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早上,由于太少的睡眠,
带着昨天的困惑,推开
窗子。见轻快的
小跑步,闪过
那半爿水淋漓的脸孔,
从他颤栗的手里,接过来这个
颤栗的世界——大标题、小标题
统率着黑压压的一队队
千军万马,一块块雄壮的阵营
和高朗的吼叫,组合了这片
锦绣。这是一种日常的
演习——不再新鲜的新闻。
透过浓重的层层迷雾,
我们震惊于这个刀光剑影的
舞台:每一次小小的杀伤,
都象自己在身受。记忆和
书本,丰富了我们今天的感触,
使生命向前伸展,也向后延长,更
清清楚楚这闪闪烁烁的现在,
提醒你所站的基石——安全
和危难。我们不再是这个
世界的看客,每天、每小时
每一秒钟里,那些奉献了生命的,
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
是人类;每一个倒下去的
停止流动的血液,都会在我们
心里汇合成狂澜。
天天,我们
摊开这臃肿着谎言的报纸,
埋伏在伤疤下的感情的泉流,
一次又一次的汹涌,汹涌又
静止,让你深深地咀嚼
现实所给予人们的痛苦和喜悦,
年轻的历史悄悄地走来,把它
占有的空间和时间,展露给
我们,化身为一件负荷,
从这个辽阔的世界,到每人
出生的血地——象一头牡牛,
拖着这片沉重的犁,将
僵硬的土块翻转,
笑开嘴,来迎接绿色。
Ⅱ
让我们冲出这间窒息的
弥漫着噩梦和
虚妄的屋子,
把文字上的骗术留在
门窗里。我们
到街上去,到街上去…
到街上去,这回旋着热流
却见不着阳光的沟渠,人们
象发酵的污水,从每一扇门里
每一个家宅的港口,冒着蒸气
淌出,泛滥在宽阔而窄狭的
马路上。
高大的建筑物——化石了的
巨人,从所有的屋脊上升起,
它令你掉落帽子,燃烧起欲望,
也使人发觉自己不过是一只
可怜的蚂蚁。生命的渺小
也如同蚂蚁:每天,车轮滚过去
都有被卷走的生命,潮湿的
廓檐下,都有冻僵的生命;
喧闹的人行道上,都有
昏厥的生命,森严的监房里
都有失踪的生命…但是,这是
上海——都市的花朵,人们
带着各式各样的梦想来到
这里,积聚起智慧和劳力,
一座垃圾堆,现在是一座
天堂。
我们到街上去,
我们游泳在天堂的银河里。
呵你听,这是天堂的音乐,这是
音乐吗?使我们的耳膜膨胀的,
使我们的呼吸压缩的——这些
拥挤得不留一丝空隙的人潮的
潮湃,马达——那疟疾症患者的震颤,
喇叭和尖厉的铜笛和鸣…
停住!黑色的警备车,白色的
救护车,红色的消防车——接踵地
从你刚止住脚步如冒号的边上擦过
划过,飞过,咆哮着
狂暴得使每一粒灰砂都战栗的
怪声…这不是音乐
(也许这正是音乐),音乐却
充塞在我们所有的空间里,开足
马力,以最强音来竞赛
诱惑或者掠夺。我们是
蚂蚁,也是鱼,我们是浴在
音乐的洄流里的鱼。你听,你听:
那厢的花儿朵朵开
你偏偏的不去采
这厢的花儿含苞放
你对对的飞过来
飞过来,飞过来!太多的
赛伦做了每家橱窗里的
金丝雀,它惹引着花花绿绿的游客
来到它底身旁沉迷。季节的
颜色,由它的更易来转换。你听
你听——
Y IY IY IY IY IY 人儿一去
音讯杳Y IY IY IY IY
IY我的心碎了
你听,呵这又是音乐,这是
音乐?呵,这是个音乐的牢狱!
这一个音圈困住了一串耳朵,另
一个音圈囚禁了一阵哄笑。
逃走吧,我们从这许多许多
音圈里穿过、穿过,我们失落了
自己的声音,但愿连同自己的
声音一齐失落了这些——音乐。
逃走吧,避开这群饥饿淫荡的
兽,越过去,越过这片
音乐的虐杀…呵,音乐的虐杀!
