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五日的朝阳并未比五月四日圆上些许，也没有呈现出老胡喜欢的那种蛋黄般的色泽，但老胡却看的分外入神。在某个瞬间，他甚至觉得那根本不是什么太阳，而分明就是养父母在天上投来的凝望自己的目光。柔和的风，在空气中泛起阵阵波澜，如一双母亲的手，轻抚着老胡苍老的面颊。城外不时传来几声布谷鸟的啼啭，他知道，那些鸟儿在唱着的，是关于丰收的歌谣……
“多好啊，可惜再也看不到喽！”他慨叹道。
老胡还在自己破败的院里发着呆的时候，他那已然腐朽不堪的大门却被人从外面“吱啦”一声推开了，一个佝偻老者领着两个壮硕的大汉走了进来。
“时辰到了，跟我们走吧！”老者尖声喝道。言罢，身后那两个大汉便走到老胡面前，各自取出一条绳索，熟练的将老胡手脚缚住，如缚猪狗一般。而此时的老胡，的确与他平素在肉市上见到的那些待宰的猪狗没什么分别。
门外早已黑压压挤满了人，老者好不容易才喝开一条路来，老胡被架着在众人刀剑一样的目光中越去越远。
一路上，老胡都闭着眼睛，他想避开那些人投来的“刀剑”。说实话，这些年来，他实在看够了，实在不想生命的最后一个时辰里，还满心满眼都充斥着那些人浓的化不开的怨毒。如此一来，他虽成功避开了那些目光，却又深深的淹没在由咒骂声所汇成的海洋里。是啊，他早该想到的，无论如何那些人总能伤害到他。
“杂种！”、“老不死的！”、“破烂货！”、“贱鸟养的！”……
永远都是这么几句，浑无新意！那些十数年未变的陈腔烂调，再一次回荡在老胡耳畔，伴着他惘然的神思越飘越远……
关于“天祭”老胡是约略知道一些的，所谓丰年之祭，以谢皇天厚泽；灾年之祭，以祈雨顺风调；常年之祭，以望民安国泰；战前之祭，以祷所向披靡；战后之祭，以念永休兵戈……等等等等不一而足。如今适值谷稔禾熟，料想今日所行之祭，当为丰年之祭。
城东十里处有一土丘，唤作奉天岭，岭上筑有高台，名曰奉天台。台高十丈，纵横皆有五丈，此台便是赤岩城行天祭之礼的祭台。
有两种人会被献祭，要么至善之人，要么至恶之徒。前者多为城内行善一生的老人或执意要以死博取上苍福泽的年轻人；而后者则多为杀戮甚众的敌遒或犯有不赦之罪的囚徒。
会有两种鸟代天享祭，岩雕和赤鹫。两者的区别在于，岩雕食善人，肉身入腹，魂灵归于天堂；赤鹫食恶徒，肉身入腹，魂灵堕入地狱。
老胡离奉天台越来越近，他隐约看到台上立有一人，至于是谁则看不太清，他的视力实在太糟糕，糟糕如其他一些将死的老人。待到终于被架上去，才看清原来是南霁容，那个赤岩城里最想让自己死的人。南霁容今天破天荒着了一身华服，全然没了往日那股充溢周身的市井之气，看上去既高贵又优雅。
很快高台之上便只剩下了南霁容和老胡两人，作为全城彼此间最为厌恶的两个人，此番情景还真是有些尴尬。但老胡分明看到南霁容在冲他笑，这笑明显不是挤出来的，而是那种会心的笑，这让老胡多少有些讶异，他正疑惑间，却听南霁容开口说到：
“虽然这死法有些抬举你，但你终于要死了！”
“所以你笑的如此开心对吗？”老胡没好气的反问着。
“是啊，十七年来从未有如今天这么开心过！”南霁容放肆的笑了起来。
“我真的那么不堪吗？不堪到你们全都想我死？”
“你根本就不该活！”
“呵呵，那还等什么？如你们所愿，现在开始吧！”老胡倒有些不耐烦了。
“既然如此，好吧，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南霁容笑的更放肆了。
“开祭！”南霁容向着苍茫的天空高吼了一声，转身便下了高台，几个辗转，走入了台下数以万计看客的海洋。
南霁容号令一出，架在奉天岭东南西北四角的二十八架牛皮大鼓，瞬时间齐齐擂响了，声势之大，直入云霄。
老胡手脚上的绳索并未被解开，他艰难的站在台上，像只孱弱的羔羊。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比谁都清楚，因为那是从五岁起便会一次次发生在自己梦里的场景。
在梦中，那群赤鹫总是会先啄掉他的眼睛，任他在黑暗里摸爬，不久肚子也被啄开，一只赤鹫扯出他的肠子，另一只赤鹫见势扑了过来，你挣我抢间，又扯出了他的胃，于是更多的赤鹫扑了过来。少了肠胃并没有让他付出生命的代价，但付出的却是于之更甚的疼痛。无可名状的疼痛充溢在除了肠胃和眼睛以外的周身，更糟糕的是，这一切仅是噩梦的开始。
更多闻到血腥的赤鹫飞了过来，它们发出阵阵沙哑的鸣叫，似是在招朋引伴，又似在划分着彼此分食的区域。老胡在黑暗中等待着，等待着死亡，等待着被挣抢的只剩下一堆白骨。
赤鹫终于发出了第二轮攻击，它们疯狂的在他身上抓着、啄着。老胡还没来得及哀痛被抓破的脸，脖子又被挠开了一道口子，当他用手去护住颈动脉的时候，一只奋力俯冲的赤鹫却在他胸膛上啄出一个洞，他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很清脆，如折断一根枯枝。
他终于无力挣扎了，像个死人般横躺在那，仿佛此时自己的肉体已与他无关，而周身的疼痛，也似乎是发生在很久远的过去的事了。
老胡的梦，总是会在脑壳被啄裂露出脑浆的时候结束。这是他打小最忌惮的梦，可今天，这个让他忌惮了十几年的梦，却马上要变成血淋淋的现实。
老胡强打着精神，看了眼台下的人海。在最东边的人群缝隙中，他一眼便望见了那位须发白的如一团雪的南霁云，而南霁云此时也正在注视着他。他居然在冲自己笑，笑容里透着分神秘，就像他那掩在一头银丝里谜一样的眼睛，由内而外散发着不可捉摸的光彩。许是望的有些乏了，老胡动了动脖颈，待他再去看南霁云，人却不见了。
他再一次看见南霁云时，老人已孤零零立在远方一座小丘上，身后顶着一轮正烈的骄阳，锋利的阳光刺的人眼疼。老胡强忍着灼目的光芒朝南霁云望去，南霁云依然在冲他笑，只是那笑容却愈发的神秘了……
突然人群中不知谁兴奋的喊到：
“看啊，赤鹫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