近近飞舞着萤火虫的幽光。

“你发觉没有?海伦娜有心事。”马尔斯忽然说。

“老实说我没发现。”

“她有心事。”马尔斯沉吟着说,沉思片刻,他接着说,“海伦娜是个太出色的女人。像她这样感情激烈的女人,无论爱上或是恨上某个男人,对方都会难以承受吧。”

……

那天以后,我一直期待着会在某个时刻会再次听到那熟悉的笛声。可是没有,时间一天天过去,笛声没有再次响起,我经常骑着马在傍晚的原野上晃悠,原野上只回荡着风声。

我开始变得不安,这似乎显得不太正常,我记得临走时他依恋的一瞥,说明他和我一样,对这次邂逅感到内心的欣喜。他明知只要他的笛声一响起,我就有可能找到他,而他却一直没有任何动静。随着内心开始焦躁,我冒险的喜悦减少了,回忆变成了一种回味,回味当时的某个场景,某句话……

我是个喜欢冒险的人。在巴黎的时候,我有一阵甚至和声名狼藉的拉莫斯小男爵走得很近。当时大概被他对什么都满不在乎、尖酸刻薄的劲头所吸引,他常常和拉丁区学艺术的颓废大学生混在一起,不止一次在酒馆里喝得烂醉,有一天起床,看着枕上的阳光,我忽然想起昨晚看跳舞女郎时他色迷迷的眼神,还有嘴里的酒气,忽然一阵厌恶,于是我马上写了张条子给他,让他从此滚蛋,然后就把他从我的生活里彻底扔了出去。

但这个人,却不容易从记忆中抹去。

整整一个星期过去了,还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我开始变得沮丧。

这一天,安东尼邀请我们去看他从亚马逊带回来的收藏。在他宽敞的书房里,他给我们展示他装着粉末的一个个小玻璃瓶,还有土著人的各种武器和面具。

“有些粉末是剧毒的,我在上面作了标记。”安东尼手里托着一个白粉末的小瓶子。

我看见桌子上有一支长箭,顺手拿了起来。

“放下!梅丽莎!那箭尖上有毒!”

安东尼忽然大叫一声,吓了我一跳,几乎拿不稳箭掉在地上。

马尔斯和里奥冲了过来,里奥冲在前面,“不要紧吧?梅丽莎?手没割破吧?”他焦急地问,小心翼翼地把箭从我手上拿开,他恶狠狠地对着安东尼大嚷,“毒箭你怎么随手乱放?”

安东尼连声道歉:“是我不小心,我忘记放到玻璃柜里了。”

里奥依旧怒气冲冲,“还好她没事,不然……”他狠狠对安东尼挥了挥拳头。

我们回家的路上,我忽然听见远远的随着原野的风,传来了我期待许久的笛声!一个星期了,他终于又出现了。压抑不住兴奋的情绪,我匆匆对马尔斯他们说:“我想去原野上溜溜风。”然后策马奔驰而去,把满脸惊讶的他们迅速抛在了身后。

他躺在草地上,仰面凝视着天空,听到我的脚步声,他一翻身坐了起来,眼里闪过喜悦的光,似乎有点不敢置信我的到来。

“没想到还会见到你。”他讷讷地说。

“只要你的笛声足够响。”

“回去以后我越想越奇怪,觉得……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时间越长我越怀疑,你是否真的存在过?从前,没人见过你,你像是一下子从大地冒出来,你的言谈……言谈举止和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样。我想,大概是我胡思乱想多了,终于产生了幻觉。”

“对此怀疑的应该是我,”我说,“我没想到会隔了那么久才听到你。”

“我出来一次可不容易。”

我不想再玩什么捉迷藏了,一个星期找不到他已经够我受了。

我说:“我叫梅丽莎,就住在云雀庄园,看见没有?再走过去几英里,现在我是云雀庄园的女主人。你也住在附近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赛蒙。”对于我们的正式相识,他似乎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高兴,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刚才的喜悦消失了。

他沉默了,过了片刻才说:“你当然是现实中的人,不是我想象出来的。我早该知道,你是个有身份的小姐。”

真是个怪人,我是个现实中的人好像反而让他不高兴。

气氛冷了下来,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他似乎又慢慢缩回我们初识时坚硬的壳里。

“前面就是画眉庄园,过一个星期庄园里会有晚会,你来吗?你认识里奥和海伦娜吗?他们是我的表哥表姐。”我试图打破僵局。

“嗯。”他心不在焉似的低哼一声,然后低低笑了,笑得有点苦涩,有点讽刺,“我当然认识他们,太认识了。”

我侧过头去看他,他只是一径地咬着嘴唇,把嘴唇咬得发白。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再次试图缓和气氛,“他们……哦,前几天,他们的一个朋友从亚马逊河回来,谈起了探险的事,我们听得很愉快,我是个特别喜欢冒险的人,喜欢新鲜,喜欢刺激。”

他转过头来,静静地注视着我,仿佛要看到我眼睛的深处,“我对于你是不是一种新鲜的刺激?你大概从没见过我这样的人吧?”

