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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机器人抬头看着我们,眼里充满了痛苦。“接住!”我尖声叫喊,拼尽力气把皮带朝他扔去。这动作让我差点弄掉了手电激光器,不过在它碰到水面时,我的左手又及时抓住了它。

机器人的左手没了,右手无法松开岩石,但他用那血流如注的残臂和胸膛,截住了扔过去的皮带。那一扔可算完美……不过,当时我只有那一个机会。

“医疗箱!”我大叫着,把头靠在身边一个上下起伏的包上,“先止血!”

我觉得他没听到我在喊什么,不过无所谓。他紧紧抓着岩石往上爬,来到石头面朝上游的那一面,趴在上面,接着把皮带缠在左臂手肘下方,用牙齿咬住一头,拉紧。皮带的那个位置没有扣眼,但他头一歪,便把它拉紧了,又往上缠了一圈,把它扯紧。

这时,我打开了手电激光器,把光束调到最宽状态,向河面扫去。

这些线是单纤丝,但不是超导单纤。超导单纤不会反光,而这些丝却闪闪发亮。被照亮的丝线在我眼前形成了一张网,发出红光,犹如细密交织的激光束,在河面上下来回拉紧。贝提克正浮在几根闪亮的细线的下方,有一些消失在了他两旁的水中。离我们最近的一根单纤,距伊妮娅的脚仅约一米。

我移动宽光束,朝我们头顶和左右扫射,没有发现反光的东西。贝提克头顶的细线发了一小阵子光,但散尽光热之后便消失了,似乎从未存在过。于是我又将光束扫过它们,再次将它们照出原形,接着调整到更密集的光束,瞄准那根单纤丝,它发出白光,却没有融化。虽然不是超导丝,但仅凭手电激光器那么低的能量,无法把它们化掉。

狙击手在哪儿?也许这只是个防护陷阱。多年前留下的。也许并没有人准备伏击我们。

但我不相信会是这样。我看见贝提克抓着岩石的手有些松劲,他快要被水流卷下去了。

“见鬼。”我咒骂着,把激光器插进裤腰,左臂抱紧伊妮娅,“抓稳了。”

我用右臂把自己拉上滑溜溜的岩石。那块石头是三角形的,非常滑。我双腿夹住它,爬上朝上游的一面,接着把伊妮娅也拉了过来。水流冲击着我,就好像有人在对我不停地拳打脚踢。“抓得住吗?”我大喊。

“行!”她的脸很白,头发全贴在了头皮上。脸上和太阳穴有多处划痕,下巴附近肿起一块瘀青,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伤。

我拍拍她的肩膀,确认她双手抓紧了岩石,然后松手跳下了河。朝下游望去,还能看见木筏,不过它已经被大卸八块,搁浅在熔岩危崖旁的急流险滩上。

我在河里艰难前行,脚在河底磕磕绊绊,刚想站起来,便马上被水流拖倒,我被水流卷着冲向贝提克所在的那块石头,好在最终还是成功抵达,没有把他或者我自己撞昏。我一手抓住他,一手紧抱着岩石,注意到他的衬衫在锋利的岩石和强劲水流的共同作用下,几乎快从他身上扯了下来。蓝色的皮肤上划开了十多条口子,伤口都在渗血,我想仔细看看他的左臂,于是把那条手臂托出水面,他不禁发出呻吟。

那条皮带倒是有些止血的功效,但远远不够。鲜红色的血水在阳光照亮的水中打着旋儿。我不禁想起了无限极海上的虹鲨,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来。”我说着,架起他的手臂,将他僵冷的手从岩石上掰下来,“咱们离开这儿。”

我站起身来,河水只漫到我的腰际,但冲击力非常强,就像有好几股消火栓有机柱在同时冲刷。令人惊叹的是,尽管贝提克失血过多,濒临休克,但竟还有劲往前走。我俩的靴子在河底尖锐的石头上擦着,滑着,一路前行。

狙击手怎么还没射击?由于长时间负重,我的肩胛骨已经开始酸痛。

右边的河岸距我们近些——那是下游的一块平坦的浅滩,青草丛生,是我目力所及范围内最容易到的地方。诱人,太诱人了。

但是,伊妮娅还抓着上游八米外的那块石头。

贝提克右臂搭在我肩上,我们蹒跚着,半游半爬地朝上游前行,水不停击打着我们,泼溅在我们脸上。等我们来到伊妮娅身边时,我都快看不见东西了。由于寒冷和疲劳,她的手指已经发白。

