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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一标准星期,执行官大人。最多这些时间。”

悦石的左眉微微扬了扬。“这么短的时间?”

“是的,执行官大人。”

“莫泊阁将军?军部陆军有何高见?”

“我们持同样观点,执行官大人。援军必不可少,而且急需。须得运送大约十万海军陆战队和陆军士兵解决掉游群的残余部队。”

“在七天乃至更短的时间内?”

“是的,执行官大人。”

“辛格元帅?”

“绝对必要,执行官大人。”

“范希特将军?”

悦石一个挨一个地询问了在场的联合领袖和顶级军官的意思,甚至还问了奥林帕斯指挥学校的校长,这人因为被问及于此有些飘飘欲仙。她一个个地听取了他们毫不含糊要增派援军的建议。

“李指挥官?”

所有的视线都转向这位年轻的海军官员。我注意到这位高级军人姿势僵硬还板着脸,意识到李出现在这里是由于执行官的邀请,而非他上级的仁慈。我记得曾经有人引用悦石的话说,年轻的李指挥官所显示出的进取心和聪明才智,正是军部时常缺乏的品质。我怀疑,这个男人的整个军事生涯就被葬送在这次会议上了。

威廉·阿君塔·李指挥官在他舒适的椅子里不安地里动来动去。“我万分敬仰的执行官大人,鄙人只是一名下级海军军官,没有资格在具有如此重要战略意义的事件上发表拙见。”

悦石没有笑。她点点头,动作细微得难以察觉。“我理解,指挥官。我敢保证,即使在场的是你上司,他也会如此。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希望你愿意迁就迁就我,立即给这个问题发表下评论。”

李坐直了身子。在那一瞬间,他的双眼里含着的不只是信念,更有着类似于掉入陷阱的小动物的绝望。“那么好吧,执行官大人,如果非得要我评价,我得讲我自己的直觉——它们只是直觉:我并不懂星际战争的战术——但我反对这次增援。”李吸了口气,“这只是军事评估,执行官大人。对于保卫海伯利安星系会带来的政治上的结果,我一无所知。”

悦石探过身子。“那么,仅就军事原则而言,指挥官,你为何反对增援?”

即便坐在离他半张桌子远的地方,我也感受到军部首领的目光的威力,就像一束一亿焦耳的激光束,足以点燃古式的惯性密蔽场聚变反应堆中的氘-氚核。李在这样目光的直视下,竟然没有崩溃、爆炸、燃烧、聚变,真让我惊奇。

“基于军事理论,”李说着,虽然他双眼绝望,但声音却很坚定,“一个人能够犯下的两种最大的罪行,一是拆分己方的军力,二是……正如你所说,执行官大人……将所有的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而这次,甚至连篮子都不是我们自己做的。”

悦石点点头,坐了回去,食指竖起挨着下唇。

“指挥官。”莫泊阁将军说道,我才发现原来说一个词也可以真正地唾沫横飞,“既然我们已经有幸得到了你的……建议……我能否问问你,你有没有参与过太空战斗?”

“没有,先生。”

“有否接受过空战培训,指挥官?”

“除了在奥校修习过规定必修的培训之外,那属于历史课程的一小部分。没有,先生,我没有接受过训练。”

“你有否参与过任何战略计划,级别高于……你在茂伊约指挥多少艘海军水面舰,指挥官?”

“一艘,先生。”

“一艘,”莫泊阁吸了口气,“是艘大船吧,指挥官?”

“不,先生。”

“关于这艘船的支配权,指挥官,那是你通过努力赢得的,还是在战争的变故中自然降临到了你的头上?”

“我们的船长牺牲了,先生。顺理成章地由我接任。那是茂伊约战役最后的海战,并且——”

“够了,指挥官。”莫泊阁不再理会这位战争英雄,转而问执行官,“你愿意再次调查我们的意见吗,夫人?”