我被他的话打得一怔,他的粗率无礼出乎我的意料,过了一会儿,我冷冷一笑,“没错,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怪人。”

他站起身,眼神让我想起第一眼看见他时的感觉,冷傲,孤寂,他的背挺得很直,声音不带半点感情:“我要告辞了,梅丽莎小姐。”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被他这一连串的举动闹得不知所措,等我醒过神,他已经不知去向,湖畔就剩下我一个人,四周空落落的,我心里也空落落的,发了一会儿呆,我感到有一种被愚弄和羞辱的感觉。

这真是一个见鬼的人,说话做事没一桩符合逻辑的,以后一段日子我一直在恨恨诅咒,拿果酱时拿了奶酪,拿咖啡又烫了手,马尔斯看着我,敲了敲桌子,“你被原野上的鬼魂迷住心窍了不成?”

我冷哼一声:“也许。”

“为今天的晚会准备好了吗?”

“没有,我没心情去料理,全交给保姆特蕾茜,反正她最爱管这些。”我拉起裙裾,站起身离开桌子,“我去骑马。天哪,我干吗要从巴黎回来?这鬼地方除了骑马就找不到别的乐趣!”

我带着一股怨气在草原上乱逛,似乎有所期待,又似乎漫无目标,两个星期前,就是这个时刻……

没错,果然那勾魂的笛声又来了,我恨恨地咬牙,不去理会它。

笛声很弱,而且时断时续,全无平日的力度,给人一种气力不接的感觉——怎么回事?难道他心情不好?这么胡乱想着,信马游缰,猛一抬头,眼前到了湖畔,一时间,我踌躇起来,不知前进还是后退。最后,还是敌不过一时的好奇心,悄悄又向前挪动了几步。树枝发出轻微的响声,前方,笛声猛然中断。你一定很得意,是吗?我恨恨地想着,索性大大方方地走过去。

他背倚着一块大石,抬起头看见我,他似乎并不意外,眼神既不得意,也不冷傲,他眼里有一种奇怪的朦胧感,甚至显出几分温柔,甚至他开口说话的声音都是温柔的:“对不起,梅丽莎小姐,我上次太失礼了。”说完,他咳嗽起来,咳得很剧烈。

“你病了?”我问,这才意识到,他朦胧的眼神是因为发烧,他背靠大石闭着眼睛不再说话,苍白的脸庞,袒露的胸膛,显出一份脆弱和无力。

我走过去,摸他的额头,他的额头滚烫,这个人,难道没有家人吗?任凭这样一个病人出来乱走?

“你生病了为什么不躺在床上?”我问。

他无力地摇摇头,依旧没有说话。

“好了,你先坐着,我给你去拿药。”

他睁开眼睛,“不用,梅丽莎小姐……”

我没理会他,回家拿了药,水壶和厚厚的毯子,回到湖畔。他依旧靠在石上,双目紧闭,脸颊潮红,我给他喂了药,喝了水,又把毛毯严严地围在他的身上,他裹着毯子昏沉沉地睡去。

我注视着他昏睡的脸,他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不时颤动着,此刻的他显得多么脆弱和无助,如一个缺乏母亲照料的孩子。

看来他没有什么亲人,也没什么人关心,这也许解释了他个性的孤僻和古怪。

我双手抱着膝盖,脸贴在膝上,静静地守护着他,傍晚的太阳照在我们身上,显得很温暖。

大约两个小时以后,他醒了,茫然地睁开眼睛,轻轻一动,感觉到身上的毛毯,他似乎有点不知身处何地,然后他看见了我,“是你一直在照顾我?梅丽莎小姐?”他低声问。

“是的。”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好,“谢谢你。”他拉开身上毛毯,“我躺了太久,我……我必须回去了。”

“等一下,你确定你能走动吗?”

我一把按住他,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就在双方用力的时候,他衬衫的襟口被往下一拉,露出了左边的肩膀,我看见他肩膀上有一个烙印,上面的图案似乎有些熟悉。

“那是什么?”我问。

他迅速把衣襟向上一拉,掩住了裸露的肩膀,一瞬间,他的眼神变得很凌厉,甚至有些可怕。我吃了一惊。

他站起来,靠在巨石上喘息了一会儿,然后,他一语不发,向外走去。

“你真的不需要我送你回家吗?”我问。

他停住脚步,微微一笑,“送一个陌生男人回家是不符合淑女礼仪的。”

他走了。我又被他的话打得一怔,这次几乎气得眼泪都要出来,他很懂得怎么气我。

我站在大穿衣镜前试晚会的衣服,扯着裙子左右顾盼,裙子是我自己设计的,一层层的白色薄纱,穿上有一种被朦胧的白色云雾烘托的感觉,再配上白色的宽沿帽,我自己都对镜中的人十分满意。

