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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海军士兵盯着她,确信她是在开什么无趣的玩笑。“执行官大人,一个月后他们会愿意听你……或是我们……在电台或全息电视上讲话。一年,也许两年,在恢复秩序、配给工作顺利进行后,他们会原谅的。但要等到下一代,才会真正理解你所做的……理解你拯救了他们……拯救了我们所有人。”

“我想和他们谈谈,”梅伊娜·悦石说,“我有些东西要给他们。”

范希特摇摇头,看着围成一个圈的军部军官,他们先前正透过掩体的口子朝外面的暴徒张望,现在转而盯着悦石,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怀疑和恐惧。

“我得先和首席执行官科尔谢夫商量一下。”范希特将军说。

“不,”梅伊娜·悦石筋疲力尽地说,“他统治的是一个不复存在的帝国。而我依然统治着被我摧毁的世界。”她朝自己的禁卫军点点头,卫士们从橙黑相间的长衫中掏出了死亡之杖。

所有的军部军官都没动。范希特将军说:“梅伊娜,下一艘撤退飞船会及时抵达的。”

悦石点点头,似乎有点心不在焉。“我想,它会在内花园降落。暴徒会暂时不知所措。收回外部密蔽场会让他们暂时犹豫一下。”她环顾左右,似乎忘了什么东西,然后她向范希特伸出手,“再见,马克。谢谢你。请好好照管我的人民。”

范希特和她握了握手,眼前的女人整了整绶带,心不在焉地碰了碰手镯通信志,似乎在祈求好运,然后和四名禁卫军一同走出掩体。这一小群人越过被肆意践踏的花园,缓缓走向密蔽场。对面暴徒的反应似乎像是个单独的无头无脑的有机体,不断挤压着紫色的阻断场,嘴里叫嚣着疯狂的话语。

悦石转过身,举起一只手仿佛要挥舞,但是示意禁卫军回去。四名卫士匆匆穿过蓬乱的草地。

“快。”剩下的禁卫军中年纪较大的一个说道。他指着阻断场的遥控装置。

“滚你娘。”范希特将军清楚地说道。只要他活着,就没人敢走近遥控装置一步。

但范希特忘了悦石依旧有接入代码,能够进入战术密光链接。他看见前任执行官拿起通信志,但他反应得太慢。遥控装置上的灯闪着红色,然后是绿色,外部场突然消失,之后在五十米内重新出现。刹那间,梅伊娜·悦石就一个人站在了场外,和百万暴徒之间毫无阻隔,除了几米长的草地和无数的尸体,那些尸体在场墙的突然退却下砰然倒地。

悦石举起双臂,似乎想要拥抱暴徒。那三秒钟时间仿佛凝固不动了,现场一片寂静,无人动弹一下。紧接着,暴徒怒吼着,仿佛一头巨大猛兽咆哮着,成千上万人朝前涌来,手上抄着棍子、石头、刀子和碎瓶子。

在那刹那之间,在范希特看来,悦石就像是一块无动于衷的岩石屹立在那里,忍受着乌合之众的巨浪拍击。他看见她的黑色领带和明亮的绶带,看见她笔挺地挺立在那儿,手臂依然高举,但随后成百上千人潮涌而来,人群紧紧包围,首席执行官消失了。

禁卫军放下武器,海军警卫立即把他们给扣押了。

“把密蔽场变暗,”范希特命令道,“叫登陆飞船五分钟后降落到内花园。快!”

将军转身离去。

“我的天。”西奥·雷恩一面看着支离破碎的报告不断在超光之上涌进来,一面说道。有那么多短得只有毫秒长的信息流被送了进来,以至于计算机完全没法把它们分开。造成的结果是一堆疯狂的大杂烩。

“播放奇点密蔽球的毁灭过程。”领事说。

“好的,先生。”飞船回答,中断了超光信息,取而代之的是白色脉冲的突然爆发,紧接着,随着奇点吞噬自己,吞噬方圆六千公里范围内的一切,众人眼前展现出一朵短暂盛开的残骸之花和突然的塌陷。工具显示了重力潮汐效应:在如此远的距离下很容易校正,但也对固定在海伯利安战斗的霸主和驱逐者飞船造成了严重的破坏。

