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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在那仅有的几分钟里,德索亚独自一人面对着指挥仪表板,他快速调出他们进入希伯伦星系后遭受异常中止并迅速逃离的记录。在从佩森星系起飞前,他已经看过了这些,但现在他又把这些视频和数据记录快放了一遍。丝毫不差,也似乎滴水不漏:从希伯伦的轨道附近射来炮火,而此时他和两名士兵依然躺在重生龛中——燃烧的城市,满目疮痍的景色,希伯伦支离破碎的村庄升腾起滚滚浓烟,涌入沙漠的天空,变成一堆放射性废墟的新耶路撒冷——然后,雷达捕捉到三艘游群驱逐舰。“拉斐尔”号中止重生周期,开始逃跑,她载着三个待苏体,将强化聚变驱动的能力发挥到极致,以两百八十倍重力迅速离开星系。而另一方面,驱逐者必须将能量转移用以提升内部能量场,不然就得死——这些野蛮人没有重生的能力——这样一来,在追逐中,他们永远也无法制造出超过八十倍的重力加速度。

视频也是如此——驱逐者的聚变驱动器拖曳出修长的绿色尾迹,他们试图从将近一个天文单位之外用切枪攻击“拉斐尔”号,防御场轻而易举地阻截了如此远距离下发射来的能量,这一点,飞船也如实记录了下来,最后,飞船选择了最近的跃迁点,传送到无限极海星系……

一切都合乎情理,视频也极有说服力。但德索亚一点都不相信。

神父舰长并不确定自己为什么持那么大疑虑。当然,视频记录不具有任何意义;一千多年前,自数据时代开始之日起,就算是孩子,都可以通过家用电脑伪造极为逼真的视频图像。不过要伪造飞船的记录,可是相当费劲——那是个高技术的活计。为什么他现在会怀疑“拉斐尔”号的记录?

离传送只有几分钟的时候,德索亚调出了最近飞入天龙星七号星系的记录。他坐在指挥椅上,回头扫了一眼——三个重生龛躺椅全都已经封闭,没有一丝声音,信号灯显着绿色。格列高利亚斯、纪下士和尼弥斯都醒着,等待着传送和死亡。德索亚知道,在这最后的几分钟里,中士会祈祷,纪下士则通常会通过重生龛的显示器读书。但他不知道那女人会在舒适的龛座里做什么。

他知道自己有些过分执迷了。我的咖啡杯被人动过,杯把方向不对。醒来之后,德索亚一直努力回忆着,在佩森星系时,是否有人去过更衣室,碰过咖啡杯。没有——在从佩森重力井中爬升的途中,没人去过更衣室。那个女人,尼弥斯,比他们先上船,但在她进入重生龛躺椅后,德索亚用过咖啡杯,并放回了原位。对此他非常确定。并且,他是最后一个进入重生龛的,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加速或者减速可能会震碎普通的咖啡杯,可他的杯子是特制的,能承受极高的重力水平,而信使舰船“拉斐尔”号的制动方向与它的航向线性相接,根本不会改变内部物体的横向位置。放咖啡壶的桌屉也是特制的,里面的东西不会随意移动。

德索亚神父舰长是一个水手。这项职业传承了几千年,从航海至航空,凡是水手,都着了魔般地要把所有东西放在确定位置。他是个航空员,在护卫舰、驱逐舰、火炬舰船上将近二十年的任职经验让他知道,只要有什么东西没完全放好,那么在飞船回到零重力时,那东西会立马砸到他脸上。更重要的是,他已经像老水手一样养成了习惯,不管是在黑暗还是在风暴中,想要什么东西,只需要一伸手,不用瞧就能拿到。他想,就算咖啡杯手把被移了位也不是个大问题……不过事实上的确是。拥挤的指挥舱里,他们就用那五人图表桌办公,每人仅有一席之地,而那桌子还兼作餐桌。当他们用这张桌子来描绘航线或查看行星地图时,每一个人——包括芮提戈活着的时候——都在他们的固定位置或坐或站或飘。这是人类的本性,也是空兵的第二习性,要保持整洁的习惯,少有变故。

