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那股寒流逐渐将他浸透,将他包裹,将他溶解,与他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两道强电光似的红光射进他的眼睛,他又仿佛被从冰窖中扔进了火海。
那两道红光是躺在石碑不远处的动物发出来的。
独孤无痕看清了那头动物。那是一匹狼,一匹在月光下面呈玄色的狼。
此狼名叫“金”,浑身长满了红毛,它已在此守候长达1000年。
在金旁边,还躺着一副散了架的人形白骨。骨长八尺,显然这人生前高大威猛,从骨骼看来,眼如铜铃,两腿修长,手臂粗大,肩宽背阔。骨头在月光下呈银灰色。独孤无痕想象这人生前的模样,想必生前一定非常英俊,曾令无数女子倾折。
南诺紫仍然站在棺材上,突然转过身来,说:“去,将那副骨架扔下去!”
独孤无痕没有动,他只感到奇怪,南诺紫的声音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的声音,跟他梦回江湖那些风尘女子说话的声音有几分相似。那声音中夹杂着命令的语气,略带一丝嘲讽,三分惋惜,二分伤感,五分释然和冰冷。
“去!将那副骨架扔下去!”南诺紫再次重复道。
“好!”独孤无痕犹豫着走向那副人骨。他担心那匹狼,担心狼会咬他。但那匹狼是那么温顺,它一动也未动。独孤无痕甚至发现狼的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忧伤和绝望,但是忧伤和绝望又被新生的喜悦代替了。它含情脉脉地望着南诺紫,像是在等候,等候南诺紫向它发号施令,急切却不急躁。
独孤无痕走近那副人骨,站在狼的身旁。他这才发现,在人骨和狼中间还躺着一把宝剑,没有剑穗,剑鞘已经腐烂,上面的铜绿跟草一样,在月光下变成了墨色。剑锷完好无损,中间镶嵌的绿宝石发出盈盈幽光,那光感染到独孤无痕手中的剑,两把剑像通了电流,发出嗡嗡的响声。
地上的那把剑动了起来,腐烂的剑鞘被抖掉了,三尺三寸的剑刃裸露出来,反射着月光,蜂鸣着直立了起来。独孤无痕手中的剑呜咽回应,欲要挣脱他的手。
他紧紧抓住手中的剑,剑欲挣脱的力量逐渐增强,他再也无法控制住。
剑离开了独孤无痕的手,“当”一声插在了地上那把剑旁边。
两把剑贴在一起,击出一道白光,飞瀑一般向深谷划下。随即,地上散架的人骨发出咯咯的响声,迅速自行组合起来,两手臂平举,人骨坐了起来,进而整个人骨站了起来,面朝南诺紫,头骨向前动了动,像是回答她遵命的意思,转身向深谷中飞身而下。
那两把剑跟着飞射到空中,到一定高度,交叉成“十”字,飞速旋转,呼啸而下,追赶着那副人骨。
南诺紫引身探向深谷,眼中滚下大滴泪珠,泣不成声。
独孤无痕站在狼的身边,望着仍站在棺材上的南诺紫,南诺紫的肩膀微微颤抖着。
好半天,南诺紫才转过头来,发出一声狼嗥,狼嗥中全是惋惜和歉意。
南诺紫的脖子长长地仰着,头发根根乱绕,双手胡乱挥舞,就像一头发怒的庞大的蜘蛛。
独孤无痕身边的狼站了起来,红眼睛中滚下两滴红泪。那是泪还是血?狼从独孤无痕身边慢慢走向南诺紫,走到棺材旁边,高高仰起脖子,发出一声凄厉的嗥叫,以作回应。南诺紫跟着发出更为凄厉的狼嗥。
他们四目相对,狼眼中发出的红色光柱,跟南诺紫眼中发出的白色光柱相接,彼此交融,四条光柱融成了两条。
他们还在嗥。南诺紫的脖子突然一甩,地上的狼停止了嗥,向深谷冲下去。下面深谷中传来一声狼嗥,这种狼嗥是独孤无痕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凄厉还是哀嚎?快乐还是兴奋?痛苦还是绝望?他没有时间去理会。
只见南诺紫从棺材上飞身而下,手中的长箫一扬,棺盖向后平飞出去,再一扬,棺材中石将军的尸体坐直了身子,再一扬,尸体站了起来,再一扬,尸体竟自蹦出了棺材,落在石碑旁边,背靠石碑坐在地上。
石将军的脸在月色下惨白极了。独孤无痕吓得后退了两步。那张脸瞬间开始腐烂,白发一绺一绺地被风吹到了空中,下颌的胡须也一根一根被风吹掉,在月夜下的空中飞飞扬扬,没入远处的草丛,缠绕在芦花上。
不到一分钟,石将军的脸已经完全腐烂,衣服风化成了灰,被吹散到空中,飘飘洒洒,如雪似霜,洒落在地。石碑的周围顿时变得白茫茫一片。靠在石碑上的石将军已然变成一副白骨,骨头瘦小,看上去多么丑陋啊!