“行了。”领事说。超光报告的急流又涌了回来。

“真的假的?”阿朗德淄问。

“真的,”领事说,“海伯利安又成了偏地世界。但这次,已经没有环网,也没有所谓的偏地了。”

“难以置信。”西奥·雷恩说。前任总督坐在那儿喝着苏格兰威士忌——这是领事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助手开怀畅饮。西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环网……没了。五百年的扩张灰飞烟灭。”

“没有灰飞烟灭,”领事说,他把自己未喝完的酒杯放在桌上,“星球还存在。文化会分散成长,但我们依旧拥有霍金驱动器。这是我们自行研发的进步科技,而不是向内核租来的。”

美利欧·阿朗德淄凑过来,手掌并拢,似乎在祈祷。“内核真的消失了吗?真的毁灭了?”

领事竖耳倾听着超光无像波段上发出的喋喋不休的声音、呼喊、恳求、军事报告、呼救的祈求,他听了一会儿。“也许没有被毁,”他说,“但是被切断了,封住了。”

西奥将酒一饮而尽,小心翼翼地把杯子放了下来。他绿色的眼眸放射出平静、呆滞的目光。“你觉得有……它们有其他蛛网?其他远距传输系统?备用的内核?”

领事打了个手势。“我们知道它们成功地创造了终极智能。也许那个终极智能允许对……内核进行……筛选。也许它是想让一些老牌的人工智能成为一个流水线——以弱化的能力——就像那些人工智能计划让数十亿人类作为备胎一样。”

忽然间,喋喋不休的超光信息戛然而止,似乎信息被一把刀咔嚓一下切断了。

“飞船?”领事询问道,他怀疑,是不是接收器的什么地方出了能量故障。

“所有的超光信息中止,大多数在半途中。”飞船说。

领事觉得自己的心猛地跳动起来,他想起了死亡之杖武器。但是,不,他立即明白,那武器不可能立刻影响到所有的世界。即便有上百装置同时触发,但军部和其他遥远的发射源发送最后咨文时还是会有时间滞后的。但那该是什么呢?

“信息似乎是因为传导介质中的干扰而被切断的,”飞船说,“但是,据我现在所知,这是不可能的。”

领事站起身。传导介质中的干扰?超光介质,就人类所理解的,是时空本身的普朗克无限拓扑超弦地形:也就是被人工智能神秘地称为“凝结的空虚”的东西。那种介质不可能受到干扰。

飞船突然说道:“收到超光信息——发送源:所有地方;加密基础:无限;信息流速率:实时。”

领事张嘴想叫飞船别再滔滔不绝地胡说八道,但突然间,全息井上的空气模糊了,涌现出某种既不是图像也不是数据列的东西,有个声音说道:

“从今往后,此频段将不再允许你们滥用。你们已经干扰到其他极为严肃地使用此频段的人。当你们明白此频段的真正用途之时,我们将恢复它的访问。再见。”

三个人坐在那儿,一直沉默着,除了通风扇安心的急流声和行进中的无数绵软之声。最后,领事说道:“飞船,请发送一份标准超光时间定位信息流,不要加密。另外加上一句‘接收到的驻地请回复’。”

几秒的短暂停顿——对飞船的人工智能级别的电脑来说,这么漫长的响应时间真是不可思议。“抱歉,我办不到。”最后它终于响应道。

“为什么办不到?”领事问。

“超光传输信息已经不再……允许。超弦介质不再接受调谐。”

“超光上什么都没了吗?”西奥问,他盯着全息井上方空空荡荡的空间,似乎谁在全息电影放到最激动人心的部分时,突然把它关掉了。

飞船再一次停顿了一下。“实际上,雷恩先生,”它说,“从今往后不会再有超光了。”

“真他妈要命。”领事嘟囔道。他咕嘟咕嘟一口喝干自己的酒,走到吧台上又倒了一杯。“中国古代的骂人话。”他嘀咕着。

美利欧·阿朗德淄抬起头。“什么?”