有人碰过他的咖啡杯把,使它挪了方向——也许是零重力时,有人把膝盖顶在那里,以保持他……或者她……的平衡。过分执迷了。一点没错。

另外,格列高利亚斯中士从重生龛里出来后,趁尼弥斯还没醒,悄悄跟他说过一则使人不安的消息。

“舰长,我在梵蒂冈瑞士卫兵队有个朋友。走之前那晚我和他喝了一杯。他认识我们这伙人,包括纪和芮提戈,他发誓,说他在梵蒂冈医院外,看见昏迷不醒的持枪兵芮提戈被抬上担架,送上了一辆救护车。”

“不可能。”德索亚当时说,“持枪兵芮提戈死于重生并发症,已被空葬在无限极海空域。”

“话虽如此,”格列高利亚斯嘀咕道,“可我的朋友确定……几乎确定……救护车里的就是芮提戈。虽然昏迷不醒,身上连着维生包,脸上盖着氧气面罩,医疗器械应有尽有,但不会认错。”

“那可说不通。”德索亚说道。对于阴谋论他总是抱着怀疑的态度,因为从个人经历得知,两个人以上共享的秘密,很快就不会再是秘密。“为什么圣神舰队和教会要在芮提戈的事上欺瞒我们呢?如果他还活着,那他在佩森的什么地方?”

格列高利亚斯耸耸肩。“也许不是他,舰长。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但救护车——”

“怎么了?”德索亚高声问道,声音尖得超出了他的意图。

“它是开往圣天使堡的,长官。”格列高利亚斯说,“那是神圣法庭总部。”

过分执迷。

那十一个小时的减速记录没有异常——高重力制动,通常的三天重生周期,以最大概率确保他们安全恢复。德索亚朝入轨数据瞥了一眼,播放了天龙星七号缓慢自转的视频画面。他总是对失去的那三天感到好奇——“拉斐尔”号执行着她简单的任务,重生龛中他们各人正在苏醒——那段时间里飞船诡异的寂静令他万分好奇。

“离传送还有三分钟。”“拉斐尔”号粗糙的合成声音传来,“所有人员必须进入重生龛躺椅。”

德索亚没有理会警告,调出他们所有人重获新生前,飞船在天龙星七号轨道那两天半时间里的数据文件。他不确定自己到底在找什么……没有登陆飞船的部署记录……没有提前开启维生系统的标志……所有的重生龛监视器对重生周期都没有异常报告,只在第三天的最后几个小时里才有了苏醒迹象……飞船的轨道记录也很正常……慢着!

“离传送还有两分钟。”飞船单调的声音说道。

这儿,第一天,进入与行星的标准同步轨道后……还有这儿,大约四小时后。一切都正常,唯有一个不起眼的细节——四个小型反应堆推进器的点火。为了进入并保持在完美的同步轨道,“拉斐尔”号这样的飞船会做出调整,就像这样点燃十几个小型推进器。但德索亚知道,大部分这样的微调,涉及这艘造型怪异的信使舰船尾部聚变驱动附近的大型反应堆推进器荚舱,以及船首的指挥荚舱桁。这些推进器的喷射相当类似——在翻滚的过程中先喷两下,稳住飞船,让指挥荚舱远离行星的方向——这是“烤肉”模式的正常运行方式,可以将恒星热量均匀地传播到飞船表面,而无须能量场冷却剂——但只花了八分钟。这儿也是!翻滚之后,这些反应堆成对进行调整。两对,之后又是两对。然后,最后的一对点燃,同时大型推进器也会点火,以便将飞船翻回原来的位置,让指挥荚舱的摄像仪朝下对准行星。然后,四小时八分钟之后,整个过程重复了一遍。记录上还有三十八次保持相对位置的推进器点火,主推进器却没有一次点火,这意味着整艘飞船没有再次翻滚。但这两次四重喷射的间歇,却没能逃过德索亚那受过专业训练的鹰眼。

“离传送还有一分钟。”“拉斐尔”号发出警告。

德索亚能够听到那巨大的能量场生发器开始呜呜作响,准备转入改进的霍金系统,它将在五十六秒后杀死他。他没有理会。就算他现在不动,指挥椅也会在跃迁之后将他的待苏体送进重生龛。飞船就是那样设计的——麻烦,但确有必要。

