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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随着我慢慢逼近,平台看上去变得越来越庞大。这两天来,我没有在海上见过除了木筏之外的任何东西,平台的确大极了——从外表看,有钢架结构,但大多是深色木料,由二十多根塔门支撑着,立于海面波涛的十五米上方……我突然想到,这片海上要是起了风暴会是什么景象,于是庆幸居然没有遇上——平台自身也有很多层:低一些的楼层和船坞处,至少有五条长长的渔船在上下浮动,看样子是主楼层的下方有楼梯和亮着灯的房间,此外还可看见两个塔楼——其中一个装有小型雷达反射镜——以及三块飞机起降平台,从木筏上仅看得到其中一块。现在我能看见六七架扑翼飞机,它们蜻蜓般的翅膀被捆绑了起来,在雷达塔楼旁边的圆形平台上,停着两艘更大的掠行艇。

乘飞毯飞过这里时,我已经琢磨出一个完美的计划:先制造声东击西的假象——这就是我带上雷管和塑料炸弹的原因,这些炸弹很小,但至少可以生起火来——然后偷架蜻蜓,要是被他们发现了,就径直飞进入口,否则就用它来拖着木筏高速前进。

这是个好计划,不过有一点瑕疵:我不懂得怎样开扑翼飞机。我在浪漫港剧院或地方自卫队的娱乐室里看过的全息影剧中,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飞机。那些片子里的主人公,不管偷到任何东西,拿过来就会驾驶——掠行艇、电磁车、扑翼飞机、直升机、硬式飞艇、太空船。显然,我没受过英雄基本功训练;就算我成功潜入其中一架飞机,也只能咬着指甲瞪着控制面板,坐等圣神卫兵抓住我。在霸主时代当英雄肯定容易得多——那时候的机器都很聪明,弥补了英雄的愚蠢。事实上——虽然我不太愿向旅伴们承认——我会开的交通工具没几种,只有驳船、最简单的地行车,还必须是海伯利安地方自卫队用过的那种车型。如果要自个儿驾驶什么……嗯,幸好先前那艘太空船没有控制室。

我摇摇头,甩掉这些关于自己英雄短板的幻想,集中注意力飞完到平台前的最后几百米。现在,我可以相当清楚地看见灯光:停机层附近塔楼上的导航信标、每个船坞上闪烁的绿光、亮灯的窗户。很多很多窗户。我决定降落在平台最昏暗的那块地方,东边那座雷达塔楼的正下方,于是驾着飞毯,绕一条长长的弧形线路,缓慢地在浪尖中接近那个地方。回头看去,我有些期望能看见木筏紧紧跟在我身后,但海平面上一片空荡。

希望这些人也看不到木筏。现在,我已经能听到话语声和笑声:男人的声音,低沉的大笑。听起来像是我曾服务过的那些环网猎手,嗜酒如命,性情敦厚,但同时也有点像我在自卫队服役时的那些呆瓜战友。我集中注意力保持飞毯在较低高度,同时不被水溅湿,并且偷偷往平台上升。

“快到了。”我对通信装置默声说道。

“好的。”耳朵里传出伊妮娅低声的回应。我们说好,除非她那里有紧急情况,不然只需要回答我的呼叫。

我悬停在那儿,这边的主平台下方,是一系列的横梁、撑柱、附属甲板、狭小通道,错综复杂,如迷宫一般。不同于北边和西边灯火通明的楼梯,这里很黑——可能是视察专用的小道——然后我挑了最低最暗的一处,驾着飞毯降落。我关闭了飞控线,把小毯子卷起来,用绳子绑在两根横梁的交会处,挥刀斩断绳子,然后插刀回鞘,拉下背心盖住,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景象,也许在某时将不得不用这刀捅死谁,这想法让我不寒而栗。除了赫瑞格先生那场意外,我从没在肉搏战中杀死过任何人。我向上帝祈祷,再也不要杀人。

楼梯在我柔软的靴子底下发出吱嘎的声音,我希望这些声音能被波涛拍打塔门的声音和头顶传来的笑声盖过。我爬上两段楼梯,发现一架梯子,随即爬上,顶上有一扇活板门,没上锁。我慢慢推起它,有点担心会不会把一个坐在上面的持枪警卫翻倒。

