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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伊妮娅又将头钻了进去,能看到一个苍白的人影在水里游动,然后在五米上方的曲面上重新探出头来。小水滴溅洒而出,飞出一条曲线,又回归到大球的表面——我猜,是被微分的能量场赶到了那儿,然后扩散出复杂的同心圆,在水球表面泛着涟漪。

“快进来,”她再一次喊道,“不开玩笑!”

“我没穿游泳衣。”

伊妮娅在那儿漂了片刻,踢踢水,俯身躺在水面上,接着又潜进了水中。再一次出现时,从我的角度看,脑袋完完全全颠倒了过来,她说:“谁穿泳衣了?用不着那玩意儿!”

我知道她没开玩笑,因为在她潜水的时候,我看见她白皙后背上的脊椎、肋骨,那如小男孩般的屁股反射着分形光线,就像从池塘中冒起来的两个白色小蘑菇。总之,看见这个十二岁的未来弥赛亚的屁股,就像是在看茉斯姨妈的小孙子们在浴盆中洗澡的全息幻灯片,一点也没有挑逗之意。

“劳尔,快进来!”她又喊道,随即朝水球的对面潜去。

我只犹豫了一秒钟,便马上甩掉长袍和外衣。不过身上还留着短裤,也没脱那件当作睡衣的长汗衫。

但我在了望台上愣了片刻,一点也不知道该怎么进到头上几米外的这个水球中去。过了一会儿,从水球上面的某处传来声音,“傻蛋,跳啊!”于是我奋力一跳。

大概到了一米半之上的地方,我突然感觉到了零重力。水真他妈冷。

我回转身,冷得哇哇大叫,感觉身体上可以收缩的地方顿时都收缩了起来,然后我开始胡乱拍水,努力把头探出球面。这时贝提克也来到了了望台上,他也想看看这里的响声到底是怎么回事,看见他,我没感到多大的惊讶。他抱着双臂,背倚栏杆,一条腿斜搭在另一条腿上。

“水很暖和!”我在骗他,其实已经冷得牙齿嘎嘎作响了,“快进来!”

机器人微微一笑,摇了摇脑袋,就像一位纵容孩子的父亲。我耸耸肩,回转身,潜了进去。

过了一两秒钟,我突然想起,游泳其实跟在零重力中移动很相似;在零重力的水球中浮沉,其实也跟平常的游泳差不多。两相比照,水的阻力让我感觉比在零重力中飘移更接近于游泳。但在水球中更加乐趣无穷,偶尔会在水里碰到一个气泡,我就会停下来,在那儿喘口气,接着继续在水中扑腾。

在颠来倒去地翻滚了一阵后,我已经晕头转向了。我朝一个一米长的气泡游去,最后在滚进这个圆球之前停了下来,仰头望望,看着伊妮娅的脑袋和肩膀突然出现。她低头朝我望来,挥着小手。胸口的皮肤已经起皱,可能是水太冷的缘故,或者是空气太冷了。

“好玩吧?”她一面说,一面把脸上的水撩开,又把头发往后捋了捋。金褐色的头发打湿之后,颜色看上去更深了。我盯着女孩,试图从她身上看到她母亲的影子,看到那个深色头发的卢瑟斯侦探。但毫无用处——我从没见到过布劳恩·拉米亚的照片,我只从《诗篇》中听过她的故事。

“还是有点难的,在边缘的时候,得花点本事保持平衡,不然会从水里飞出去,”伊妮娅说道,我们的气泡变化收缩,水墙在身边弯曲,“跟你比比,看谁先出去!”

她转了个身,纵身一跃。我试图紧紧跟随,但错误地扑腾着穿过了气泡。我的天,希望贝提克和孩子别看见我这难堪的手脚动作。我比她晚半分钟抵达水球的边缘。两人躺在那儿,踩着水,飞船和了望台都已经消失在身下,水往左右延伸,变成曲面,在我们四侧如瀑布般坠出视野,而在我们头上,深红色的分形膨胀,爆炸,收缩,然后再次膨胀。