费德里克·德索亚神父舰长担任过多年的火炬舰船舰长。到现在,他已经完成过十数次大天使信使舰船跃迁。他知道双重喷射、翻滚会在反应堆推进器上留下痕迹。就算是飞船日志里抹除了实际的翻滚记录,相应动作留下的蛛丝马迹可是抹除不去的。翻滚是要为登陆飞船定位,它位于指挥舱荚丛的对面,指向星球的大气层。第二次双重喷射——依然还记录在案的这次——是要抵消登陆飞船从“拉斐尔”号船体中心分离时所产生的推力。最后一次双重点火是要在飞船回到正常飞行姿态后,稳定它的状态,指挥舱荚上的成像仪又再度瞄准下方的行星。

这些都没有说起来那么明显,因为整个过程中,整艘飞船都处于缓慢的“烤肉”模式,偶尔会有点火情况,调整方位,使飞船各部分保持温度均匀,但就德索亚看来,这一痕迹确凿无误。他轻敲入指令,再次调出其他记录。登陆飞船部署,负记录。登陆飞船翻滚操纵部署,负记录。登陆飞船持续附着,正记录。所有人尚未重生前几小时的维生系统开启,负记录。登陆飞船飞向大气的视频记录影像,负记录。登陆飞船附着且空无一人的影像,持续存在。

唯一的异常之处是有两次八分钟的推进器点火,之间相隔四小时。远离行星方向八分钟的翻滚,足以让一艘登陆飞船进入大气,或者从大气层回归、汇合,而不被主成像仪采到视频记录。尾桁成像仪和雷达会把整个过程记录下来,除非在登陆飞船分离前键入命令,取消记录操作。那样,犯案之后,篡改记录的活儿就会轻松一些。

如果有人命令飞船电脑删去所有登陆飞船的部署记录,“拉斐尔”号的人工智能就可能如此这般更改记录,不过它智力有限,没有意识到“烤肉”模式下的小推进器点火也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如果不是拥有任十二年火炬舰船舰长经历的人,会很容易忽略这一点。如果德索亚能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就可以调出所有的氢燃料数据,核对一下登陆飞船燃料补给的需求和进入星系的必要条件,然后仔细检查减速过程中巴萨德氢收集器的投入量,那么,他会更好地了解,是否真的发生了飞船主体翻滚动作,以及登陆飞船的部署。如果还有一个小时就好了。

“离传送还有三十秒。”

德索亚来不及躺回重生龛躺椅中,但还有时间为飞船的操作输入一条特殊指令序列,敲入超驰代码,确认,改变监视参数,又重复了两次。他刚听到第三次超驰得到确认时,大天使的超光速量子跃迁便开始了。

跃迁将德索亚在躺椅中撕裂,名副其实的撕裂。他狂笑着,陷入死亡。

“劳尔!”

离库姆-利雅得的日出至少还有一个小时,我和贝提克坐在伊妮娅房间里的椅子上。当时我正在打盹,贝提克醒着——他似乎从不需要睡觉。但伊妮娅开口后,我便立马伸手探到她床边。现在天还黑着,只有床头生物监视器的显示屏有光。外面,沙尘暴已经号叫了好几个小时。

“劳尔……”信息显示她的烧已经退了,疼痛也消除了,只有脑电图还不太稳定。

“我在这儿,孩子。”我捧起她的右手,她的手指已不再发烫。

“你看到伯劳了?”

这的确让我吃了一惊,但我马上意识到那不可能是她的预见或者心灵感应。当时我曾通过无线电将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了贝提克,他一定是开着通信装置的扬声器,而她又恰好清醒,于是就知道了这一切。

“对。”我说,“没关系,它没来这儿。”

“可你看见它了。”

“对。”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从床上坐起。微光下,我看见她乌黑的双眼闪烁着光芒。“哪儿,劳尔?你在哪儿看见它的?”

“在木筏上。”我用另一只手把她推回枕头上。枕套和她身上的汗衫都被汗水浸透了,“没事,孩子。它什么都没做。我走的时候它还在那儿。”

“它有没有转头,劳尔?有没有看你?”