领事举杯痛饮。“中国古代的骂人话,”他说,“宁为太平狗,不为乱世人。”

似乎是为了补偿超光带来的损失,飞船开始播放系统内的广播音频和截取到的密光乱语,同时投放出海伯利安蓝白球体的实时景象,随着他们以三百倍的重力加速度朝它减速,那星球旋转着,慢慢增大。

在从我的选择余地中逃脱前,我逃出了环网数据网。

真是难以置信,真是奇怪得让人不安,我看见万方网正在吞噬自己。布劳恩·拉米亚眼中的万方网是一个有机体,一个有意识的生物体,与其说是城市,不如说更像一种生态系统。基本上就是这样。现在,由于远距传输连接已经终止,那些大道中的世界往自己身上折叠、塌陷,外部数据网也同时崩溃,就好像一个大帐篷突然没了撑竿、铁丝、支索或者桩柱,万方网吞噬了自己,仿佛某种贪婪的食肉动物突然发了疯——撕咬着自己的尾巴、肚子、内脏、前蹄和心脏——直到最后只剩下愚蠢的爪子,猛咬着一片空虚。

超元网依旧存在。但它现在比以前更加荒芜一片了。

未知时间、空间的黑色森林。

黑夜中的声音。

狮。

虎。

熊。

凝结的空虚震动一下,就给人类的宇宙送去一条陈腐信息,仿若地震放射的波动穿越坚硬的岩石。我匆匆忙忙穿越海伯利安上方流动的超元网,忍不住笑了。那景象,就好像是上帝的模拟体厌倦了蚂蚁在自己的大脚趾上胡乱涂鸦一样。

我没有在超元网中看见上帝——或者是他们中的一个。我没有试。我自己的问题已经够多的了。

现在,环网和内核入口的黑色漩涡已经不见,如同被割掉的肿瘤从空间和时间中抹去,彻底消失,就像水面的漩涡在风暴过后平息了。

除非我勇敢地去面对超元网,不然我就困在这里了。

但我还不想去面对。还不是时候。

但这是我想去的地方。在这里,在海伯利安系统、这个世界本身的可怜残迹中,数据网几乎消失不见,同时军部舰队的残骸就像太阳暴晒下的池塘尽数干涸,但是透过超元网,光阴冢正在闪耀,仿佛凝结的黑暗中的灯塔。如果远距传输器连接是黑色的漩涡,那么闪耀的光阴冢就像是散发扩散光线的白洞。

我朝它们移去。到目前为止,作为古早前来的那个人,我所能做的只是出现在其他人的梦中。而现在,是时候拿出实际行动来了。

索尔等待着。

自他把自己唯一的孩子献给伯劳以来,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他已经几天几夜没吃饭、没睡觉了。风暴在他四周肆虐,平息,光阴冢光辉闪耀,隆隆作响,仿佛是失控的核反应堆,时间潮汐正以海啸般的力量鞭挞着他。但索尔紧紧抓着狮身人面像的岩石台阶,任凭这一切肆虐,他等待着。现在,他还在等待。

索尔半昏半醒,被疲劳和对自己女儿的担心连续击打,他发现自己那学者的大脑正飞速运转。

索尔·温特伯,这名历史学家兼古典学者兼哲学家,一生中绝大多数时间,职业生涯的所有时间,都是在悉心研究人类宗教行为中的伦理。宗教和伦理学并不总是——甚至并不经常是——互相一致的。宗教绝对主义,或者基要主义,或者狂暴的相对主义所要求的,经常反映了当代文化或偏见中的最糟糕部分,而不是反映一个人和上帝可以带着真正的正义感共生的系统。索尔最着名的着作最后被命名为《亚伯拉罕的难题》,这本书的销量相当可观,他自己在为学术出版社编撰书籍时,从没梦想过如此的状况。写这本书的时候,瑞秋正慢慢向梅林症的死期走进,书的内容,显而易见,是在讨论亚伯拉罕的艰难抉择,在面对上帝直接向他下达献祭亲生儿子的命令时,到底是服从,还是违抗呢?