“真希望能看到星星。”我说,声音大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

“我也是。”伊妮娅说。她正仰着脸,望着令人心悸的光线表演,我似乎看见有一丝悲伤的情绪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好冷。”她终于说道。我见她嘴巴紧咬着,感觉到她正尽力不使牙齿打颤。“下次叫飞船建水池的时候,我会叫它不要用冷水。”

“你现在最好从这儿出去。”我说。我们朝下面游去,来到水球的曲面边缘。了望台就像是一堵墙,慢慢升起,向我们问候,唯一的反常是出现在其中的贝提克的身形,他正站在一侧,手里拿着一块大毛巾,是为伊妮娅准备的。

“劳尔,闭上眼睛。”她对我说。于是我闭上双眼,她拍打双手,穿出水面,浮出去之后,我感受到零重力的水球重重地砸在了我的脸上。一秒钟后,我听到她的赤脚站到了了望台上,发出“啪”的一声。

我又等了片刻,然后睁开眼。贝提克已经把大毛巾裹在了她身上,她正缩在里面,现在,不管如何使劲地忍住,她的牙齿还是在不停打颤。“小……小心点,”她说,“从……从水里出……出来的时候,马……马上转过身来,不……不然,你……你会脑袋着地,折……折断……脖……脖子的。”

“多谢。”我应道,但还不想在他们尚未离开了望台前出这个水球。片刻之后,他们走了,我划着水游了出去,手臂和脚乱踢乱划,想要在重力重新来临前转个一百八十度,结果转过了头,矫枉过正,屁股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贝提克周到地在栏杆上为我放了块毛巾,我拿起来抹了抹脸,然后说道:“飞船,你可以取消掉零重力微型能量场了。”

但片刻之后,我意识到了自己所犯的错误,但已没时间撤销这个命令,于是,好几百加仑的水瞬间砸向了望台,一大摊刺骨的水如瀑布般从高处坠下。要是我当时站在它的正下方,那我很可能当场毙命,真是伟大旅行的讽刺性结局。不过,我坐的地方离大水边缘还有几米远,所以它只是把我冲到了了望台上,在水花从栏杆上溅起的时候,把我卷进了水流的旋涡,似乎还要把我抛向太空,越过十五米下的船尾,甚至穿出椭圆形密蔽场的底部,在那儿,我将会像一只小虫子掉入了卵形烧杯,溺死其中。

湍流咆哮而过,我紧紧抓住栏杆,毫不松手。

“对不起。”飞船说道,它也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于是重塑了我们周围的能量场,将大水包纳聚集起来。我发现,没有一滴水冲进敞开的大门,流进全息井的层面。

趁着微型能量场将大水托起并且搬离的时候(那是一个不断晃悠的水球),我找回那块湿透的毛巾,穿过门口,进入飞船。船体在我身后合上,我猜,那些水应该已经被送回到了储水箱,之后会被净化,为我们所用,或是作为反应物料,就在这时,我陡然停下脚步。

“飞船!”我大叫道。

“有何吩咐,安迪密恩先生?”

“不会是你在跟我开玩笑吧?”

“你是指听从你的命令,取消零重力微型能量场吗,安迪密恩先生?“

“对。”

“不,安迪密恩先生,刚才只是我的一时疏忽。我从不开玩笑。请放心,我根本没机会受幽默感的折磨。”

“嗯。”我不太相信。手里拎着湿淋淋的鞋子和衣服,啪嗒啪嗒走上楼,擦干身体,穿好衣服。

第二天,我到贝提克那里和他聊了会儿,那地方被他称为“引擎舱”,看布局的确有点像远洋舰中的引擎舱——喷着暖气的管子,黑乎乎的像是发电机的大家伙,狭窄的通道,金属站台——不过贝提克告诉我,这块地方最原始的目的,是让船员通过不同的刺激模拟连接器,和飞船的驱动器、能量场发生器进行联系,他让我试了试。我承认,我从来没有享受过电脑合成的现实环境,在尝试了虚拟视景之后,我断开连接,坐在贝提克的吊床边,听他讲话。他告诉我,几十年来,他一直在帮着修缮这艘船,并曾一度相信这艘船再也不会飞了。听到此,我感觉到一丝如释重负之感,旅程又开始了。