我缓缓抬起头,看出这是塔楼靠海面停机层的一部分,十米之上,雷达天线正在转动,每转一次,它的暗影便将明亮的银河切断一次。

我爬上停机层,克制住想要踮起脚尖的冲动,走到塔楼一角。飞行甲板上系着两架巨大的掠行艇,但看起来黑漆漆的,空无一人。下层飞行甲板上停着几艘扑翼飞机,星光在它们昆虫般的翅翼上闪烁,黑色的观测透明罩上,闪耀着来自我们银河系的光芒。我走到上层甲板,把塑料炸弹贴到最近的一艘掠行艇底下,接上雷管,只要利用通信装置发射出适当的频码,就可将其引爆。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老感觉有人已暗中发现了我,禁不住有些背脊发麻。然后我走下梯子,走到停扑翼飞机的那层,重复了同样的工作。我几乎肯定,就在这边亮着灯的窗户或港口处,正有人在观察我的一举一动,但没人叫唤。于是我尽量装作漫不经心,蹑手蹑脚从扑翼飞机停机层顺着小道往上走,在塔楼拐角处朝外张望。

从塔楼伸出另一段楼梯,通向下方的主平台。那里的窗户很明亮,现在拉下了百叶窗,竖起了防风板。笑声更嘈杂了,有人在唱歌,还有锅碗瓢盆撞击的声音。

我吸了口气,走下楼梯,越过一块甲板,避开门口,沿另一条小道往前走。然后我猫着腰,走过亮灯的窗户,同时努力屏住呼吸,稳住狂跳不止的心脏。要是现在有人从第一扇门走出来,那回去的路就被挡住了,我就没法回去拿霍鹰飞毯了。我的手伸到背心底下,摸摸皮套搭子下点四五手枪的枪把,试图想象一些勇敢的举动,可想到的都是快点回到我们的木筏上。我已经把声东击西的炸药放好了……还需要做什么?我意识到,我之所以还不回去,不只是出于好奇:如果这些人不是圣神军人,那我就不能引爆塑料炸弹。在尖爪冰架上参军期间,敌方反叛军选择炸弹做武器——丢进村庄,丢进地方自卫队营房,给雪地机车和小船装上一堆炸药,不管是平民还是自卫队士兵,一概杀死——我总觉得这是懦弱和下三滥的表现。炸弹这武器完全没有识别力,不论是无辜的人还是敌军士兵,统统格杀勿论。我知道,这种说教很傻,但即使明知这些小炸药顶多只会给没人的飞机放把火,我也只在别无选择时引爆它们。这里的人——也许还有女人和孩子——跟我们可无冤无仇。

我缓缓抬起头,偷偷透过最近的窗户看进去,这动作慢得荒唐,令我饱受折磨,刚看一眼,就赶紧低下,以免被人发现。锅碗瓢盆的声音来自一个明亮的厨房区——作个纠正,应该是船上的膳房,因为这里称得上是艘船。里面有六七人,全是男的,都是当兵的年纪,但没穿军装,只穿了汗衫,系着围裙。他们在打扫卫生、收拾东西、洗餐具。显然,吃晚饭的时间早已过了。

于是我贴着墙,继续猫着腰走过整条小道,轻轻走下又一条楼梯,在一长排窗户前停下,躲在两面墙相交的阴影角落里,朝西的墙上开着几扇窗户,无须抬头,就能看到里面的情况。这是个食堂——或者是餐厅。里面约坐有三十人,全是男的!面前摆着一杯杯咖啡,有的在吸重组香烟,至少有一个人在喝威士忌:或者说是装在酒瓶里的琥珀色液体,管他是什么,反正不用太在意。

这些人中,许多身着卡其布服装,但看不出是制服还是本地渔民的传统服饰。没看见一件圣神制服,这真是好事一桩。现在看来,也许这只是个捕鱼平台,只是一家旅馆,供那些不在乎花费多年时间债——应该说是不在乎朋友和家人多年思念的那些有钱的外星傻蛋下榻——供他们体验捕杀大怪物的刺激。见鬼,也许我还能认得一些人:他们现在是渔客,拜访海伯利安的时候是猎鸭人。但我可没兴趣进去瞧瞧。