这惊心肉跳的魔鬼的诱惑,它
虐杀我们的听觉,也虐杀了
它那两片抹着夕阳的
嘴唇,同样是出身在泥淖里,
却受命于一个恶毒的阴谋,吐出
自己的血丝去散布黄色的
迷药,使这块土地变成它的
领地,随同自身的糜烂
无数个良心在蛀蚀。
唉,我的好上帝,假如你
给了我们个赤裸的心,也
给我们一个赤裸的宇宙吧。
Ⅲ
这是上海——纽约、伦敦、巴黎的
姊妹。你瞧,从我们身边
挺胸直腿的跨过去,跳跃着赶到
我们前面去的,这些黄发碧眼的
异国人,过去曾经成为这里的
主子,我们跟着他们转过那一段
灰砂的路,在他们的指挥棍和
黑房子里面学会了扮做
绅士,遂撤走那块刺眼的木牌:
“中国人和狗不准人内!”
今天,我们重新做了这里的主人,看
见骄傲的同胞的排泄物可以随意挂在
花枝上;而一部辛酸的历史却
遗失在白痴的狂欢里。让我们把它
找回来,这里的每块砖瓦,每根
电杆木都会告诉我:我们这翻边的
裤脚和必需系在颈项上的精致的
领带的来历——
我们曾经被
无知和偏见监护在这个动物园里,
一旦懦怯和顺从给赞扬成美德,
这片荒芜的土地便成了
冒险家们的乐园:多少不同的
旗帜和语言,万里迢迢
奔来垦殖,用他们的魔法
在过分熟悉又陌生的我们的国度里
经营,十八个省份的财富向这里集中——
一个拥有全世界最廉价的劳动,和
众多的顾客的大市场。看哪!
这些拥挤的空旷的大厦,这些
蔽天的栉比的洋楼,这些
贯穿云雾的烟突,这些闪烁的
刺眼的霓虹灯,这些带鱼似的
头尾相接的小轿车,这些象
永不萎谢的娇女郎和抚持她们
爱情的葛藤的体面绅士…
呵,这真是个“文明”的都市——纽约
伦敦、巴黎的姊妹。这也是个
永无止歇的角逐的战场,供给
聪明人施展伎俩的大赌窟,
错乱的神经在这里组织,一切都是
商品,提高或是贬抑,它们的
身价操纵于写字间里的
白热的时间——听
电流的震荡。
要淘金的来,爱
享乐的,来!感激慷慨的
“二房东”的周全设计:扫清
道路,腾空屋子,运来最精美的
货物和锐利的武器,为我们
安排下这许多机会和舒适的
生活——欢迎,你显贵的豪客,
欢迎,你失意的将军;欢迎,
你挂冠的官长;欢迎,你
乡村里的土财主;欢迎,你勇敢的
走险者;欢迎,你追求理想的年青人,你
爱好新奇的观光者…都来,
都来!这
是上海,这是个丰富的海。
这是个丰富的海,而我们
是一枚针,投进海里便再找不着
自己。你听,你听:
不欢更何待
人生难得几回醉
干杯,干杯!这是上海,我们
来吮吸这个海,也被这个饕餮的
海——吞噬。
人生难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这一分钟属于自己,便尽情的
将它化掉。来哦来哦,灼热的
爵士乐给了我们太多的盅惑,有
你的青春,我的时间,舞吧,
扭动你的腰身,舞吧,小猫咪
小白兔、小亲亲呀,不要轻易放过,
现在是第二个十一点四十五分。
这是上海——荒淫的海。
Ⅳ
海上有船帆漂来,
载来空心的夜明表,和
厚密的帐慢,给这片昏沉的
天地保有了最末的一刻时辰。
这是破坏错误的时间,一个
短暂的永夜。魔术师的手杖
和帽子,使我们的耕地变幻为
舞池,使我们的血液和汗滴
酿成酒浆,使人不再象
人——一群可悲的疯狂的廿世纪的
兽。人与人之间稀薄的友情
是张绷紧的笛膜:吹出美妙的
小曲,有时只剩下一支嘶哑的竹管。
呵,可怖的无血的冷酷的人类底
花园呵!踏进去,你瞧:满屋的
骷髅,满街的灵柩——一个