“是不是不管老诗人选择了谁,叫他和女孩一起走,你都会和他们一起踏上这趟旅程?”我问他。

机器人平心静气地看着我。“过去的这个世纪里,我一直有这个想法,安迪密恩先生。但我也不太相信这会成为现实。我得谢谢你,是你让我梦想成真了。”

他的感激实在是情真意切,我立时觉得有点尴尬。“最好等到我们逃离圣神之后再谢我,”我对他说,想要改变话题,“我想,他们会在复兴之矢的领空内等我们。”

“看样子极有可能。”蓝皮肤的男人似乎并不担心这个问题。

“你觉得,要是这回伊妮娅再以打开飞船空间相威胁,还会管用么?”我问他。

贝提克摇摇头。“虽然他们想要活捉她,但肯定不会被这个唬人的话骗倒两次。”

我扬扬眉毛。“你真的觉得她是在唬人?她口气那么坚定,我觉得她真的会把我们那一层打开的。”

“我不这么想,”贝提克说,“当然,我并不了解这个小女孩,但曾有幸和她母亲愉快地共度几日,当时她和其他朝圣者正在进行海伯利安之旅。拉米亚女士是个热爱生命的人,她也关心其他人的生命。我相信,如果伊妮娅女士是独自一人的话,她可能真的会把威胁进行到底,但船上还有我俩在,我觉得她不会让我们受到伤害的。”

对此我无言以对,于是我们又说了一些其他事——飞船,我们的目的地,陨落过了这么久之后,环网世界肯定变得非常陌生了。

“要是我们在复兴之矢着陆,”我说,“你打算在那儿跟我们告别吗?”

“跟你们告别?”贝提克问道,他头一次露出惊讶的神情,“为什么要跟你们告别?”

我挥挥手,打了个僵硬的手势。“嗯……我猜……我是说,我以为你想获得自由,并会在登陆的第一个文明世界上找到自由……”我停下来,又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真是太傻了。

“既然获允同你们一起旅行,我也就得到了自由,”机器人轻声说,微笑着,“另外,安迪密恩先生,如果我真想待在复兴之矢,我也很难融进人群中去。”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曾想到过的一个问题。“你可以改变肤色啊,”我说,“飞船的自动诊疗室可以帮你……”还没说完我就停了下来,因为我看见他脸上浮现出难以理解的微妙表情。

“你也知道,安迪密恩先生,”贝提克开口道,“我们机器人并不是通过程序设计的机器……甚至不像进化成内核的早期DNA人工智能,我们没有设置基本的参量或是阿西莫夫激发因素……但是,当初设计我们的时候,啊……人们还是极力主张,在我们身上加上一些最高行事准则。其中之一,当然是服从人类的合理命令,防止他们受到伤害。据说,阿西莫夫激发因素比机器人技术或是生物工程还要古老。但是还有一个……约束……就是不能改变肤色。”

“你没办法改变吗?”我问,“如果我们的生命需要依靠你隐藏蓝色的肤色,你也不能吗?”

“噢,当然可以,”贝提克说,“我能拥有自由意识,也能改变肤色,尤其是如果高优先级的阿西莫夫激发因素需要我这么做,比如说保护你和伊妮娅女士免受伤害,那我会那么做,但是我的选择会让我……很不自在。非常不自在。”

我点点头,但并没真的明白。我们转开话题,继续谈其他事。

就在同一天,我在主气闸层中翻了翻武器和舱外物品柜。这一检查,发现东西竟然比我预想到的还要多,有些物品相当古老,我不得不向飞船询问,才能知道它们是干什么用的。舱外物品柜中的大多数东西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太空服、危险空气防护服,太空服橱柜下的储藏壁龛中有四辆飞行车被灵巧地折叠起来放着,重型耐用提灯、露营装备、滤息面具、带脚蹼和矛枪的水下呼吸器、一条电磁飞行皮带、三个工具箱、两个装备齐全的医药箱、六副夜视及红外眼镜,同样还有六副轻型耳机,带有微珠通信器、视频和通信志功能。看到最后这样东西,我对这艘飞船表示出了质疑:我从小就觉得,在一个没有数据网的世界上,这玩意儿根本就没用。这些通信志有些很古老(这种细细的银色手环状物体在几十年前很流行),有些甚至像是史前古物:大如手册般的东西。它们都能用作通信器,或是储存海量的数据,或是能连接进当地数据网,而且,尤其是古老的那些,竟能通过远程遥控装置挂上星球的超光转播信号,以至于能接入万方网。

