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莱点点头,数月以来,他第一次见她如此轻松。“我去收拾东西。”她说。
第二天,索尔和孩子从新耶路撒冷回来后,他出门去为贫瘠的草坪浇水,瑞秋静静地在房里玩耍。他进门的时候,落日粉红的霞光为四墙注入海水一般温暖与恬静的感觉,瑞秋却不在卧室,也不在她常去的其他地方。“瑞秋?”
没有人回答,他再次检查了后院,街道也空荡荡的。
“瑞秋!”索尔跑进屋准备给邻居挂电话,但是从萨莱用作储藏东西的深柜里突然传出了轻微的响声。索尔轻轻地打开屏板。
瑞秋正坐在一堆挂着的衣服下边,萨莱的古式松木盒子打开着,放在她的双腿之间。地板上到处扔着照片和全息画片,都是高中时代的瑞秋、出发去念大学时的瑞秋、站在海伯利安雕岩刻壁的山坡前的瑞秋。瑞秋的研究用通信志躺在这个四岁瑞秋的腿上,正低声絮语。索尔的心又被那个自信的年轻女人的声音攫紧了。
“爸爸,”坐在地上的孩子说道,她自己的声音就像是通信志中那个声音的微弱回声,只是其中带着一丝害怕,“你从没有跟我说过我还有个姐姐。”
“你本来就没有,小家伙。”
瑞秋皱了皱眉:“难道这是妈妈……还不够大的时候?不对不对,不可能。她的名字也叫瑞秋,她自己说的。怎么可能……”
“这没什么,”他说,“我来给你解释……”索尔反应过来,起居室里的电话铃响了,已经响了好一阵子。“稍等一下,亲爱的。我马上就回来。”
显像井上出现的全息像是一个索尔从没见过的人。索尔没有激活自己的成像器,他想赶快把这个人的电话挂掉。“你好!”他匆忙地说。
“温特伯先生吗?请问是不是曾居巴纳之域,现居希伯伦丹村的温特伯先生?”
索尔想要断开连接,又停了手。他们的接入码并没有公之于世。偶尔会有新耶路撒冷的商人打进电话来,但平时来自环网外的呼叫极为少见。并且,索尔突然间意识到,今天是安息日,而且已经过了日落时分,他的胃部感到一阵寒冷的痉挛。这个时候只有紧急全息呼叫能够接入。
“什么事?”索尔问。
“温特伯先生,”来人说,眼神空洞地越过索尔,“发生了一起恶性事故。”
瑞秋醒来的时候,她的父亲正坐在床边。他看起来困倦极了,双眼通红,胡茬儿已经冒了出来,满脸的络腮胡让脸颊灰白一片。
“早上好,爸爸。”
“早上好,亲爱的。”
瑞秋朝四周看了看,眨了眨眼,她的一些洋娃娃、玩具,还有其他东西都在,但这里却不是她的屋子,灯光也不同,气氛有什么不对劲。她的父亲看起来也不一样。“我们在哪儿,爸爸?”
“我们在旅行呢,小家伙。”
“去哪儿?”
“现在别管去哪儿。该起床了,亲爱的。你的洗澡水已经准备好了,然后咱们要换衣服。”
一件她从没见过的黑色连衣裙躺在她的床脚。瑞秋看了看那件衣裙,然后又看着自己的父亲。“爸爸,发生什么事了?妈妈在哪里?”