南诺紫又换成了另外一副嗓音,站在白骨面前哭泣道:“我说过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除非等你死了,有人将你的尸骸送到这里,遭受1000年的风吹日晒和雨淋,这是你应受的惩罚。当年你不该如此胆小怕事,你错就错在太懦弱。懦弱是一种罪过。1000年以后,希望你能变得坚强,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话音刚落,南诺紫转身一脚踢在棺材上,棺匣飞到了空中。
南诺紫凌空飞起,在棺盖的地方降落,又是一脚,棺盖也飞到了空中,飞在棺匣旁边,南诺紫如烟雾般,缭绕而起,追上棺盖,轻纱一样飘落在棺盖上。
她的脚像粘住了棺盖,她向上,棺盖向上,她带着棺盖飞到棺匣上方,落下去,棺盖与棺匣合上了。
独孤无痕回过神来,转身追了上去,没跑几步,他的身子早已经凌空飞起,追上棺材,降落在了棺材尾部。
“我们现在去哪里?”独孤无痕忍不住问道。
“回去!”
“回哪里去?”
“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南诺紫曼妙地转过身来,朝独孤无痕走近两步,抓起独孤无痕的手,引领他跳起舞来。
“为什么要回去!”独孤无痕说。
“事情还没办完,当然要回去!”南诺紫牵着独孤无痕的手在棺材上跳起了华尔兹,任由棺材自己飞行。
他们从棺材尾部,跳到棺材头部,再从棺材头部,跳到棺材尾部。
独孤无痕捏住南诺紫的指尖领她转圈,南诺紫顺势倒进了独孤无痕的怀中,两人就像树跟藤,紧紧绕在一起。
三十
2000年9月13日,农历八月十六,重庆大小报社和电视台的人纷纷找到家住北碚缙云山下热爱摄影的赵氏夫妇,因为二人一大清早就打电话告诉他们,声称昨夜凌晨三点时分无意中拍摄到UFO,当时他们两人正在拍摄夜景,因为中秋之夜,他们要记录圆月。突然一个不明飞行物进入了他们的镜头。赵氏夫妇说,他们看得很清楚,飞行物成规则的长方形,上面好像还站着人,一人穿白色衣服,随即又说不能肯定那是人。
最终,赵氏夫妇将拍到的录像带交给了电视台,各家报社只采访到拍摄这一事实。随后三个月,全国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情。电视台在节目中播放了拍摄录像,观众从中看到一个长方形物体飞速闪过夜空,上面的确有两个人形小物体,一个呈白色。
科学家们纷纷做出猜测,他们中有人认为,这是外层空间某个星球派来探测其他星球的先遣部队,考察各个星球排列位置,获悉该星球上的生存法则,以便他们下一步采取领土扩张。这一言论当即引起世人的恐慌,它意味着地球将遭到外星人的侵略。
然而这与事实相去甚远,它不过是独孤无痕和南诺紫驾驭着棺材飞过夜空,刚好被赵氏夫妇拍摄到了而已。
【思】
独孤无痕苦心练剑20年,如今却报仇无门。
他压根就不相信,“雪地红狐”裘一笑是加害父亲的凶手。
他相信百里飞虎讲的全都是真话。就算与事实不相符,也并非百里飞虎撒谎,很可能他也被别人或自己的眼睛、耳朵给骗了。独孤无痕进而想,父亲若还在世,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误会了长达20年的仇人裘一笑跟他一样,也认为对方就是加害自己的奸人。
殊不知真正害他们的竟是玉如意。
玉如意死了,20年前就被裘一笑杀死了。真正打败独孤剑的人都已经死了,独孤无痕找谁报仇去?