“上岸!”我刚扶她站起身,她便朝我喊道。我们刚迈出一步,便踩进了一个坑中,水流还不停击打着她的胸口和脖子,那张小脸上全是白白的水花。

我摇摇头。“往上游走!”我大喊着,三人开始逆着水流往上游前进,两旁的水流重重地砸着,水花四溅。那一刻,我发狂般的使出浑身的劲,才让我们能直着腰往前走。每一次水流冲向我们,要将我们冲倒,或者卷向河底,我就将自己想象成南边的那棵乾坤树,树根深深扎进岩床,任尔东西南北风,兀自岿然不动。突然,我望见右岸有一根断木,约在上游二十米外。如果我们可以躲在它后边……我很清楚,我必须在几分钟之内给贝提克的手臂缠上止血带,不然他就死定了;如果我们在河里停下处理伤口,那么医疗包、背包,所有的一切都有被卷进河里的危险;但是,我也不想躺在那诱人的草岸上,毫无防御,任人宰割……

单纤丝。我拔出别在裤腰上的手电激光器,以宽光束扫过上游河流。没有细线。但也可能是在水下,正等着切断我们的脚踝。

我努力不去想这些,迎着水流拼命把我们三人往上游拽去。手电激光器似乎也快要握不住了,贝提克抓着我肩膀的手也越来越无力,而伊妮娅紧紧抓着我的左臂,好似抓着一根救命稻草。那的确是她的救命稻草。

我们向上游艰难行进了不到十米,前方的水忽然猛地炸开。我几乎仰头摔倒。伊妮娅的脑袋沉到水下不见了,我慌忙伸手,摸到她湿透的衣服,赶快把她拉出水面。贝提克似乎瘫在了我身上。

是伯劳。它突然从河中冒了出来,就出现在我们正前方,双眼红如火焰,手臂高举。

“见鬼!”不知道是我们中的谁吼出了这句话。也许是三个人一齐。

我们连忙转身,回头望见伯劳的指刃在我们身后挥舞,离我们只有毫厘之差。

贝提克倒了下去。我拦腰抱住他,将他拉出水面。我心头有股强烈的想要放弃的欲望:干脆躺倒在水里吧,随它把我冲到哪儿去。伊妮娅绊了一下,马上站直身子,指向右边的河岸。我点点头,和她一起挣扎着朝那个方向走去。

身后,伯劳正站在河中,四条金属手臂高举,上下摆动,好似金属蝎尾。但再次回头时,它不见了。

我们每个人都摔倒了五六次后,脚下终于感觉到踏到了泥浆,而不是石头。我先把伊妮娅推上岸,然后转身把瘫倒的贝提克推上草地。河水依然在我的腰际咆哮。我没有立刻爬上岸,而是先把背包扔上河水冲不到的草地上。“医疗包。”我大口喘着粗气,拼命往岸上爬,但手臂几乎没力气了,下半身也被河水冻得麻木了。

伊妮娅在医疗包里翻找黏胶带和止血带,虽然手指冰得快要僵住,但终于找到了。贝提克已经不省人事,她马上给他贴上诊断贴,扯下皮带,绕着他的残臂系上止血带。止血带咝咝叫着收紧,然后又发出咝咝的声音,注入药物,不知是镇痛剂还是兴奋剂。监视器指示灯急促地闪烁着。

我又使了一次劲,上身终于爬到岸上,接着把腿也拉出了河水。我张口想要跟伊妮娅说话,但牙齿咯咯打着颤:“手枪……在……哪儿?”