索尔揉着自己的面颊。这是自事故以来的第三个早晨了。今天是举行葬礼的日子。在过去的几天里他都把实情告诉了她,因为他无法想象自己对她说谎——这似乎是无可饶恕的背叛,不论对萨莱还是对瑞秋。但是他觉得自己无法再继续这样下去。“发生了一起事故,瑞秋,”他说,声音因为痛苦而变得刺耳,“妈妈死了。我们今天正是要对她说再见。”索尔顿了顿。他现在知道,瑞秋要过一阵子才会真正接受母亲的死亡。第一天他还不知道一个四岁的孩子能否完全理解死亡的含义。现在他知道瑞秋能。
过了一会儿,索尔拥抱着啜泣的孩子,试图从她的角度去理解被描述得这么简单明了的事故。迄今为止,电磁车是人类发明的最安全的个人交通工具。它们的升降装置有可能会失灵,但就算遇到了这种情况,它们电磁反应装置中的剩余电荷也足以支撑空中的车辆,让它从任意高度安全降落。几个世纪以来,电磁车防撞装置最基本的故障保险设计从没改变过。但是世上从来没有万无一失。这个案子里,肇事者是一对在交通线外开着偷来的电磁车兜风的年轻情侣,速度加到了一点五马赫,却关闭了所有的灯盏和异频雷达收发机,以防止被侦测。他们在朝着巴萨德市剧院的着陆围地降落的过程中,碰上了万分之一的概率,撞上了特莎阿姨的古式桅轻。因这场空难丧生的不仅仅是特莎、萨莱加上这对情侣,车辆碎片翻滚进剧院熙熙攘攘的中庭时,还杀死了另外三个人。
萨莱。
“我们以后还能见到妈妈吗?”瑞秋啜泣着问道。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这么问。
“我不知道,亲爱的。”索尔真心诚意地回答道。
葬礼在巴纳之域凯孜县的家庭墓地举行。新闻机构没有入侵进墓地,但是记者们在树林外徘徊,冲挤向黑色的铁门,像是一股愤怒的风暴潮。
理查德想挽留索尔和瑞秋多待几天,但是索尔知道,如果新闻机构继续他们的攻击,将会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农场主带来莫大的伤害。他没有留下,反而拥抱了理查德,向那些在栅栏外吵吵嚷嚷的记者简短说了几句,就一把拖着吓得说不出话的瑞秋逃回了希伯伦。
新闻记者一路尾随,跟他来到了新耶路撒冷,并试图进入丹村,但是武警阻止了他们的特许电磁车,将十多人投入监狱,以杀一儆百,还没收了余下人的远距传输签证。
傍晚,索尔让朱蒂照看熟睡的孩子,自己则走上村庄的山脊。他发现自己耳边充盈着与上帝的对话,他想要向天空挥舞拳头、骂下流话、扔石头。但他抑制住了种种冲动,相反问了许多问题,总是以这个词结束——为什么?
没有回答。希伯伦的太阳在遥远的山脊之后落下,岩石释放出热量,泛着微光。索尔坐在一块圆石上,手掌摩挲着太阳穴。
萨莱。
他们度过了完整的一生,尽管瑞秋疾病的悲剧一直悬在头顶。真是讽刺,萨莱刚和妹妹在一起,刚放松第一个小时……索尔大声恸哭起来。
这个圈套,当然,是在他们全神贯注于瑞秋的疾病时设下的。他们都无法直面未来,无法直面瑞秋的……死亡?消失?孩子在世的每一天,他们的世界都如铰链般咬得紧紧的,谁也没工夫去想发生事故的可能性,这真是一个尖利无情的宇宙中乖张的反逻辑。索尔确信萨莱跟他一样,一定考虑过自杀,但他们两人永远不会离弃对方。也不会抛弃瑞秋。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会有可能只剩下他一人抚养瑞秋,而……
萨莱!
正在那时,索尔意识到,几千年以来他的民族与上帝之间愤怒的对话并没有随着旧地的灭亡而消失……也没有随新的种族离散而不见……它们依然在继续。他和瑞秋还有萨莱都已经成为其中的一部分,现在也还是其中之一。他不会拒绝痛苦的到来。这让他的心被决心充塞,尽管它带来尖锐的痛苦。
索尔站在山脊上,夜幕降临,老泪纵横。
早上,当阳光充满了屋子,他坐在瑞秋的床边。
“早上好,爸爸。”
“早上好,亲爱的。”
“我们在哪儿,爸爸?”
“我们在旅行呢。这是个美丽的地方。”
“妈妈在哪里?”
“她今天在特莎阿姨那里。”
“我们明天能见到她么?”
“能,”索尔说,“现在咱们穿上衣服,我好去做早饭。”
瑞秋三岁的时候,索尔开始向伯劳教会请愿。去海伯利安的旅行受到严格限制,而要接近光阴冢几乎已经成了不可能的事。只有偶尔的伯劳朝圣会将人们送往那个地方。
瑞秋生日的那一天无法和母亲在一起,这让她很悲伤,但是从吉布茨来的几个孩子让她的伤心缓和了一点。她得到的一份大礼是一本童话插图画册,那是萨莱几个月前在新耶路撒冷为她挑的。
睡觉前,索尔给瑞秋读了几个故事。七个月前她就不能自己读书了。但是她喜欢这些故事——特别是《睡美人》——还让父亲为自己读了两遍。
“等我们到家了,我会把它给妈妈看。”她边打呵欠边说,索尔关掉了头上的悬灯。
“晚安,孩子。”他在门口停下,轻轻地说道。
“嘿,爸爸?”