“嗯,看了,但是……”我住了口。她正在轻声呻吟,脑袋在枕头上来回摇动。“孩子……伊妮娅……没事……”

“不,不是这样。”女孩说,“啊,天哪,劳尔。我叫他陪我同行。那最后一晚。你知道吗?我叫他跟我们一起走,可他拒绝了——”

“谁拒绝了?”我问,“伯劳吗?”贝提克起身站在我身后。窗外,红色的沙子愤怒地刮擦着窗户和拉门。

“不,不,不。”伊妮娅说。她的双颊都是湿的,究竟是眼泪还是发烧流下的汗,我不得而知。“格劳科斯神父。”她说,声音在怒吼的风声下几乎听不见,“最后那晚……我叫格劳科斯神父跟我们一起走。我不该邀请他的,劳尔……那不是我的……梦的……一部分,但我却邀请了,既然邀请了,我就该坚持让他来……”

“没事的。”我说道,为她把一缕湿漉漉的头发从额头旁撩开,“格劳科斯神父没事的。”

“不,他出事了。”女孩说着,又轻声哀吟起来,“他死了。追我们的那东西杀死了他。他,还有所有的奇查图克人。”

我又看了看监视器显屏。虽然她在胡言乱语,可显屏却显示烧在慢慢退去。我看着贝提克,机器人正专心低注视着孩子。

“你是说伯劳杀了他们?”我问。

“不,不是伯劳。”她轻声说着,手腕捂住双唇,“至少我觉得不是。不,那不是伯劳。”她突然用两手抓紧我的手,“劳尔,你爱我吗?”

我一时有些目瞪口呆。但我没有抽回手,只是回答道:“当然了,孩子。我是说……”

自从伊妮娅醒来,叫出我的名字后,她似乎是第一次真正地看着我。“不,别说了。”她说着,轻声笑起来,“对不起,我暂时有点分辨不清时间。你现在当然不爱我,我忘了我们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俩是什么关系了。”

“不,没关系。”我安慰道,仍旧稀里糊涂。我拍拍她的手,“我确实很在乎你,孩子。贝提克也一样,我们正要——”

“嘘,”伊妮娅说着,抽出手,一根手指压上我的嘴唇,“嘘。我迷茫了一小会儿。我以为我们是……我们。我们要去的是……”她又重重地靠回枕头,叹了口气,“我的天,这是去神林前的最后一夜。旅途的最后一夜……”

我不清楚她的神志是否清醒,于是我没有答话。

贝提克插话道:“伊妮娅女士,神林是我们沿河而下的下一个目的地?”

“我猜是。”女孩说着,现在声音听起来有点像是我熟悉的那个孩子了,“对。我不知道。现在都看不见了……”她又坐起身来,“瞧,追我们的不是伯劳。也不是圣神。”

“当然是圣神。”我说,试图把她拉回现实,“是他们一直在追我们……”

伊妮娅固执地摇摇头,一缕缕湿漉漉的头发晃动着。“不。”她轻轻说道,但口气坚决,“圣神追我们,是因为内核告诉它,我们对他们有危险。”

“内核?”我惊讶道,“但它……自从陨落之后就……”

“一直存在,并且很危险。”伊妮娅说,“在悦石带人摧毁了远距传输系统,也就是为内核提供养分的神经网络后,它撤退了……但并没有消失,劳尔。你还不明白吗?”

“不。”我说,“我不明白。如果没消失的话,它又在哪儿?”

“圣神。”女孩简单地说道,“我父亲——妈妈的舒克隆环中的人格——在我出生之前就向我解释了一切。内核一直在等待,直到教会在保罗·杜雷……也就是忒亚一世教皇的领导下得到新生。杜雷是个好人,劳尔。我妈妈和马丁叔叔都认识他,他身上有两个十字形……他自己的和雷纳·霍伊特神父的。但霍伊特很……软弱。”

我拍拍她的手腕。“但这一切有什么联系——”

“听我说!”女孩说着,抽回手臂,“明天在神林,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我可能会死。我们都可能会死。未来不是既定的……只是有一个草稿。如果我死了,而你活着,我希望你能向马丁叔叔解释……向所有愿意倾听的人解释……”

“你不会死的,伊妮娅——”

“不,你听着!”女孩恳求道,眼睛里再度盈满了泪水。

我点点头,住了口。现在,似乎风声也平息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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