父亲若是败在某个武林高手的剑下,他还可以找到那个人,将其打败。
玉如意根本就不懂使剑,就算她还活着,他也能够找到她,他又将如何打败她?
之前独孤无痕万万没有想到,父亲惨败的真相竟是如此。
他夜以继日地练剑20年,难道就为知道这个结果?他所做的一切,目的就是为了追查父亲惨败的真相。
如今,真相大白,他又将何去何从?
独孤无痕从未想过,也不敢想。他现在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欺骗自己:百里飞虎所讲并非属实。
撒谎是人的天性,百里飞虎是人,他就有撒谎的可能。
独孤无痕继而断定:百里飞虎一开始就在对他撒谎,目的是保住项上人头。
既然百里飞虎说的不是真话,那么打败父亲独孤剑的也就会另有其人,父亲惨败的真相也就有待他去查实,他活着也就有意义。仇人尚在,他就有活下去的理由,直到找出打败父亲的那个人,让他败在自己剑下。
如此一来,独孤无痕又得从头开始,追寻仇人。
他在寻找,更像是在等待,等待当事人的出现。
真正了解事实真相的,也许只有玉如意和赛太白两人。玉如意早已长眠地下,赛太白20多年来一直销声匿迹。
另外,裘一笑唯一的女儿裘玉壶很可能也了解真相,可就连他的亲生父亲百里飞虎都不知道她的下落,独孤无痕又怎能在人海茫茫中寻找到她?是死是活,他甚至也不能确定。
自元月以来,独孤无痕几乎每天都在与人比剑,每天都有人死在他的剑下。
独孤无痕每杀一个人,他就会加倍空虚,只得借助再次杀人来填补空虚。然而,当又有一个人倒在他的剑下,他会更加空虚,于是再次杀人。这个世界上的人实在太多了,他怎么杀,也杀不完,甚至越杀越多。
独孤无痕越杀越疯狂。
空虚渐渐将他引向杀人,令他悄悄偏离了目的。偶尔醒悟过来的独孤无痕,突然意识到父亲惨败的真相竟成了谜。
他不想只是做一个杀人工具,但他却无法阻止自己杀人。
他活着的目的本是将打败父亲的人打败,可他根本无法找到那个人,甚至还不知道他要找的人到底是谁,更别说亲手将其打败。
茫然——
独孤无痕只剩下茫然。
如今他的面前是一片虚空。每次与这种虚空死命决斗,他都会败下阵来。
无论多硬的拳头,只有打在实物上,才会产生结果。如果打在虚空中,只会令自己做无谓的牺牲,到头来受伤的只是自己。这就好比一个剑客,当他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时候,也就是他真正尝到失败的滋味的时候,因为他所面临的对手不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无尽的时间跟虚空。
这种虚空没有脚,也没有手,更不会主动出击,但独孤无痕却感觉被打得头破血流、精疲力竭。他感到自己被紧紧地束缚住了,完全不能动弹,浑身的力使不出来,脾气暴躁,内心骚乱不堪,动不动就想杀人。
独孤无痕记起了父亲生前说的话:“一个人不可能永远不败,就算你胜得了一时,也不可能胜得了一世;就算你胜得了一世,你也将败给时间,败给孤独。其实除开时间,还有一样东西你也战胜不了——谜。或者说事实的真相。”
独孤无痕败了吗?败给了谁?
独孤无痕败了。
他正是败给了谜,败给了事实的真相,父亲20年前惨败的真相。
这个谜化装成虚空,彻底将独孤无痕踩在脚下,令他迷茫,令他绝望,令他灰心,令他丧气,更令他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一个人失去了活着的理由,就算他有再高再厉害的武功,又能怎样?父亲独孤剑跟“雪地红狐”裘一笑都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还不是败在了一个女人的手里?