现在我的信心恢复了些,我沿着长长的走道往前进,灯光透过窗户洒在我身上。似乎没有警卫,也没有岗哨。也许根本就不需要转移他们的注意力——不管月亮有没有升起,直接把木筏从这群人身边开过,谁也不会发现。那时候,他们或许在睡觉,或许在饮酒嬉闹,而我们则可顺着水流直接驶入远距传送门。现在我已能用肉眼看见它,就在东北方向,不到两公里外,一道细细的黑弧架在繁星点点的天空下。等我们到达入口,我就可以发射出预设的波频,不是来引爆埋下的塑料炸弹,而是取消引爆程序。

我转过拐角,但眼睛依旧望着传送门,不想竟撞上了靠在墙边的一个男子。栏杆那边还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手里拿着夜视望远镜,正朝北方眺望。栏杆边的两人都带有武器。

“嘿!”撞上的那人朝我喊道。

“抱歉。”我说。在全息电影里,我可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

栏杆旁的两人肩上挎着小型钢矛枪,胳膊随意地扶在武器上,就是无数世纪以来军人常摆的一种傲慢姿势。现在,其中一个转过枪头对准我。我撞上的那人先前正要点烟,现在他摇灭了火柴,从嘴上取下点燃的烟,瞪着眼睛望着我。

“你在这儿干什么?”他问。这人比我年轻些——按标准年龄算,也许刚二十出头——我现在看清,他身上穿着的,是圣神地面部队制服的一种,别着上尉的领徽,在海伯利安时,我经常对这样的人敬礼。他的方言口音很浓重,但没法听出来自哪个地方。

“呼吸点新鲜空气。”我笨拙地答道,但心里面却有一部分在想,一个真正的英雄会马上掏出手枪,“砰砰砰”连开三枪。而理智的一面则告诉我,千万别这么做。

另一个圣神士兵也条件反射地拽了拽钢矛枪的背带,我听到安全栓拨下时发出的“咔嗒”。“你是克林曼一伙的?”他用同样浓重的方言问道,“还是奇塔人那伙?”他的发音是“害死奇塔人那伙”,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其他人”“奇塔人”还是“七大人”。也许,这里是关押落难贵族的海上集中营。也许,我现在正竭尽全力调动所有的口才细胞,弄得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乱撞,真害怕我立马会在这两人面前心脏病突发。

“克林曼。”我答道。要尽量少说话,我不会说方言,这很可能使我露馅。

圣神上尉竖起大拇指,指指对面的门口。“你知道规矩的,晚上实行宵禁。”你子导规矩的,万桑死刑宵禁。

我点点头,努力表现出悔悟的样子。我后腰上别着枪套,马甲只能盖住它的顶部。不过他们可能根本没注意到手枪。

“快过来。”上尉说着,又竖起大拇指,然后转过身领路。快国赖!那两个当兵的手依然扶在钢矛枪上。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要是他们开火,我浑身上下就只能剩下一点肉渣,还不够塞进一只靴子下葬。

我跟着上尉走下小道,进了门,来到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亮、最拥挤的屋子。

他们厌倦了死亡。六十三天内穿越了八个星系,经历八次可怕的死亡与八次痛苦的重生之后,德索亚神父舰长、格列高利亚斯中士、纪下士、持枪兵芮提戈四人,无一不厌倦了死亡与重生。

现在,每一次重生后,德索亚就会赤身站在镜子前,审视自己闪闪发光的红色皮肤,像是被活剥了人皮一样;然后,他会小心翼翼地碰碰胸膛的皮肉之下那忽而青紫、忽而绯红的十字形。每次重生后的头几天,德索亚都感觉脑袋迷迷糊糊的,双手也一次比一次颤抖得厉害。声音对他来说变得极其遥远,不论对他说话的人是圣神元帅、行星总督,还是教区教士,他似乎都不能完全集中注意力。