悦石摇摇头。

科尔谢夫议员清了清嗓子。“也许我们可以在政府大楼召开一场封闭的内阁会议。”

“没必要,”悦石说,“我已作了决定。辛格元帅,只要你和联合领袖认为合适,你有权将足够的舰队调到海伯利安星系。”

“是,执行官大人。”

“纳西塔元帅,我期望在拥有充足援军的情况下,能在一标准星期之内成功结束敌对状态。”她朝桌子四周看了看。“女士们、先生们,我们一定得控制住海伯利安,坚决阻绝驱逐者的威胁,但我不会将这一重要性再三道来,给各位施加压力。”她站起身,走向斜坡底部,走进了外面的黑暗。“晚安,先生们、女士们。”

环网及鲸逖时间大约四时的时候,亨特来敲我的门。自从传送回去之后,我已经同睡魔搏斗了三个小时。刚确信悦石已经忘了和我的约会,正准备打个小盹时,敲门声就来了。

“去花园,”利·亨特说,“请务必把衬衫扎进裤子里。”

我在黑暗的小路上徘徊,靴子摩擦着细沙小径,发出轻柔的声响。提灯和荧光球发出的光芒尤为暗淡,院子上空几乎看不见星星,因为这不夜城的电视光芒太过明亮,但是我依然能看到轨道聚居地流动的光芒如一串萤火虫之环划过天空。

悦石正坐在桥边的钢铁座凳上。

“赛文先生,”她说着,声音低沉,“多谢你来陪我。抱歉,这么晚还打搅你。内阁会议刚刚散会。”

我什么都没说,依旧站着。

“我想问问你今天上午拜访海伯利安的情况,”她在黑暗中轻笑,“哦,是昨日上午。有什么感想吗?”

我不知道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猜这个女人对数据有一种贪得无厌的嗜好,不管它们有用还是没用。“我倒是见到了一个人。”我说。

“哦?”

“嗯,美利欧·阿朗德淄。他以前……现在是……”

“……温特伯女儿的朋友,”悦石为我补充完毕,“就是那个逆龄而行的孩子。关于她的状况,你有什么新消息吗?”

“可以说没有,”我说,“今天小睡了一会儿,但做的梦都是些零散的碎片。”

“你和阿朗德淄博士见面后有什么新消息吗?”

我揉着下巴,手指突然变得冰冷。“他的研究队已经在首都等了好几个月,”我说,“他们可能是了解墓冢情况的唯一希望。而伯劳……”

“我们的预言者说朝圣者不能被任何人打扰,除非他们已力枯气竭。这非常重要。”悦石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她似乎正望着一旁的小溪。

我感到一阵突如其来、莫名其妙又难以平息的愤怒涌过全身。“霍伊特神父已经‘力枯气竭’了,”我说出的话竟比我脑中所想的更为尖锐,“如果允许飞船与朝圣者汇合,他们就可以救活他。阿朗德淄和他的组员也可能拯救那婴儿——瑞秋——尽管只剩下几天了。”

“还不到三天,”悦石说,“还有别的什么吗?对于那颗星球或者纳西塔元帅的指挥船,你有没有发现什么……有趣的印象?”

我双手握拳,复又放开。“你还是不允许阿朗德淄去墓冢?”

“现在不行,我不会。”

“那么会疏散海伯利安的居民吗?至少是霸主公民。”

“眼下还不行。”

我欲言又止,凝望着桥下,那里传来潺潺的水声。

“没有其他的感想了,赛文先生?”

“没了。”

“唔,那我祝你晚安,做个好梦。明天将会是紧张忙碌的一天,但我还是想抽出点时间,和你聊聊你的梦。”

“晚安。”说完,我便急忙转身,飞快地走回政府大楼侧翼。

房间很黑,我播放着莫扎特的奏鸣曲,服了三颗三倍效速可眠。他们将我唤醒的时候,我可能正陷于药物强制的无梦之眠,魂归天堂的约翰·济慈的灵魂和他那些更如幽灵般的朝圣者是无法找到我的。这意味着梅伊娜·悦石会失望,但那丝毫也不会让我惊慌。

我想起了斯威夫特笔下的水手格列弗,还有他在从贤马国——慧骃国——回来之后,对人类的厌恶,那种对自己种族的厌恶横生蔓长,强烈到他非得在马厩里与马同眠,只有和它们在一起,闻到它们的气味才能心安。

临睡前我最后的想法是,悦石见鬼去吧,战争见鬼去吧,环网见鬼去吧。

梦也见鬼去吧。

布劳恩·拉米亚断断续续地睡到了清晨,她的梦里满是从别处传来的影像和声音——模模糊糊听到同梅伊娜·悦石晦涩难懂的交谈,所在的房间似乎飘浮在太空中,许多男男女女在走廊间穿梭,墙壁还低声絮语,就像调谐不佳的超光接收仪——在这热梦一般的混乱图景之下,有着一种令人疯狂的感觉,乔尼——她的乔尼——离她多么近,多么近。拉米亚在睡梦中大喊出声,但她的声音迷失在了狮身人面像逐渐冷却的石头和流沙的回声之间。