她摇摇头,牙齿同样冷得打颤:“我……丢了……就在……伯劳……出现……的时候……”

我只剩下点头的力气。河面上空无一物。“也许他已经走了。”我咬咬牙,一字一顿地说着,保暖毯哪儿去了?还放在包里,肯定是被冲走了。我没放进背包里的东西全都丢了。

我抬头朝下游望去。树梢还笼罩在最后一丝余晖中,但峡谷已经陷入了黑暗。一个女人从熔岩地向着我们走来。

我举起激光手电,用拇指将模式拨到密光。

“你不会想用这玩意来对付我吧,啊?”女人的语调带着些许戏谑。

伊妮娅正看着医疗包的诊断,听到声音,她抬起头,望着那人影。女人穿着一件红黑相间的制服,我认不出是这服装属于什么组织。她身材娇小,头发又短又黑,在逐渐暗去的夕阳余晖中,脸显得很苍白,右手的手腕上方部分似乎被剥了皮,嵌入了碳化纤维的骨骼。

伊妮娅颤抖起来,不是由于害怕,而是由于某种发自内心的情感。她的双眼眯了起来,若是让我来形容,我觉得,那一刻她的表情带着凶猛和无畏。冰冷的小手已经握紧了拳头。

女人笑了。“唉,看来没我想象得那么有趣啊。”她说着,走下岩石,来到草地上。

尼弥斯度过了一个漫长而无聊的下午。她打了几小时的盹,突然隐约感觉到一股强烈的分子移换扰动,上游约十五公里外的远距传送门被激活,于是她醒了,顺着岩石往上爬了几米,躲在一堆杂乱的灌木之后,等待着下一幕剧的开演。

下一幕,她想,将是场轻喜剧。她已经欣赏完河中奋力扑打手臂的场景,营救人造人——嗯,应该是少了一根人造手臂的人造人——的笨拙表演,然后是伯劳奇怪的登场,这给她平添了几番趣味。当然,她早就知道伯劳在附近,因为它穿过闭联时空时移换产生的震颤,与传送门的激活颇为相似。她甚至还移变进入快时间,看着它涉入河水中,在那群人的面前扮演一个妖怪。这让她有些迷茫:那老掉牙的怪物在干吗?是保护人类不踏入她的蠼螋陷阱,还是像一只听话的小牧羊犬一样,把它们赶回她身边?尼弥斯知道,要获得答案,首先得搞清楚,是什么势力把这个浑身刀刃的怪物送上这趟旅程的。

但这无关紧要。内核认为,制造伯劳并派它回到过去的,是早期处于萌芽中的终极智能。众所周知,伯劳的使命失败了,在遥远的未来,在羽翼初成的人类终极智能和日渐成熟的机器上帝间的战争中,伯劳还会再度被击败。不管事实如何,伯劳都是一个失败品,在这趟旅程无足轻重。尼弥斯对这怪物唯一的兴趣,就是可以将它作为对手,带给她一点小小的刺激,但这希望正慢慢落空。

现在,望着两个精疲力竭的人类和陷入昏迷的机器人躺在草地上,她开始厌倦自己的消极旁观。于是,她用力把标本袋往腰带里掖了掖,又把狮身人面陷阱卡片滑入手腕上的粘扣腕带,慢悠悠走下岩石,来到草地上。

年轻男子,劳尔,正单膝跪地,调整一个低能量激光器。尼弥斯忍不住笑了。“你不会想用这玩意来对付我吧,啊?”她说。

男子没有回答,只是举起激光器。尼弥斯想,如果他真敢把激光器射在她身上,毫无疑问,是想射瞎她的眼睛,那么,她就马上进行相移,把这东西捅进他的身体,穿过结肠,直塞入大肠,甚至还不用把光束关掉。

这是伊妮娅和她的第一次会面。尼弥斯能看出,为什么内核会对这个小毛孩的潜力感到不安——“缔结的虚空”的接入元素闪着微光,如静电一般绕在女孩周围。但尼弥斯也看到,要灵活运用该领域的能力,这姑娘还有很多年的路要走。这出《狂飙突进》,这十万火急的迫切要求,其实都是徒然。这个人类女孩不仅在力量上还不成熟,对于它们真正的意义,她也不甚明了。

尼弥斯意识到自己心里隐藏着几许焦虑,女孩有可能在最后的几秒钟内给她摆出难题,或许会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接入虚空界面,搞出一大堆麻烦。但她很快意识到,担心是一个错误,不过,她随即感到一阵失望,这倒有些奇怪。“唉,看来没我想象得那么有趣啊。”她大声说着,向前踏了一步。

“你到底想要什么?”年轻的劳尔问道,挣扎着站起身。尼弥斯看得出来,男子把朋友们从河里拉上岸后,就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

