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边保处的土得掉渣儿的办公室,瞧,王征又端起了大瓷缸子,嚼了一嘴的茶叶末儿。他听了小余的话,笑了:“就是,就是,我说他也不该是那类人么!”他的话音里已经有了陕北腔。
小余颇为认真地继续说道:“我原以为蒋辉会是一个很古板的特务,可我跟他一聊才发觉他是个很风趣的特务……”
“他还是特务啊?”
“你不是说李局长说的先存疑使用么?”
“那你的直觉呢?”
“我直觉啊,”小余不好意思地说,“他是个很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你说他是个特务吧,可他又那么可爱。你说他不是个特务吧,可他又有点神秘。”
“作诗哪?行了,行了,我知道你啥意思了,我得走了。”
“又去开会?”
“唉,最近审干的会很多啊。”
“那蒋辉呢?”
“还得看他的表现啊!”王征说罢,匆匆而去。
胡尚没想到夏一钧对自己如此不计前嫌,却料得到组织上会对自己再度审查。为了能找到夏一钧和马明远,胡尚是历尽艰辛,也动了一番脑筋。而陈远对胡尚的怀疑,就在他是怎么找到特组的。
胡尚面对着满面狐疑的曾经哥们儿马明远,老生捋胡子一般捋着思路说:“我……就是你们走了以后,我又回去了一趟……在那个……”
“别吞吞吐吐的,想好了再说。”
胡尚心想,不如先说别的吧,便道:“婉儿是个坏女人,骗钱骗感情,我以后再不相信女人了!”
马明远听罢,气不打一处来,朝胡尚的胸口就是一拳:“你还敢提这事儿!”
胡尚没还手,觉得挨打很值,是自己活该,便挺身道:“接着打!”
马明远被胡尚的“大义凛然”所“震慑”,停住手:“你现在好像有些清醒了,赶紧说吧。就你那个女朋友,就是一祸害。哎,还是说说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吧。”
胡尚想了想,道:“你就这么感兴趣?”
马明远再次挥手要打。胡尚下意识地躲闪:“因为我知道你一般喜欢去哪儿,于是我就在大街上遇到了你。知兄莫如弟嘛!”
“别跟我套近乎。那你说说我都喜欢去哪儿。”
“你喜欢在皇城根吃烤红薯,喜欢在筒子河里溜冰,喜欢去街边小摊位上吃豆腐脑儿……”
“可这里是上海!”
“是,这里是上海。可无论是北平城,还是上海滩,你都喜欢到城市的最有名的公园外面晒太阳看风景,喜欢在电影院门口等便宜的退票,喜欢找到一个最实惠的面店一吃就是很多天,喜欢在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出去买包烟……”
马明远眼眶湿润:“哇,你简直是跟踪奇才啊,以前我怎么没发现呢!”
“只有挖掘,才会发现。”
“你就像个卖花盆儿的,我会向领导如实汇报的。”
“哥哥夸奖,我找你找得好苦啊!”胡尚撅起了嘴唇。
《良友》画报的最新一期封面上,刊出了曹丹的玉照。在玉照边上还有一行小字:文淑一代。曹丹看着画报,皱皱眉,才绽开笑容。她把《良友》举起来,迎着太阳,翻开封面,看到自己的形象如风筝般飘着、飘着。
刷地,温炳德从曹丹背后夺过了画报。封面裂开。曹丹受了惊吓,嗔怪道:“你好粗鲁啊!”
温炳德生气地把《良友》丢在地上,语气低沉地说:“我不想你这样。”
曹丹拾起《良友》,抚摸了下封面,喃喃地说:“这里不比延安,上海的复杂远超延安十倍。凡事还是不要冲动的好。适应环境,才能有机会。忍耐,才会有成功。革命,没那么简单吧。”
温炳德被说晕了,抱着头一声不吭。
就在这时,夏一钧不合时宜又恰如其分地出现了。他看到撕裂的《良友》,却道:“哎呀,都上封面了,可喜可贺啊!”他看了眼温炳德,“炳德,你怎么——不高兴啊?”