拉米亚突然惊醒,清醒得就像一台晶体管仪器接通了电源一样。索尔·温特伯本该是在站岗,但现在他却睡在这伙人聊以蔽身的房间的那扇矮门旁。他幼小的女儿瑞秋,睡在他身边地板上的一堆毛毯中间,小屁屁翘得老高,小脸挤着毛毯,唇边挂着个唾液吹出的小泡泡。

拉米亚环顾四周。光线朦胧,只有一个低瓦数荧光球发出昏暗的灯光,还有从四米之外一路被走廊反射出微弱的天光,从中她只能看清一个朝圣者同伴——石质地板上有个深色的包裹,马丁·塞利纳斯正躺在里头打鼾。拉米亚感到一阵恐惧涌来,就好像有人趁她睡觉的时候把她抛弃了。塞利纳斯、索尔、婴孩……她想起来,不在的只有领事。这个由七个成人和一个婴孩组成的朝圣小队的人数已经不断地接连减少:海特·马斯蒂恩在横越草之海时于风力运输船上失踪;雷纳·霍伊特于前一夜被害;当晚晚些时候,卡萨德也失踪了……领事……领事到哪儿去了?

布劳恩·拉米亚再次往四周看了看,黑暗的房间里只有背包、铺盖卷、熟睡的诗人、学者和孩子,此外什么都没有,这让她略感欣慰,然后她爬起身,在乱七八糟的毛毯之间找到了父亲的自动手枪,从背包里摸出神经击昏器,然后溜过温特伯和婴孩的身边,走进外面的走廊。

早晨已经来临,外面天光大亮,拉米亚不得不用手遮住眼睛,才能顺利走下狮身人面像的石阶,走上那条被重重踩实的通往山谷的小径。风暴已经过去。海伯利安的天空呈现出水晶般的湛青之色,弥布着一抹抹湛绿的云迹,海伯利安的太阳——一颗白点般的明亮光源刚从东面的悬崖壁上升起。岩石的阴影和光阴冢张开的轮廓混杂在一处,蔓延过山谷地面。翡翠茔正冒着火光。拉米亚看见风暴过后新形成的流沙和沙丘,纯白和朱红的沙粒缠结着在石头边缘,扭出条条曲线和痕纹。他们前一夜宿营的踪迹早已不知去向。领事正坐在山下十米外的一块岩石上。他正凝视着山谷,一缕缕烟从他的烟斗溢出,缭绕上升。拉米亚把手枪滑进口袋,走下小山,向他走去。

“找不到卡萨德上校的踪影。”她走近的时候,领事说道。他没有回头。

拉米亚俯瞰着山谷,望着下方矗立的水晶独碑。它曾经明亮光辉的表面现在满是疮孔和凹痕,顶部似乎被削掉了二三十米,残剩的底部依然还在冒烟。狮身人面像和独碑之间大约相距半公里的地方,一路都是焦痕和坑洞。“看来在离开前,他还大战了一场。”她说。

领事咕哝了一声。烟斗冒出的烟让拉米亚感觉有些饥饿。“我一直搜寻到伯劳圣殿,就在山谷下方两千米远,”领事说,“火拼的地点似乎发生在独碑。那地方依然不像有基态能级入口的样子,不过高处很远的地方出现了许多坑洞,所以能看见深层雷达经常显示的内部蜂巢状结构。”

“可还是没有卡萨德的消息?”

“没有。”

“没有血、焦骨什么的?也没留便条,说他把换洗衣服送到就回来之类的?”

“没有。”

布劳恩·拉米亚叹了口气,坐上另一块圆石,和领事并排坐在一起。阳光温暖地照耀着她的皮肤。她眯起眼,朝山谷入口看去。“唉,真见鬼,”她说,“接下来咱们该做什么?”

领事拿开烟斗,对它皱了皱眉,然后摇头。“今天早上我又试着用通信志转发信息,可那艘船依然被扣押着。”他抖落烟灰。“我也试过紧急波段,但显然无法接通。要么是飞船没有正常转发,要么是那些人接到命令,不能作出回应。”

“你当真会走?”