“看上去你有多棒!所有人都会被你迷住。”我低声对自己说,“让那个赛蒙见鬼去!”我对着镜子挥了挥拳头。

我和马尔斯乘着马车准时到达画眉庄园,海伦娜站在大门口迎接我们,她穿一身紫色的丝绸长裙,肩上别着一朵玫瑰,看上去典雅中有几分神秘。

“海伦娜,你真美!”我由衷地说。

“你也那么美,瞧。这身白裙子多漂亮。”她亲热地拉住我,“今天的晚会全是我一手策划,去吧,去尽情玩,玩得高兴点。”

海伦娜真是个天才,她想出的点子很新鲜,整个花园被布置成游园会的样子,到处点着灯,灯光把庭院映照得如璀璨仙宫,一张张别致的小桌散落于花园各处,每张桌上都摆放着食物和鲜花,桌边有几把椅子,供游人们自在取乐。凉亭上,回廊上,喷泉边,到处点缀着各种瓶插的鲜花,玫瑰,百合,火鹤花……

空气里弥漫着花香和烤肉的香气,手里托着托盘的仆人们在人群里来回穿梭。

一进门,马尔斯就找安东尼去打桥牌了,把我一个人扔在了花园里。来赴宴的人我大多很陌生,偶尔能看到几张似曾相识的脸,有一个十几里以外的庄园来的姑娘认出了我,童年时我们似乎一起玩过。

“梅丽莎,真不敢相信是你,你在巴黎过得好吗?听说你成了一个艺术家。”坐在小桌边,她像只小鸟一样叽喳不停。

“我学的是舞蹈。”

“太有意思了!一会儿你一定要给我们表演。”

“没有音乐怎么跳?我不能像个傻子似的一个人在空地上来回蹦跳。”

“怎么会没有音乐?”她瞪大了眼睛,“画眉庄园的乐队可是远近闻名的。海伦娜挑选了一批有音乐才能的家奴,一手创建了这支乐队,海伦娜真能干不是吗?乐队里真有几个好手,我记得有个混血奴隶,他会弹吉他,长笛也吹得很好,他叫什么来着?哦,对了,他叫赛蒙。”

音乐响了起来,这是一支十二人的小乐队,那姑娘的话不错,这乐队有一定的水平。随着音乐响起,笑语人声也分外喧哗,晚会似乎达到了高潮。

没错,当然是他。我恨恨地想着,远远地望去,乐队的人都穿着一色的制服,赛蒙在乐队里主司的是吉他,站在那里,他很显眼。自然显眼了,我冷冷一笑,他的肤色就与众不同。

华尔兹,小步舞曲,人们纷纷站起来跳舞。然后,开始表演才艺,一个姑娘上去弹着钢琴唱了首歌。海伦娜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身边,“去为大家跳个舞,今天你可是主角。”

拗不过海伦娜,我提着裙子来到空地,经过乐队的时候,赛蒙低声问:“跳什么舞?”

“弗拉门戈。”我无表情地说。

弗拉门戈的舞曲响起,吉他如水银泻地般流畅,我先是凝神不动,任凭吉他在身前身后流淌,乐曲一个高潮以后,我猛然单脚跺地,然后如旋风般在激越的音乐中舞动,我舞得如流云,如烈焰,吉他行云流水,如衬托流云和烈焰的无限天空。

一曲终了,自然掌声四起,我微笑地躬身退下。

晚会到了最后阶段,乐队散了。人们各自聊天,不少人带了薄薄酒意。

罗伦佐依旧板着一张脸,如一台一丝不苟的机器在庭院里来回走动,指挥着整个晚会的运作。

走过他身边时,我低声说:“我想喝点酒,叫他们给我送到小凉亭上来。”我指了指高处空无一人的凉亭上的小桌子,想了想,我又补充说,“让那个赛蒙给我送上来。”

酒端了上来,是果子酒。我冷冷地看着他帮我把酒满上,高脚玻璃杯里斟满了深红色的液体。我微笑地端起酒杯,“酒不错,对吗?”他不说话。酒杯靠近了唇边,忽然,我手腕一抖,酒被泼到了地上,他抬起头,脸色苍白。

我依旧笑着,笑得很甜蜜,“再把酒斟上。”

他紧紧咬着嘴唇,又斟满一杯,我端起酒杯,依旧如法炮制,他脸色更白了。

我笑得更甜,“再斟。”

他再次斟满,手在微微地颤抖,酒洒出了些,我不动声色地说:“酒洒了。”

他猛然一抖,酒全部泼洒了出来,他把酒瓶顿在桌上,抬眼注视着我,眼底已经有了抑制的怒气。

我与他对视着,过了一会儿,他低下头,目光黯然,“对不起,我再去拿一瓶。”

“这次我要白兰地。”

白兰地取来了,这次我没有把酒泼洒到地上,酒斟满后,我径自灌进嘴里,他默默看着,在我喝到第三杯时,他终于低声阻止:“梅丽莎小姐,你喝太多了……”

我微微一笑,“你似乎没有资格管我!”我做个手势,“请你退下!”

他默默地退下了。

我把酒大口地灌了下去,渐渐感觉视线开始朦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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