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常常从这边跑到村子外的牧场,并排躺在草丛中仰望着星空,仔细闻着草的味道,闻着羊身上的味道。
或拥抱在一起长长地亲吻,在夜空下的草地上打滚,听更多的露水凝成。
让独孤无痕感到奇怪的是,他每晚都会做梦——梦到自己变成了一名剑客,就像南诺紫编织的那样。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偏巧到了白天,独孤无痕仍然无法从梦中摆脱出来。他开始感觉自己的身体内住着另外一个人,住着那个也叫独孤无痕的剑客。他能和那个人对话,他能听到那个人的叹息乃至呼吸的声音。
他从未将此事告诉南诺紫,告诉南诺紫,意味着他真的相信南诺紫虚构的关于他们800年前的故事。
这样一直到六月,小说《两个世界》即将完稿。
独孤无痕感到非常满意。只有一件事,老是让他弄不太明白,他老是感到内心产生出一种无形的空缺。
他不知道这个空缺为何产生,为谁产生。
他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这种冲动似乎牵引他逃进荒野,逃进大漠,去跟野兽共处。
确切地讲,是他身体内住着的另外一个人要逃走。
现在,让我们回到古老中国,或者说回到历史当中去。
就让我们大胆假设,大胆想象,假设离恨大侠独孤无痕跟作家独孤无痕就是同一个人。离恨大侠独孤无痕穿越时空,来到现在,摇身一变,变成了作家独孤无痕;或者,离恨大侠独孤无痕经过几十世的轮回,这一世投胎当了作家,他的名字还叫独孤无痕。
现在,让我们循着南诺紫编织的故事,去到1000年前,逐步走进有着独孤无痕和南诺紫的江湖。
【雪】
黄昏。北风如刀。积雪压得大地喘不过气。
独孤无痕端坐在自家茅草屋前的小凳子上,背靠门槛。他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对他非常重要的人。
这个人将影响他的一生。
此刻他已睡去,但从他疲倦而焦急的脸上,仍然可以看出,他睡得并不安稳。或许他正与梦中的哪个人进行着厮杀。
突然,一阵狂风摧断了门前那棵巨大的柳树,残枝倒塌在地的巨响将独孤无痕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这棵柳树已经没人能够说出它的年龄了,虽然早已经干枯,但仍然立在屋前,这次终于被风摧毁了。
独孤无痕浑身颤抖着,四下打量,眼睛早已经摆脱睡魔,睁得圆圆的。
他在寻找那条路,父亲早上离去时走的那条路。
晨曦初露,父亲独孤剑就离开了,带着那把祖传下来的剑,迎着北风和雪,钻进了雪中。
独孤无痕望着父亲逐渐变小、模糊的身影,在心中默默地为他祈祷着。
当时他只有九岁。
父亲离开时对他说:“要是我离开时留下的脚印被雪完全盖住之后我还没有回来,那就说明,我已经死在对手的剑下。”
独孤无痕听到父亲的话后,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这么些年来,他经常坐在自家的门前等候父亲的归来,每次父亲都完好地回来了。
父亲归来只说明一个问题,又有人死在他的剑下。
他坚信父亲这次也一定能够战胜对手,平安归来。
“此次前去,恐怕凶多吉少。痕儿,任何时候你都要记住剑在人在的道理。要是我回不来了,等大雪过后,你就去找一个名叫‘雪地红狐’的人,什么也不要说,只告诉他独孤剑是你的父亲,他就会把这把剑交给你。你再回到这里,取出我给你的那本《长虹十剑》,照着上面的指示勤学苦练。在你30岁生日那天,你就带着这把剑去找交给你剑的人,然后把他杀掉!”