温炳德松开胳膊,姿势好似一只螳螂:“我……真没啥好说的,既然是组织决定,那——我就服从吧。”
夏一钧微笑着说:“这不是啥组织决定,这是工作需要。炳德啊,你的新任务也有了……”
“什么?”温炳德从螳螂变成了黄雀。
夏一钧故作神秘道:“这工作呢,有危险,但是很重要。它决定了我们在上海能不能持久下去,会不会半途而废——就像在北平那样。”他看着温炳德,不说了。
曹丹嬉笑道:“夏大哥,你就别绕弯弯了。”
温炳德眼巴巴地望着夏一钧。
“明天告诉你。”夏一钧卖关子卖得很彻底。
夏一钧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他为了上海工作的布局,为了特组每个人都能发挥到位,可是费了不少心思。现在,一切似乎尽在掌握,连一向耿耿于怀的吴方都积极主动来汇报工作了。
吴方说到了《大公报》上刊载书目推荐的事。这事他也注意过,但并未留意。不过经吴方提醒,他倒是仔细看了看,见那个栏目叫“书海拾英”,上面介绍的书以小说散文随笔为主,还曾介绍了《鲁迅全集》的出版。也没什么嘛,为啥吴方如此神经呢?
按照约定,沈秋雨要想见夏一钧,就必须在《大公报》上登一则启事,作为暗语。然后到约定的地点去等。很麻烦。同样,夏一钧也得这么做,不过是在《申报》登。
沈秋雨记得,第一次在上海见夏一钧,还是李士群牵的线。如今却要暗杀这个中间人了,世事无常啊。哦,忘了,还有一个中间人,那就是自己的老婆。为什么非得这么麻烦呢?沈秋雨不想再这样了,还是快刀斩乱麻吧!
于是,他把艾欣拉到沙发上,用一种有点儿肉麻的语气说:“宝贝儿,我想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艾欣听出弦外之音,便把身子靠在沈秋雨身上:“有时很近,有时很远。”
“诗啊,”沈秋雨搂住艾欣,“还是徐志摩的好。”
“我可没作诗,我说的是事实。我觉得你对我就是一会儿冷,一会儿热的。不过我都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
“怎么能无所谓呢?我很有所谓的。”沈秋雨头皮一颤,“我知道,你认识夏一钧,而且关系还很好。”他对艾欣察言观色,因为这句话已经忍了很久了。现在终于说出来,虽不能说是掷地有声,也算捅破了窗玻璃。
艾欣脸一下子就红了,抑制不住的红,像葡萄,又像晚霞,惹得沈秋雨醋意全消,只顾得上前一吻。艾欣捂了捂脸颊,没言语。
曾经的第三者艾欣和继往开来的有妇之夫沈秋雨,老式的新派夫妻,身陷变幻年代的知己!当一枚心理炸弹点燃了引信,就仿佛云雾里的一颗太阳。
沈秋雨见艾欣不说话,知道自己触到根本,便颇有准备地拿出一封信:“我想见他,你帮我传个信吧。”
艾欣接过信,也不看,望着沈秋雨。一滴泪落下来,像一粒种子。沈秋雨抱着艾欣的头:“我又没怪你,我只是想让你当下信使嘛。”
艾欣喃喃道:“你已经怪我了。”
“你真是个孩子。”
艾欣摇摇头:“我不是。”
华彩的人生不需要解释,可人生并非都是华彩。沈秋雨抚弄着艾欣的秀发:“好,你不是。”
“瞧你,我最讨厌被摸头发了,好像孩子似的。”
沈秋雨收回手,却道:“我摸的不是你的头发,是你的心。”
“我的心有这么多毛吗?”艾欣笑道。
门口忽而一闪,五岁的沈春春从外面走进来,脚步不再蹒跚,面容依旧娇嫩。他咿咿呀呀地说:“妈妈,爸爸欺负你啦?”
这是一个上海文化界的聚会,来的人都是些头面人物、文学活动家和作家。曹丹受周瘦鹃引见,也来到这里。她顾盼流连,顶着“沪上文学新星”的美名,却似一个选美冠军。
亦来赴会的胡兰成看到曹丹就如云雾笼罩的月亮那般令自己清爽,便上前吻了下曹丹的手背:“曹小姐,久仰芳名。我这次回沪,见到了很多新人,唯独曹小姐给我留下印象。曹小姐的散文如同一道闪电,划开寂寞的天空。我读过鲁迅的东西,你好像是女版的鲁迅。”
曹丹不知如何回应,只望着身旁的周瘦鹃。周瘦鹃笑道:“看来一百个人看曹小姐的作品,就会有一百种的见解啊!”