精神杀戮的屠场。
但他们的催眠术
怎么能久长,对温饱和呼吸的
要求,一切巫术都不会灵验。
自从人类的劳动被掌握于不平的
制度,从巨大的机器到精小的玩具
他们的主人已经失去了
自身的权利,奉献全部时间,用
含泪的微笑、无望的哀告来扮演
可怜的猴子。
会说话的猴子,在
世界的动物园里,远不如
一百头狗。你看你看,这
泛滥的街河里,淤渍着的是一堆堆
泥沙吗?他们哀哀的叫呀,他们
向你伸着枯槁的手呀。有人看见
一具腐尸,启发了他拯救世界的
心愿。眼前这许多褴褛的生灵,
不是告诉了你和我,失业与饥寒
已经把守在我们的门口,一个
亘古未有的风暴就要
到来。不,这风暴已经到来。
年轻的哈利路亚,年迈的
南无阿弥,都无力
挽救这倾斜的倒悬的塔;
一切科学上的发现,在这里都只是
浪费。人民如浸在水里的
坦塔拉斯,谁还能忍受这
长久的饥渴。好心肠的
老人不再教孩子们学习宽恕,
不再拨那光润的佛珠,用
呢喃的祈祷来解脱这人世的劫数。
高耸的十字架,被
数不清的冤屈和命案淹没了。
一次次的骚动:哭泣和歌唱,
歌唱和呼喊,已经无法分辨。
生存的欲求,从墙上到地面
一层层凝固又剥落。徒手的杂色的
队列,向那些张开的口——吸血的
口和枪口走去,生命的旗帜
扬起来,再扬起来,又回归于
流血的尘土。弃市者的偶语
躲藏进心底,沸腾如心房里的
血潮。那嚣嚷的疯子
于今沉入一个更怕人的安静…
呵,残暴已经完成了它的
杰作,大地所流的血,足够
溺毙嗜血的尼禄了。不死的
冤魂将从新的旧的坟墓里
爬出,摇动他染血的发丝,
来向杀人者索命。千万具堆积的
尸体里,有我的弟兄、你的
子女,我们不仅是受难者的家属
和痛苦的见证人;今天,我们正站在
屠夫的刀口,整日整夜,听着
苍蝇在刚冷却的皮囊上嗡嗡的飞。
这是个什么日子?
这是个什么日子?
拾煤渣的野孩子知道,街头的
缝穷妇也知道,日子走到了
它的边,一阵轻微的北风
也会悄悄地向你说:
快倒了;倒到了!
铁鸟哭泣着,带着旁人的和
它自己的死亡,飞起又跌下。
二十四小时的行程外,
最后一次战争向这里袭来。
这部长诗共分三章:第一章《舵手》,写第二次世界大战、反法西斯战争胜利;第三章《醒来的时候》,写国统区人民的苦难和斗争。这第二章,是写抗战胜利后和解放前夕上海的情景。一九四八年七月写于上海,十月草成付梓,一九四九年三月在上海由森林出版社出版。
[鉴赏]
杭约赫(1917-?)原名曹辛之,江苏宜兴人,抗日战争爆发后,在延安陕北公学和鲁迅艺术学院学习,1940年后在上海参与创办《诗创造》,《中国新诗》月刑,其间开始新诗创作,后在人民美术出版社,长期从事书籍装饰设计工作。
杭约赫的政治抒情长诗坚持社会抒情与个人抒情相结合,关注重大的社会政治问题,追求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完美结合。长诗受艾略特《荒原》的影响,但又根本不同,艾略特写荒原的毁灭,而杭约赫写的是土地的复活,但诗的第二章也展示了精神的荒芜。
诗歌以广阔的视野展示了30年代末、40年代初整个中国乃至世界的风云变幻,具有很强的史诗性。《序诗》描绘了二战后世界的局势和中国上海的面貌,以乐观高昂地调子歌唱了复活的土地上万象更新。