“什么事?”
“晚安,金丝燕。”
“晚安,小雨燕。”
瑞秋把头埋进枕头咯咯笑了起来。
还剩下最后两年了,索尔常常想,这和看着一个心爱的人逐渐变老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这更糟糕,要糟糕千万倍。
瑞秋的恒牙从她八岁生日起逐渐脱落,到两岁生日时已经一颗不剩。乳牙取代了它们,但是到她十八个月大的时候,这些乳牙也有一半已经缩回了牙床。
瑞秋的头发一向是她的骄傲,现在也变得越来越短,日渐稀薄。她的脸已经失去了熟悉的形状,婴儿的肥胖已经无法让人看清她的颧骨和坚定的下巴。她的协调性也逐渐变差,最开始出现的征兆是她拿叉子和铅笔时突然显示出的笨拙。有一天她再不能走路了,索尔早早地将她放进婴儿床,然后走进书房闷闷地喝了个酩酊大醉。
语言对他来说是最困难的。她的词汇量迅速减少,就像父女俩之间的桥梁失了火,切断了希望最后的连线。她两岁生日过后的一天,索尔为她掖好被角,停在门口,说道:“晚安,金丝燕。”
“啊?”
“明天见,金丝燕。”
瑞秋笑了。
“你应该说——‘不见不散,小雨燕。’”索尔说道。他向她解释金丝燕和雨燕是什么东西。
“不见不散,雨燕。”瑞秋咯咯笑起来。
第二天早晨,她又统统忘掉了。
索尔不再去理会那些新闻记者,在环网旅行的时候一直带着瑞秋,为获得朝圣权利向伯劳教会请愿,为得到去海伯利安禁地的签证向议会游说,拜访任何一个可能提供疗法的研究机构或诊所。数月匆匆过去,更多的医疗机构承认他们束手无策。最后他逃回希伯伦,瑞秋仅有十五个标准月大;以希伯伦所使用的古老单位来算,她仅有二十五磅重,三十英寸高。她已经不能给自己穿衣服,语言只剩下二十五个词,其中最喜欢的是“妈咪”和“爹地”。
索尔喜欢抱着自己的女儿。每当她歪着头靠在他的脸颊上,他的胸膛感受到她的温度,她皮肤的味道——这一切都会让他忘记所有极度的不公正。在这些时候,索尔总会暂时地感到这个世界的安宁,要是萨莱也在身边,那就再好不过了。正是因为如此,他与自己并不信仰的上帝之间愤怒的对话也会暂时停火。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人类承受的各种形式的苦痛,到底有什么可见的理由?
——很明显,索尔想,自己是否第一次在某一点上取得了辩论的胜利。但是他又感到怀疑。
——一件东西无法看见,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真是别扭。要进行一项陈述,并不需要作三重否定。特别是那种并不高深的陈述。
——完全正确,索尔。你已经开始明白这些要旨了。
——什么要旨?
对于他的思索没有任何答案。索尔躺在房间里,聆听着沙漠风声的号哭。
瑞秋说的最后一个词是“妈妈”,在她刚刚五个月大的时候,口齿含混不清。
她从摇篮中醒来,没有——也不可能——问自己在哪里。她的世界完全由吃饭、睡觉和玩具组成。有些时候她哭个不停,索尔想,是不是因为想要妈妈呢。
索尔去丹村的小卖部买东西,选择尿布、奶嘴,偶尔买点新玩具的时候,都会带上自己的宝宝。
索尔离家去鲸逖中心的前一周,以法莲和另外两位长老过来和他谈话。时值傍晚,渐褪的辉光在以法莲光秃秃的脑袋上反射着光芒。“索尔,我们都很担心你,剩下的几周会有些难过。女人们希望能帮帮你,大家都想帮你。”
索尔伸手握住了这位长者的前臂:“我很感激,以法莲。衷心感谢过去几年你们所做的一切。这里已经是我们的第二个家了。萨莱应该会……应该也想让我对你们说声谢谢。但是我们周六就要走了。瑞秋会好起来的。”
坐在长凳上的三人面面相觑。阿弗纳问:“他们找到疗法了?”