胡兰成便问周瘦鹃:“那周兄的见解呢?”
周瘦鹃悠悠地说:“曹小姐的文章,我是着实地佩服。一个女子,竟然能把人心里想的描写得那么到位,而且笔触动人,实在是难得得很。我看曹小姐不是女版鲁迅,而是又一个沙菲女士啊。”
曹丹知道《沙菲女士的日记》是上海著名作家丁玲的作品,便摆摆手:“不敢当啊。我怎么能和丁玲相提并论呢?”
胡兰成问周瘦鹃:“丁玲去那边了吧?”
周瘦鹃点点头:“她自由了。”
胡兰成反问:“难道上海不自由?”
“那要看是谁的自由。”周瘦鹃白了胡兰成一眼。
曹丹却道:“两位先生现在的讨论倒是很自由的。”
胡兰成笑起来:“曹小姐话有机锋啊!”
外面,小轿车上坐着温炳德。他现在是曹丹的司机,随时准备保护曹丹,而且还要时刻监视来往的人,尤其是那些和曹丹接触的人,分析他们的背景和举止。夏一钧已经把很多上海滩重要人物的相片给了温炳德。温炳德一一看过,印象深刻。他现在目不转睛,像一台分析仪,比对着来客,一帧又一帧。
这时,丁默邨走了过来。他这人一向附庸风雅,这次也不例外,只是来得稍晚一些。他脸上荡着春色,似有啥喜事,抑或只是保护色。他望了望周围,没觉得有甚异常,这才走了进去。
温炳德脑海里立刻呈现出丁默邨的照片,还回荡着夏一钧的话:这是个重要人物,他出现在哪里哪里就充满了“和平”的气味儿。温炳德好想冲进去,给那些向日本人献媚的文人们重重的铁拳,而后大吼几声——“醒醒吧,中国。”
夜色如水晶般降临。会场里面,聚会的女主持人甜腻腻地说:“今天,上海的名流雅士差不多都到齐啦。我们济济一堂,共度时艰。来,大家举杯啊!”她玉臂轻舒,罗裳略解,似诉似泣,又仿佛在吟咏着什么。
来宾们纷纷举起酒杯,觥筹交错,叮当作响。个个脸上洋溢着春情,人人心中藏匿着冰山。曹丹见胡兰成引着个人过来,便知这人不一般,但听得胡兰成吐出“丁默邨”三个字,更是吃了一惊,便道:“丁先生,你好。”她从容不迫地笑着。
丁默邨见曹丹英气逼人、文采焕然,心下喜欢,握了握曹丹的手,即道:“才女啊。”
曹丹淡笑如菊:“谬赞了。”
胡兰成说:“现在流行小品文,曹小姐不妨一试啊。”
曹丹却道:“我更喜欢能战斗的文体。”
胡兰成得意地说:“我果然没说错。”
周瘦鹃怀着异样的心情走过来:“今天的公主就是曹小姐啊!”
胡兰成便说:“在这个祥和之夜,曹小姐是最璀璨的蓝宝石。”
丁默邨感叹道:“和平来之不易啊……”
周瘦鹃知道丁默邨马上就要说“战胜已无可能”,便急忙插话道:“曹小姐,你给我们朗诵首你的诗吧。要新诗,新诗啊!”
曹丹略有羞涩:“我,这不是‘诗门弄月’吗?”
“嗯,这已经是诗看了。”周瘦鹃目视着斜侧站立的女主持人。
女主持人会意一笑,登台对着麦克风宣布说:“诸位,诸位,现在,我们让曹小姐为我们来一个‘诗门弄月’吧!”
众人连呼带叫。气氛有些痴狂。
曹丹只好想了想自己写过的一首小诗,朗诵起来:
天空不高,大地不厚
小鸟飞不过翅膀
硬石要滚,鹅卵让路
秋风生石罅
吹乱头发,吹散衣裳
月色如磐
我正在行走,却没有方向
囚禁于自由
延安抗大宿舍里的蒋辉头枕着胳膊,躺在床上,想着和小余见面交谈的情景,心中波浪起伏。好险啊,还是持久战的好。他脑子里闪回着同济药店里的一幕:那个保存了另一把镇尺的人竟然是药店的老板。匪夷所思啊!幸亏自己当时没有接头,不然就会被小余发觉了。原来戴老板所说的“等你感冒的时候去最近的一家药店”,就是这个意思啊。可他怎知自己会去抗大附近的药店呢?