也许,女人本身就是最厉害的致命武器。
被打败的独孤无痕只会杀人,他借口查出父亲惨败的真相,然而几乎所有的被杀者并不知情。
独孤无痕在一天之中杀了十个武林顶尖高手。难道他就为杀几个人而存在?他不知道,也没人替他回答。
但他相信,绝非如此,他还有更多的理由活着。要是独孤无痕只为杀几个人而存在,那他完全可以不存在,上天完全可以安排其他人去执行。
他到底何去何从?他不知道!也没人替他回答!这些年来,自己不说不问,一直苦于练剑,为父亲报仇雪恨,也是为自己报仇雪恨——祭奠青春。可他的仇人到底在什么地方?一抔尘土。只可惜父亲到死都不知道,真正害他的人是玉如意。
父亲独孤剑隐忍多年,只让他不停地练剑,无论严寒酷暑,无论春秋冬夏,从未将自己内心的痛苦宣泄过。
他的存在既然不只是为杀几个有罪的武林高手,难道是为了亲手割下父亲的头颅?他问自己,不!绝非如此,生活不是这样的,江湖也不是这样的!既然他对武林声望没兴趣,他的兴趣又在何方?他根本没把武林第一、天下第一放在心上。
他把什么放在心上?
他的心真的在20年前就死了,还是从那时起,他开始真正懂得了人生?
要么杀人,要么被杀。杀人与被杀,又有什么意义?也许什么意义都没有!
为什么要练剑,而且一练就是20年?要是在这20年当中,他像一个正常家庭中的孩子那样成长,他又会怎样?会不会有爱情?会不会娶妻生子?他相信一定会!很多男人辛苦了一辈子,只为拥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女人;那么多的男人想当皇帝,也只不过是为了拥有更多更漂亮的女人。
独孤无痕已经30岁了,但他不曾接触过一个女人。
女人到底长什么样子,独孤无痕从不曾认真去看过;女人到底是什么滋味,他更无从知晓。那么他活着到底还有什么意思?他所杀的那些人全是按照过去的旧道德和旧准则,判了他们的罪。他有什么资格那么做?他凭什么结果他们的生命?
独孤无痕找不到任何理由。
他的行为只是可耻的宣泄,他把他们全当成了父亲的仇人,幻想父亲曾败在他们每个人的剑下。他生着一双罪恶之手,拿着一把罪恶之剑,到处杀人,到处制造仇恨。这些人的后人长大以后又会怎样看待他?大侠,还是大奸大恶之徒?
独孤无痕相信,答案属于后者。
那么,他是否还需要继续杀人?
当然,他还需要杀人!他还需要为自己杀一回人。
他现在就得去找一个真正为了自己而杀人的理由。
父亲惨败的真相永远只有一个。真相一旦被揭露,也就不再是什么秘密了。真相对于那些知情者来说,再简单不过;而对于急于知道却又无法知道的人来说,真相犹如庞然大物,是一个怎样也打不败的怪物,它也是追求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人的最佳对手。
这个对手却让独孤无痕退却了,他不得不投降,他不能为一个谜再杀人了。
他要寻找新的杀人理由,也是寻找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独孤无痕站在泰山之巅,一览周围的群山,举起一坛烈酒,仰起脖子,一口气将整坛酒全灌进了肚子,朝下面芸芸众生狂啸着。这种狂啸只有狼才会发出来,只有荒原上的野狼才能够发出来。喝下这坛子酒以后,他将暂时从追查父亲惨败的真相中走出来,就算是免不了杀人,但必须是为自己而杀。
独孤无痕朝着黄河的方向飞了去。
〖插曲 A〗
公元1000年夏天的某个夜晚。夜色浓得化不开。黢黑的夜,犹如一块无孔不入的水墨。
北方荒原上走来一匹全身长满红毛的野狼,名叫金。
他在这黢黑的夜晚对着长天嗥叫,对着原野呼唤,似要把月亮和星星叫醒。
他的双眼犹如一对探照灯,发出的红色光柱,照彻整个原野。他的声音刺破了化不开的夜色,穿透整片荒原。
荒原上的狼一起骚动起来,纷纷向金赶来。
因为狼群从金的嗥叫中听出了危险的信号,听出了他们即将地位不保。金将坐上他们皇帝的宝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