我拿起一个手环状物件,放入掌心,感觉轻得连一克也不到。但已经没有用处。我听来自外世界的猎人们说过,有几个星球又拥有了原始的数据网(我想,复兴之矢是其中之一),但差不多三个世纪以来,超光转播信号都一直不起作用。超光通信,霸主所仰赖的这个超光速通信的公共频段,在陨落之后便再也没有动静了。我慢慢把通信志摆回原来的衬着天鹅绒的盒子中。

“如果你离开我一段时间的话,你会觉得带着它有用了。”飞船突然说。

我回头一望。“此话怎讲?”

“它能提供信息,”飞船回答,“我很乐意将大量的基本数据记录下载到其中几个上。你可以随意使用。”

我咬紧嘴唇,试图想象把飞船的那一大堆数据套在手腕上,到底能带来多大价值。然后我记起小时候外婆说的话来——劳尔,信息就是财富,一定要珍惜它。一个人想要理解这个宇宙,除了爱和真,就数它最重要了。

“好主意,”我说道,把细细的银色手环扣在手腕上,“你什么时候能下载数据库?”

“正在下载。”飞船说。

先前在抵达帕瓦蒂领空前,我就已经仔细地检查过了武器柜;里面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瑞士卫兵哪怕一秒钟时间。现在,我在橱柜中翻找,脑中想到的目的却大为不同。

这些陈旧的东西看上去古旧极了,这真是怪。太空服、飞行车、提灯,几乎飞船上的所有东西,都显得很古老,样式过时。比如说,这儿没有拟肤束装,所有东西的大小、构造和颜色都似乎像是历史书中的全息像。不过,这些武器另当别论。对,它们也很古老,但在我眼里,拿在手里,它们是那么熟悉。

领事显然是个猎手。架子上摆着六七把霰弹枪:上足了油,藏得好好的。随便带上一把,我就能去沼泽地中猎鸭子。这些枪有大有小,从细小的点三一重叠式双管猎枪,到又大又重的二八号双筒枪。我拿了把古老但保存完好的十六号气枪,上面带着弹夹,把它摆到走道里。

那些步枪和能量武器真是漂亮。领事肯定是个收藏家,因为这些标本既是杀人工具,也是艺术珍品——枪托上的涡卷装饰、蓝钢、手持部件,完美的均衡。在近一千年中,特别是二十世纪之后,私人武器开始大量生产,都一击致命、廉价,同时也丑陋得如同金属制门器,我们中有些人,包括我和领事,学会了珍藏美丽的手工制造或是小批生产的枪支。枪架上,摆着大号狩猎步枪、等离子步枪(这名字没错,在地方军进行基本训练的时候,我得知,等离子弹药从枪管中射出的时候,是一束束纯能量,但弹药在挥发前,的确能得到枪管膛线的加速)、两枝雕刻得很精巧的激光能量步枪(这名字倒是错了,算是语言所造就的人工制品,而不是巧手设计而出),跟不多久前赫瑞格杀死依姿的那把差不多,一把纯黑的军部突击步枪,像是三个世纪前费德曼·卡萨德上校带到海伯利安的那把,一把内径极粗的等离子武器,肯定是领事射杀某些星球上的恐龙用的,还有三把手枪。没有死亡之杖。对此我很高兴,我不喜欢那该死的东西。

我拿出一杆等离子步枪,那是把军部突击步枪,又拿出那几把手枪,想做进一步研究。

军部武器样貌丑陋,是领事收藏品中的一个例外,但细细一看,我明白它大有用处。这东西具有多种用途——既是十八毫米等离子步枪,也是可调光束耦合能量武器;既是榴弹发射器,也是高能电子束储存器;既是钢矛发射器,也是多频率干扰器,还是寻热掷镖器——见鬼,军部突击武器除了不能帮士兵做饭,其他啥都能干。唔,不对,实际应用时,可调光束如果设置到低能状态,甚至也能用来烹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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