蒋辉头枕着波涛,眼前出现了那个歪脖柳树。他这才明白,柳树上的“丫”字不是暗号,而是一个指示性的符号,就是为了他能站在树下,然后等待盯梢的出现。可如果是这样,那为啥戴老板不早告诉自己呢?难道说在树上写“丫”字的,不是那药店里的老板,而是另有其人,而这个人就在暗中保护着自己?
蒋辉左思右想想不明白,却想起沈秋雨,这个人会不会也在暗中帮助自己呢?蒋辉翻了个身,感觉像是在搬动一块青石板,诧异间,却见王征走了进来,急忙翻身而起。
王征就像一棵载了春风的杨树一般出现:“蒋辉同志,组织上通过了对你的审查。我们认为你任劳任怨、艰苦朴素,是国统区来延安青年的表率。你的入党申请,被批准了!”
蒋辉佯装激动,有些哽咽地说:“感谢党和组织的信任。”
八路军独立二团团长老八(赵小四)坐在一块青石上,望了望山谷里的秋色。已是深秋,万物萧瑟,落叶如许,鹧鸪凄鸣。老八拿着一根树枝,漫无目的地画着“丫”字。各位看到此,一定会认为蒋辉经过的那棵歪脖柳树上的“丫”字该是老八画上去的。可此刻的老八正在山西行军呢。
那么,那棵歪脖柳树上的“丫”字又是谁画上去的呢?嗯,就是老八,是他在延安的时候画上去的。沈秋雨曾在电文里对老八说:“总有一个人会从延安抗大走出来,他会站在那棵歪脖柳树下,仰望蓝天。”
老八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那么做记号,但还是去了。而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这么画“丫”字,可蒋树清已经来到了身边。老八在“丫”字上划了三道,扭头问道:“鬼子到哪里了?”
“到柳影泉了。”蒋树清低头看着已经变成了“羊”的“丫”和老八手里的树枝,却道,“这次你的二团和我的一团可要好好干一场了,把他们赶进我们预设的羊圈。”
老八耳朵动了下,拍拍屁股站起来,迎着清风:“走,打鬼子去!”
曹丹来到极司菲尔路上,仿佛走到一个广场。这广场一共三个方向,一是延安,一是江西家乡,一是这七十六号。曹丹知道,那两个方向已经回不去了。而七十六号的方向上,正有一扇大门为自己敞开。
曹丹走进七十六号,李娜娜立刻迎了上来来。她冲曹丹笑道:“曹小姐,你来啦,丁主任出去了,你等他下。”
曹丹“哦”了一声,跟着李娜娜进去。
楼道的地板很干净,能照得见影子。于是曹丹就看见了人影,却看不见人。她很郁闷,这里果然如夏大哥所说,是个很特别的地方——介于人间与阴间之间的所在。曹丹觉得有些鬼意,只身边袅娜的李娜娜还算人气儿十足。
李娜娜把曹丹引到会客室,倒了茶,便要曹丹耐心等待。曹丹不想让李娜娜走,便说:“那你现在没什么事吧?”
李娜娜会意一笑,也坐下来:“那我就陪曹小姐说会儿话。其实我是怕和你这样一位大才女说话啊。”
“怎么?”
“怕你笑话我,我可是小学没毕业的呀。”李娜娜手舞足蹈,红褐色指甲乱飞。
曹丹淡淡道:“只要有见识就好。”
“哎,这话说得对。”李娜娜比画着,像是烟瘾犯了正要变出支烟来,“我这人就是头发长见识也长。”
“噔噔噔”的脚步声,让曹丹一惊。她猜是丁默邨,莫名地有点儿紧张。丁默邨进来,冲曹丹喜笑颜开地说:“哎呀,曹小姐,你今天好漂亮。”
曹丹早就准备好了去语:“你这个地方很气派啊。”
丁默邨哈哈笑道:“像个公馆吧?”
曹丹暗暗记下丁默邨下意识说的话,却道:“像啊!”
李娜娜忙道:“主任,我先出去了。”她冲曹丹一笑,“你们慢慢聊。”
丁默邨目送李娜娜出去,目光里充满博爱,转脸对曹丹有点儿痴情地说:“我想跟你谈谈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