“我不从你身上要求什么,”她从容地说,“你那就快见阎王的蓝皮朋友身上,也没有我要的东西。至于伊妮娅么,我只想和她聊上两句。”尼弥斯朝附近撒满克雷默地雷的树丛点点头。“为什么不带上你的哥连,到树林里去等着?过一会这丫头就会来找你们。我只想跟她说几句悄悄话,然后就把她还给你。”她又朝前走了一步。

“退后。”劳尔一面大叫,一面举起小小的手电激光器。

尼弥斯举起双手,似乎是害怕了。“嘿,伙计,别开枪。”她说道。但就算激光器发出的安培数是它实际的一万倍,尼弥斯也不会担心。

“退后。”劳尔继续道,拇指搭上了开关按钮。那玩具激光器瞄向了尼弥斯的眼睛。

“得,得。”尼弥斯说着,后退了一步,然后相移成一个银光闪闪的人形,仿佛表面被涂了一层铬。

“劳尔!”伊妮娅大喊。

尼弥斯腻了。她转换入快时间,眼前的场景刹那间定格了,伊妮娅大张着嘴,还在说话,但空气中却没有丝毫振动。奔流的河水也停滞了,似乎是以不可思议的高速快门拍下的一张照片,一粒粒水花正悬在空中。劳尔的下巴正滴着水,一滴水珠悬停在其下一毫米处,纹丝不动。

尼弥斯大步跨过,从劳尔手中拿过手电激光器。她很想将早先的那个念头付诸现实,之后再退回慢时间,看看每个人的反应。但她从眼角瞥见了伊妮娅——女孩的小手依旧紧紧握着拳头。尼弥斯意识到,办正事要紧,稍后再陪他们好好玩玩。

她退出相移形态,从腰带间取下标本袋,然后再度移换,走到蹲在地上的女孩跟前,袋子打开拿在左手,就像提着个篮子在女孩的下巴接着,等待头颅滚落。然后,她又相移了左手和前臂,手缘顿时变得坚如金铁,成了一片刀刃,锋利程度和依然悬挂在河上的单纤丝网不相上下。

尼弥斯躲在银铬面罩后微笑。“别了……丫头。”她说道。这三人还在上游好几公里之外时,她就已经偷听到了他们的谈话,知道了这个称呼。

她那刀刃般锋利的小臂挥砍而下。

“搞什么鬼玩意?”纪下士大吼,“什么都看不见。”

“安静。”德索亚命令道。两人都坐在指挥座椅上,倾身注视着望远镜监视器。

“尼弥斯变得……我不知该怎么讲……金属化了,”纪下士一面说,一面观望着下方的一幕幕场景,同时又在嵌盒里把视频放了一遍,“然后就消失了。”

“雷达上无法探测到她,”德索亚说着,敲入另一个搜索模式,“红外线也没有显示……但相邻区域的环境温度上升了将近十摄氏度,且高度电离。”

“小型暴风云团?”纪下士困惑地问道。没等德索亚回答,纪又指向监视器,“怎么回事?那孩子跌倒了。那男的好像出什么事了……”

“那是劳尔·安迪密恩。”德索亚说着,试图提高监视器的图像质量。不断升高的热量和大气的扰动使得图像泛起波纹和雪花,电脑尽了最大努力来稳定,但依旧很不清晰。“拉斐尔”号正处在神林的假定海平面上方,高度低至仅二百八十公里,使得它得花上九牛二虎之力才能保持同步轨道,也让它疑心浩瀚的大气层让它本已过热的船体更加滚烫了。

德索亚神父舰长看清楚了一切,立即做出决定。“停止一切飞船活动,维生系统降至最低水平,转移所有能量,”他命令道,“聚变核心提升到百分之一百一十五,撤销前部偏转防护场。能量转至战术用途。”

“这不明智——”传来飞船的声音。

“超驰所有的语声响应和安全协议,”德索亚厉声叫道,“优先代码德耳塔9920。教皇触显超驰……好。读数确认。”

显示器屏幕现在满是一列列的数据,叠加在地面上那个时刻变换的影像之上。纪下士瞪大双眼注视着。“老天爷,”下士低声嗫嚅着,“上帝啊!”

“对了。”德索亚低声说道,看着屏幕上除视频监控和战术监控之外,所有系统的能量供应都被划掉了。

此时,地表的爆炸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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