独孤无痕仍无表情。他始终坚信:父亲定会平安归来。虽然他才九岁,但已经从江湖上听到不少——父亲是武林中近年来数一数二的使剑高手,曾一剑结果黄河北岸五百多个武林高手,而当时父亲独孤剑却站在黄河南岸。那些人只见一条炫目的长虹,从黄河对岸游龙般朝他们扑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风更大了。
雪更猛了。
夜色渐浓。
独孤无痕在努力搜寻,搜寻父亲离开时留下的脚印。
他只知道,柳树倒下的地方,就是父亲迈出第一步的地方。可现在路在何方?脚印又在何方?他无法确定,但他依然坚信,父亲一定能够平安归来,就跟以往每次出去决斗一样,归来时手里抱一大坛子烈酒,提着几只烧鸡,远远地喊着:“痕儿,我回来了——”
天压得更低了,夜更浓了,与雪融为一体。
门在门框上碰得山响。
一整天了,独孤无痕滴水未进。他早已忘记饥饿。自从父亲离去之后,他就一直坐在板凳上。
独孤无痕第一次从板凳上站了起来,迎着狂风,吃力地走到倒下的柳树旁,照着已被积雪覆盖的柳树撒了一泡尿。
尿液被风雪裹夹到他的脸上,他也全然不顾。
就在这时,他看到远方有个黑点慢慢地朝这边移动着。尽管黑点很小,移动又慢,但他知道,父亲再一次胜利了。
父亲平安归来了。
独孤无痕知道,那就是父亲。父亲是他心目中的大侠,永远不会败的大侠。
“爹爹——爹爹——”他朝黑点的方向喊了起来。
雪粒立即灌进他的嘴里,发出的声音父亲根本听不见,就连他自己也听不清楚。
……
十
独孤无痕时常在梦中呼喊爸爸,发现嘴巴时常张不开,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似的,就算能够喊出来,却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六月初八。深夜。独孤无痕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当他醒来时,面前站着一个既熟悉又感陌生的女人,看上去显得有些焦虑,有些楚楚可怜。
看她样子,她已经进来很久了,一直没敢叫醒他。
独孤无痕对这个女人全身上下的每一个地方都非常熟悉,只是一时半会叫不上对方的名字来。
门是关着的。
独孤无痕正在想着她是如何进来的,不会跟南诺紫一样,也是个鬼吧?
他开始对眼前的这个女人产生了兴趣,而且越来越强烈。
他对她上下打量起来,25岁左右,一弯柳叶眉,嘴唇薄薄的,似乎专为接吻而长的,眼中透着清秀和委屈。穿一件普通青布上衣,蓝布裤子,鞋子上面沾有断草。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独孤无痕坐直了身子,“请坐!”
女人拉过书桌后面的那把椅子,坐在了独孤无痕的正对面。她的眼睛始终望着独孤无痕,眼神中迅速燃烧起仇恨与愤怒。
她的神情显得呆滞。
可以想象,她一定是受到了什么不公平的待遇,而且,这件事情显然与独孤无痕有关。
“你当然认识我了!”女人终于说话了,“我此次前来,就是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公道?”
“公道!”
“可是我不太确定,到底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我有什么得罪你的地方,还请你原谅。”独孤无痕努力在脑海中搜索着,到头来还是徒然。他只觉得这个女人是那么眼熟,甚至觉得自己跟她有过多年的交往。
但他就是想不起来她叫什么,住在哪里,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你最应该知道我是谁,没有人比你更知道我!否则,我就不会找上门来,向你讨回公道!”
“你别激动!我真的是想不起来了!我承认我对你很熟悉,也承认我跟你有某种不可推卸的关系。但是——”
“别装蒜了!”
“不是,你总得让我明白不是?”
“你说,你凭什么——”女人放声哭了起来。
“别哭,你把我弄糊涂了。”
“我的命为何这样苦啊?”
“说清楚点,先别哭啊!”
“你让我说什么啊,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世界上那么多人,为何偏偏跟我过不去?你难道不可以把我安排得好一点吗?”