第一章“舵手”点出二战后,人民已经觉醒,成为世界的舵手。在诗人的笔下,战争不仅使世界“炸裂”、“崩塌”,而且使人生扭曲、变形、毁灭。但战争也最终使“人类开始觉醒”。然而胜利并没有赢得和平,“胜利的果实成了”“野心的酵母”。战后人民的进一步觉醒,使诗人相信“今天是人民的世纪”,“这世界的舵,执掌于人民,面前的路由我们依据理性来挑选”。
第二章“饕餮的海”写得最出色。诗人把笔锋从世界的面上凝缩到上海这个东方城市的点上,广泛运用了象征手法,把上海比作“饕餮的海”,对浮沉于其中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反动派、殖民者、花天酒地的庸人、小市民和革命者——都作了描绘。在这个“饕餮的海”里,人们享受、迷惘、困惑、失落、虚幻,但也造成了人们最终的觉醒,革命的风暴已经起来,不死的魂向杀人者索命。诗人采用了传统的赋的手法,展开铺叙,又善用一连串排比句,增强了诗的磅礴气势。
第三章“醒来的时候”,把笔锋从上海推向全中国。诗人热情地歌颂着人民的觉醒、解放战争的不断胜利,同时也表达了抒情主人公对人民群众伟大力量的正确认识:“我们要舍弃昨日的骄傲,向这些光脚的来学习重新做人。”
整首诗构思宏伟,旁征博引,把重大的政治问题和个人抒情相结合,把历史、现实、未来贯通,把中国、世界相联系,把写实性、象征性统一起来,表现出非凡的笔力和魄力。
(黄跃文)
最初的蜜杭……………………………约赫
——写给在狱中的M
你最爱那脚下的路,路
我也爱。记得有人说过
不用担心到达,重要的
是走哪条路。看它是否
朝着我们挑选的方向。
在路上,我们相遇了又
离开,爱情咬得我们好
苦。而你这初生的牛犊
凭幻想的翅膀,去冲破
世俗平庸的网罗,自从
你领悟了人生的真谛:
自由不只属于你,不只
属于我,人类的共同的
命运——这爱情的坚贞和
永恒的基础。我们怀着
顽强的信念,去探索去
追求,在生活的海洋里
不再感到孤单与寂寞。
纵然命途多舛,满天的
阴云如墨,为迎接朝阳
准备着:随时献出自己
有多少好兄弟、好姊妹
在我们前面走过去了。
跟上,去完成这伟大的
历史使命!而今你刚刚
迈出这第一步,陷阱便
收留下你——一个严峻的
黎明前的考验:酷刑和
铁窗生活,较破灭爱情
更现实的痛苦。这是段
极难挨的时间哩!我们
相隔如重山——三尺之地
呵呵你热爱那路,现在
你的路,在我们的脚下
生命的意义,为了征服
它,你已尝到最初的蜜
[鉴赏]
《圣经》中有这样的典故,蜜蜂第一次把针刺进花蕊中去吸吮花蜜,味道是苦涩的,但这种滋味如此纯洁又令人难忘,因为再也不会有第二个“最初”。这便是“最初的蜜”的由来。诗的副标题是《写给在狱中的M》,这位M也在诗人的另外几首诗如《六行》、《无题》中出现过。《六行》写初恋的羞涩和忧伤,梅(即M)唤醒“我”的爱情却又悄然离去;《无题》写“爱而不能”的惆怅与伤痛,诗人只能安慰自己,“生活原不只是为了生命与爱情”。《最初的蜜》中,诗人的眼光更进一步拓展开去,将人生、爱情与革命交织在一起,写出那个时代的先进的知识青年对于生命意义的追索。
“你最爱那脚下的路,路/我也爱。”“路”是诗歌中一个重要的意象。诗作以写“脚下的路”开始,又以“脚下的路”结束,“路”既指爱情之路,也指人生之路,还指革命之路。在“路”上,爱的甜蜜和苦涩、生活的艰难和欢乐、投身革命的勃勃朝气和最初面临的严酷考验,这一切构成M女士生命进程中的“最初的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