领事耸耸肩。他已经将自己当年的外交华服换成了一身粗羊毛套头冷外套加马裤呢长裤,配了双高筒靴。“如果把飞船带过来,我们——你——就有了离开的机会。我希望其他人也考虑考虑,是否离开这儿。毕竟,马斯蒂恩失踪了,霍伊特和卡萨德也不在了……我也没有把握,接下来该做什么。”

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我们可以试着做早餐。”

拉米亚转身,看见索尔沿小径走来,瑞秋躺在学者胸前的婴儿托架里,阳光照在这年长男子渐秃的头皮上,熠熠发光。“是个不错的主意,”她说,“我们剩下的补给还够吗?”

“早餐还是足够的,”温特伯说,“另外,卡萨德的额外补给品口袋里还有些冷食物包,还可以吃上几顿。最后咱们就吃骨垢猅,或者自相残杀。”

领事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将烟斗放回上衣口袋。“我建议,咱们在走到那种境地之前先回时间要塞。我们从‘贝纳勒斯’号上带来的冷冻压缩食物已经全部消耗完了,但要塞还有储藏室。”

“我会很乐意——”拉米亚开口道,但她的话被狮身人面像内部传来的一声惊叫打断了。

她第一个冲到狮身人面像,将自动手枪握在手里,然后走进了入口。走廊很昏暗,他们睡觉的那间屋子更黑,过了一会儿她才确定那里没有人。布劳恩·拉米亚蹲下身,将手枪朝走廊黑暗的曲线挥去,塞利纳斯的声音再次从某个看不见的地方传来,大喊着:“嘿!大家快来!”

领事走进入口,布劳恩回过头。

“在原地等着!”拉米亚厉声喊道,飞快地走向走廊,贴着墙,伸出手枪,子弹上膛,拉下安全栓。下一间小屋盛殓着霍伊特的尸体,她在开着的门口停下,伏下身,往四周转了一圈,然后走了进去,一路用武器开道。

蹲在尸体旁的马丁·塞利纳斯抬起头来。

他们用来遮盖神父身体的纤维塑料单皱巴巴地耷拉着,塞利纳斯伸手掀起一端,盯着拉米亚,毫无兴趣地朝枪看了一眼,又回头凝视着尸体。“你相信吗?”他轻轻地说。

拉米亚放下武器,走近了些。领事在他们身后朝里窥视。布劳恩听到索尔·温特伯在走廊里;因为孩子在啼哭。

“我的天哪。”布劳恩·拉米亚说着,蹲在雷纳·霍伊特神父的尸体旁。年轻神父被痛苦扭曲的面容已经被重塑成一个将近七十岁的男子的脸庞:高挑的眉毛,带有贵族气息的长鼻梁,薄嘴唇在嘴角有些隐笑似的上翘,尖锐的颧骨,灰白头发的际缘之下长着尖削的耳朵,羊皮纸一般苍白薄稀的眼睑下,是一双大眼睛。

领事在他们身边蹲下。“我见过他的全息像,这是保罗·杜雷神父。”

“瞧。”马丁·塞利纳斯说。他把被单继续往下拉,顿了顿,然后翻过尸体,让他侧身躺着。两个小小的十字形在男子的胸膛上搏动着,发出粉红的光,就和之前霍伊特一样,但他的背上光滑如初。

索尔站在门边,嘘止了瑞秋的哭声,温柔地摇荡着她,低声哼着摇篮曲。等到孩子安静下来,他说道:“我还以为毕库拉要经过三天才能……复生。”

马丁·塞利纳斯叹息道:“毕库拉已经被十字形线虫反复还魂了两个多标准世纪。可能因为是第一次,所以容易些。”

“他还……”拉米亚开口道。

“活着对吧?”塞利纳斯拉过她的手,“摸摸看。”

男子的胸膛微微起伏着。皮肤摸起来很温暖,也能感受到皮下十字形散发的热量。布劳恩·拉米亚猛地抽回手。

这个六个小时前还是雷纳·霍伊特死尸,现在睁开了双眼。

“杜雷神父?”索尔一面说,一面往前跨了一步。

男子转过头。他眨眨眼,似乎微弱的光线刺痛了他的眼睛,然后发出一声无法理解的声音。

“水。”领事说着,将手伸进上衣口袋,摸出他随身携带的小塑料瓶。马丁·塞利纳斯托着男子的头,领事将水喂进他嘴里。

索尔走近,单膝跪下,将手搭在男子的前臂上。就连瑞秋的深色眼珠也显出好奇的眼光。索尔说:“如果你说不出话,就眨两下眼睛表示‘对’,眨一下表示‘错’。你是杜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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