德索亚开始换上教区教士的行头,脱下整洁的圣神神父舰长制服,换成法衣,上好衣领。他的腰带上系有一串念玫瑰经用的念珠,他几乎一刻不停地祷念着,拨转它如同阿拉伯排忧串珠:祈祷令他冷静,助他理清思绪。德索亚神父舰长不再梦见伊妮娅是他的女儿,也不再梦见复兴之矢和他的妹妹马利亚。但他梦见哈米吉多顿——那些可怕的梦境中,环轨森林熊熊燃烧,星球陷入火海,死光扫过肥沃的农地山谷,所过之处只留遍野横尸。

在他们首次特提斯河星球的旅程之后,他明白他估算错了。在复兴星系时,他宣称,假设在每个星系花三天时间重生,发出警告,然后立即前往下一个目的地,那么两个标准年足以遍历两百颗星球。但实际操作起来,却不尽如此。

第一颗星球是鲸逖中心,先前疆土辽阔的霸主世界网的行政中心。在环网时代,它曾是上百亿人口的家园,无数轨道城市与聚居地环绕星球旋转,组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星环,它们各自拥有太空升降梯、远距传输器、特提斯河、中央广场、超光通信仪等林林总总的便捷服务。这里也是霸主数据平台万方网的中心,同时还是政府大楼的本部,当年梅伊娜·悦石一声令下,军部的飞船摧毁了环网远距传输器,鲸心在陨落中遭到重创,悦石本人也在政府大楼里死于狂怒暴民的重拳之下。随着动力网的崩溃,飘浮建筑轰然坠毁。城市里还有些尖塔,其中好些有几百层高,仅由远距传输器连接,没有任何楼梯或电梯,于是成千上万的人在里边饿死,或是等不及掠行艇的救援就跳楼身亡。这颗星球没有本土农业,食物从一千颗星球进口而来,运输方式是以行星为基地的远距传输器,或是巨大的环轨空运传送门。饥荒暴动在鲸心上持续了五十个当地年,约合三十标准年,当暴动过去,已有数十亿人死于同类手下,另外还有几十亿人死于饥荒。

早在环网时代,鲸逖中心就已经成为一颗复杂莫测、放浪不羁的星球。很少有宗教得以在此扎根,除了那些最为放纵或极端的流派。末日赎罪教派,即伯劳教会,就曾在这些无趣的世故之人中风靡一时。但在霸主扩张的数个世纪里,鲸心上真正崇拜的偶像只有权力:追寻权力、接近权力、维持权力。权势已经成为数十亿人的上帝,而当那上帝从神座上跌落,下坠途中还不忘拉下数十亿崇拜者为其垫背,于是,在城市的残垣断壁间,幸存者一面诅咒有关权势的记忆,一面在腐朽的摩天大楼的阴影之下,从零开始摸索出农耕的生活,在废弃的公路、航线、古老的中央广场商业区的残骸之间,用他们手中的犁开垦田地,从特提斯河里捕食鲤鱼,而那河曾经日载上千精雕细琢的游艇与娱乐游船。

鲸逖中心恰是滋长重生基督教、新天主教的温床,陨落过去六十标准年后,教会传教团和圣神警察抵达这颗行星,此地十数亿幸存者开始诚挚而广泛地皈依上帝。那些环网时代商企与政府大厦的尖塔,虽已荒废,却依然高大而洁白,如今终于被拆毁,新生的鲸逖中心上,新生的人们用双手清理出它们的砖石、智能玻璃和塑钢,建造出了大量教堂,里面每一周的每一天都挤满了感恩的虔诚信徒。

在重建后的人类势力版图,也就是我们所知的圣神版图中,鲸逖中心的大主教成为最重要——并且,千真万确——最有权有势的人之一,影响力堪与佩森的教皇陛下分庭抗礼。他的权力急速膨胀,持续增长,除非教皇尊荣一怒,不然无人胆敢越界(耶稣纪元二九七八年,即陨落过后第一二六年,克劳斯·克罗南伯格枢机大人被逐出教会的事件,促进了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局面的建立)。

这一切便是德索亚神父舰长在他第一次从复兴星系向外空跃迁时发现的。他之前预测,两年,也就是大约六百天内,将经历两百次自我强加的死亡,走遍前特提斯河流经的所有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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