“没有,”索尔说,“但是我找到了希望的理由。”
“希望是个好东西。”罗伯特小心地说。
索尔笑了,他灰色的胡须中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最好是这样,”他说,“有时候那就是我们唯一能拥有的东西。”
《民星访谈》开镜时,瑞秋坐在索尔的臂弯里,摄影棚的全息摄影机调整焦距,为她拍了一张特写。“那么你是说,”节目主持人德文·白俊,这张环网数据网排名第三的明星脸说道,“伯劳教会拒绝让你回到光阴冢……霸主在授予签证过程中一直故意拖延……这些事情都令你的孩子最终注定要……死去?”
“的确如此,”索尔说,“去海伯利安的旅程不可能在六周之内达成。现在瑞秋只有十二周大。伯劳教会或环网当局再稍稍拖延,都会杀死这个孩子。”
摄影棚里的观众开始躁动不安。德文·白俊转向最近的遥控成像仪。他粗犷友善的脸填满了监视器的画面。“我们的嘉宾不知道他能否挽救自己的孩子,”白俊说道,他富有感染力的嗓音里充满了微妙的情感,“但是他所要求的仅仅是一个机会。你们认为他……和他的孩子……是否值得拥有这个机会?如果你认为值得,那么请联系你们当地的星球代表和最近的伯劳教会堂。距离你们最近的教堂的号码现在已经出现在屏幕上,”他又转身对着索尔,“我们祝你好运,温特伯先生。还有——”白俊的大手碰了碰瑞秋的脸颊,“——我们祝愿你诸事顺意,年轻的朋友。”
监视器一直显示着瑞秋的影像,直至画面渐黑。
霍金效应令人恶心、眩晕、头痛,并伴有幻觉。旅程的最初一段是乘坐霸主火炬舰船“无畏”号,经过十天时间,抵达帕瓦蒂换乘。
索尔抱着瑞秋,忍受着这一切。他们是在这艘战舰上唯一保持完全清醒的人。起初瑞秋会哭泣,但是几个小时之后,她就静静地躺在索尔的臂弯里,睁着深色的大眼睛望着他。索尔记起了她出生的那一天——医师将这个婴孩从萨莱温暖的腹部上抱起,递交给索尔。那时,瑞秋的头发比现在短不了多少,眼神也和现在一样深邃。
最终他们在精疲力尽中睡着了。
索尔梦见自己在一幢建筑物中游荡,它的柱子如同红杉树一般粗细,头上的天花板高得望不到顶。红色光芒带着冷酷的空虚包裹在他的四周。索尔奇怪地发现自己还将瑞秋抱在怀里。在他的梦里,瑞秋从来没有以孩子的形象出现过。这个孩子抬眼看着他,索尔感到了和她意识层面的真切接触,就像她已经明明白白高声讲出了什么。
突然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深沉而冰冷,在虚空中带着回音响起:
“索尔!带上你的女儿,你唯一的女儿瑞秋,你钟爱的女儿,去一个叫作海伯利安的星球,在我即将指引你之地,将她献为燔祭。”
索尔犹豫地低头看看瑞秋。这个孩子的双眼又深沉又明亮,她抬头看着自己的父亲。索尔感受到了她无言的肯定答复。他紧紧抱着她,向前踏入黑暗,放声向着寂静喊道:
“听着!再不会有任何献祭,不论孩子,还是父母。也不会有人为我们人类以外的其他人牺牲。以恭顺求救赎的时代早已过去。”
索尔聆听着。他感受着自己心脏的跳动和臂弯中瑞秋的温暖。头顶上的某处,冷锐的风声穿过肉眼看不见的裂缝传来。索尔将双手在嘴边做成话筒状,大声喊道:
“我说完了!要么放过我们,要么就以父亲的身份加入我们,不要再白白接受别人的牺牲了。这就是亚伯拉罕的选择!”
石质地板下传出一阵隆隆的声音,瑞秋在他的手臂间躁动不安起来。廊柱一阵震颤。红色的暗光变得愈加深沉,然后忽地灭掉了,只剩下黑暗。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隆隆的沉重脚步声。一阵狂风呼啸而过,索尔抱紧了瑞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