“你在说什么啊?”独孤无痕放弃了想,反正也想不起来她到底是谁。
女人的反常让独孤无痕大感意外。
“为什么让我遇上刘怀三?你觉得我受的罪还不够吗?原本以为我命不好,是自己不够努力,我相信命运可以通过努力去改变。可努力了,也付出了,我还是在忍受生活的煎熬。对,我有漂亮的脸蛋和傲人的身材,可有什么用啊?我好不容易摆脱苟耳,来到城里,以为从此可以过上像样的日子,可谁知道——”
“呃——我知道你是谁了——”
“你凭什么就可以决定我的命运!你凭什么?你就是一垃圾作家!垃圾!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作家就可以任意摆布他人吗?你凭什么让我嫁给那个臭气熏天的矿工啊?难道你让我受的苦还不够吗?我以为遭遇了家乡那次不幸,走进城里,我的生活就会像毛人王说的那样好起来,可结果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外一个火坑!”
独孤无痕终于知道面前这个女人是谁了。
“你是韩雨烟——你是《两个世界》中的韩雨烟——”
不错,她就是韩雨烟,她就是在独孤无痕脑海中盘旋了八年之久的韩雨烟——小说《两个世界》中的主要人物之一。
这个不幸的女人,终于不堪忍受独孤无痕为她安排的命运,独自从书中逃逸出来,从遥远的地方徒步走来,找到了作家独孤无痕。
韩雨烟此刻就坐在独孤无痕的面前。
十一
腊月。天远地阔。树叶落尽了,村庄裸露了出来。农民的眼睛突然放大了,就像空旷的田野一样。无论是村庄,还是小路,都一样缩短了距离,中间再也没有什么阻碍。村里很静,只剩下天上飘落下来的飞花的沙沙声,那是白雪,就像鹅毛。天空就像一面绒毛毯,轻轻一碰,就会触到温暖。
池塘里结着冰,要是枯萎的芦苇上歇上那么一只鸟,该是多么地喜气。
从城里来乡下探亲的毛人王站在池塘埂上,向池塘冰面上抛着小石子。
突然,村子外响起一阵唢呐,一支迎亲的队伍朝着池塘的方向慢慢地走了过来。鼓槌一下一下,好似敲打在天空那面锣上。
新娘子韩雨烟颤悠悠地走在最前面。她身上的色彩从来就没有今天这样鲜亮过。她的胸膛里有一颗心在跳动,里面装有姑妈临行前的叮咛和她即将面临的命运。村庄一上一下地耸动着,以作为她即将走向新生活的音乐的节奏。
迎亲队伍走过毛人王身边时,新娘子稍稍停下了脚步,很神气地瞪了毛人王一眼,像是一种挑衅,更像是一种无奈的钦羡。
她要嫁的人不是没父没母——跟自己一样——的跛足,而是眼前这位英俊潇洒的公子哥,那将是怎样的一片天地呀!
毛人王望着韩雨烟,也看得发呆。
这一切都看在迎亲队伍中的每一个人眼里。但他们只是来送亲迎亲的,对于别人的事情,他们才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去理会。他们只要将新娘子送到男家,就算完事。况且,他们每个人都对这个城里来的俊公子刮目相看。
谁都清楚,他们所帮忙的人家就一个人,村里的苟耳,不但脚有些跛,而且脸上有烧伤的疤痕。
苟耳能够娶上韩雨烟,完全是靠韩雨烟的姑妈的关系。
村里人都知道,苟耳的父亲生前跟韩雨烟的姑妈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所以才成全了今天的这桩美事。
十二
三天以后。黄昏。雪飘飘洒洒地飞着。院子里几株梅花的枝头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不时往下掉落着。屋檐上结了一溜冰柱,像一把把利剑直指着大地。
三天前的这个时候,院子里正热闹一片,村里很多人都在这里狂吃海喝。
此时此刻,这里安静极了,成为了静止的海洋,只有积雪从梅花枝头上掉落在地的声音。
村里也安静得很,连狗吠都难以听到。
农村人睡得很早,村里人有这样一种说法:“热坐不如冷蜷,烤火不如吃烟。”冬天太冷,早早上床,躺在被窝里,少受些冻。
或许有人已经在被窝里睡暖了身子,小娃儿在被窝里回味爷爷奶奶讲的那些鬼故事,他们的爸爸搂着他们肥硕的妈妈,幻想和韩雨烟来场好事,进而呼呼大睡。
苟耳到地里去了。