索尔在书中写道,原始时代需要原始的服从,稍后的世代进化到某个时刻,在这一时刻父母们将自己献祭——就好像染污旧地历史的烤炉中的黑夜——而当前世代必须拒绝任何要求牺牲的命令。索尔写道,不管上帝现在在人类意识中以何种形式存在——不论是复仇主义者下意识的简单显灵,还是在哲学或者伦理学进化上的更有意识的尝试——人类都不再同意以上帝之名做出献祭。牺牲,以及对牺牲作出的服从,是在用鲜血书写人类的历史。

然而几小时前,很久之前,索尔·温特伯却将自己唯一的孩子交给了那个代表死亡的怪物。

好几年来,在他梦中出现的声音命令他那么做。好几年来,索尔都拒绝那么做。但最终,他还是同意了,因为现在已经没有时间,没有任何希望了,他也明白了这几年来在他和萨莱梦中出现的声音不是上帝的,也不是和伯劳站在同一阵线的某种黑暗势力的。

那是他们女儿的声音。

这突然的醍醐灌顶,超越了索尔·温特伯的痛苦和悲伤,他彻然大悟,为什么亚伯拉罕会同意上帝的命令,要他献祭他的儿子以撒。

这不是服从。

更不是爱上帝胜于爱自己的儿子。

亚伯拉罕在试探上帝。

上帝在最后时刻拒绝了牺牲,阻止匕首的刺下,他也由此赢得了人心——在亚伯拉罕的眼中,在他子孙后代的心目中——他成为了亚伯拉罕的上帝。

索尔哆嗦着,他想到,亚伯拉罕完全没有装腔作势,完全没有伪装自己的意愿,假装要牺牲自己的孩子,正是如此,才帮助打造出伟大神只和人类之间的纽带。亚伯拉罕打内心知道他会杀死自己的儿子。而上帝,不管祂拥有什么样的形态,必须明白亚伯拉罕的决心,必须感觉到其中的悲痛,对于亚伯拉罕来说,即将毁灭的是这个宇宙中最为珍贵的东西。

亚伯拉罕来此不是为了献祭,而是为了明确了解,这个上帝是不是一个可以信赖和服从的神只。除此以外,没有其他试验可以测试出。

狮身人面像似乎在时间的风暴海洋中上下翻腾起伏,索尔紧紧抓着岩石台阶,他想,那为什么要重复这一试验呢?对人类来说,这当中隐含着什么即将到来的可怕新启示呢?

然后索尔明白了——他想到了年轻的布劳恩告诉他的话,他想到了朝圣旅途中分享的故事,他想到了过去几周自己的个人发现——机械终极智能,不管它是什么东西,它所作的努力就是要冲洗出失踪的人类神格的移情实体,但这了无用处。索尔已经看不见悬崖顶上的荆棘树,也看不见它的金属树枝和受苦受难的广大民众,但他现在清清楚楚地明白,那东西和伯劳一样都是有机的机器——是在宇宙间传播痛苦的工具,用以逼迫人类的神格部分作出回应,让他现身。

如果上帝进化了(索尔确信上帝肯定会),那么,肯定是朝移情进化而去——朝苦难的共感进化,而不是朝力量和统治进化。但朝圣者看到的可怕之树——可怜的马丁·塞利纳斯就是上面的牺牲品之一——并不能召唤失踪的神力。

索尔现在意识到,不管机器之神拥有什么形态,它很有见识,知道移情是对其他人痛苦的反应,但是这一终极智能也太过愚蠢,不明白移情(按照人类和人类的终极智能的说法)不仅仅如此。移情和爱不可分割,也同样难以理解。机器终极智能永远也不会懂——甚至无法用它来引诱人类终极智能的那部分,正是那一部分在遥远的未来厌倦了战争。

爱,这最为平常的东西,宗教动机中最为陈腐的东西,它拥有极为强大的力量——现在索尔明白了——它的力量甚至比强力核武器、弱力核武器、电磁或者重力还要大。爱是另一种力量,索尔意识到。凝结的空虚,如同亚量子般不可捉摸,将信息在一个个光子间传递,它恰恰就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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