韩雨烟有些生气,想摔点东西,借此发泄一下。她坐在屋中央的破板凳上,望着借来尚未归还的一篮子酒杯跟汤匙,真想一脚把那只篮子踢翻,踢到外面的石板上。她已脱下了新衣服,换上了平时穿的粗布衣服。
苟耳正忙活在地头,把新娘韩雨烟一个人撂在家里。
苟耳不但跛脚,还是一个硬不起来的男人。
那晚新婚之夜,两人羞答答地忙活了一气,最终双双垂头丧气地平息下来。
苟耳不能搞女人,尤其是现在不能搞自己的女人。
苟耳能搞地。
不能搞女人的苟耳,只得搞地。
只要能搞地,他苟耳还是男人。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天顶不着,但他还能够端端正正地立在大地上。
他不愿意见到韩雨烟,他更愿意待在地里。
土地不会给他难看,不会那么麻烦。他和土地之间从来就没有脸红过。
但苟耳却在韩雨烟面前脸红。他感觉抬不起头来。
他白天一直在地里忙活着,直到晚上韩雨烟吹灯上床睡觉,他才慢慢回到家中,洗脚,然后上床。
韩雨烟坐在屋子中央,心想这样下去,还不如死了好。
早死早投胎,早死早超生。她不相信来世还这样命苦。
突然,韩雨烟眼前一亮。仔细一瞧,是那天在池塘埂上遇到的毛人王,突然感到局促不安起来,情不自禁地低下了头,用手撩了一下耳边的头发,将其顺到耳朵背后。站起来拉扯了一下衣襟。她感到眼睛有些生涩,有点微微发胀,不太好使,一时间手足无措,长久地站在那里,也不请来人进屋来坐。
毛人王的眼睛里露出了喜悦,死死盯着韩雨烟的胸部,嘴角露出淫亵的笑。
“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不知道你是否——总之,你先听我把话说完。你也知道,不是——我知道,你们虽然结了婚,但仍未办理正式的结婚手续,别问我从哪里知道的,村里面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情。
“从法律上讲,你们还算不上是夫妻。严格意义上说,你们这是违法,要是被警察知道了,还会逮捕你们。你们这算非法同居。
“你别误会,我不会告密的。
“你很漂亮,非常漂亮,你本可以过上更幸福的生活。这个家根本不适合你待,苟耳也配不上你。你这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你知道吗?说老实话,我都为你感到惋惜!你只要走进大城市,完全能够拥有属于你自己的天空。
“就凭你长得这么好看,想和你好的人多了去了,多得排队都可以从你们村头排到村尾。
“你一直生活在农村,根本不知道外面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外面可漂亮了!你想到哪儿,无须走路,坐车就行。你想找个朋友聊天,不用跑几里路去找,打个电话就行。电话,你知道电话什么样子吗?假如你站在村头,我站在村尾,我们各自只需要对着电话轻轻说话,就能聊天。
“还有啊,还有——城里不用住土房,那里全是高楼大厦,冬天住在里面暖呼呼的,因为装了空调。夏天也不会热得你流汗水,只需将空调开到制冷就行……煮饭不用烧柴,不用忍受烟熏火燎……你什么也不用干,因为你长得漂亮,自然会有人伺候你,哄你开心。你不开心,尽可以将他们一脚踢开。
“你的衣服也会有人抢着洗,甚至从不用洗,你天天穿新的。
“你像公主一样,成天被一群开着高级轿车的男人围着转。你手一指,就能选择你心仪的男子,让他陪你开心。被你选中的人,高兴得像个小狗,那些被你冷落的人也不会不开心,他们还会再来,以求得你的垂怜。
“你看,外面的世界这么美,你真的甘心跟苟耳这样的人过一辈子吗?你还这么年轻,你现在只需向前迈出一步,你的生活将会彻底改变。本来,美好的生活那是要靠争取和把握才能得到,可是你不用争取,只需要把握。
“生活大门将永远为你打开着,但也得抓紧时间才行。上天派遣我前来通知你,你本是仙女下凡,无奈降临错了地方,但你如果把握得好,一样可以重新走进新天地……把你的手给我,请相信我,跟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