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厂长说:“行,咱也别站着说话,你跟我回家好好休息,晚上皮哥安排你。”皮厂长的家在村东头把手第一家,很是气派,二层小楼,墙皮刷的粉白。两道朱色大铁门敞开,院里一只大狼狗摊在地上,有气无力地直哼哼。乌子衣还没进门,就闻到一股极难闻的臭味,顶的他眼泪都出来了。他常跟父亲大江南北地看风水测地脉,很熟悉这股味,这是尸味!夏天尸体腐烂的味道。
皮厂长无奈苦笑,从兜里摸出两个口罩,递给乌子衣一个:“小乌,你别见怪,这是我们农村的老理。老人走了,必须要在家停放三天。现在正赶上大热天…嘿嘿。”
乌子衣接过口罩,疑道:“现在停了几天了?”
“刚第二天,明天是最后一天。”
“放两天尸体就这么臭?”乌子衣皱眉喃喃:“怎么会烂的这么快?进去看看。”
走进院里,花圃里的花都打蔫了,大狼狗抬眼看了来人,喉迹发出呜呜低咽。乌子衣冷着脸,跟着皮厂长走进里屋大堂。刚进门,就看见厅堂里停放了一口油心柏木的大棺材。棺材这物件,这年头已经很少见了,现在甭管城市农村都讲究火葬,有条件的还有海葬,古老的土葬几乎绝迹,只有在一些极特殊的地方才能看到。
乌子衣心里好笑,不由得对这个村的愚昧和落后生出些许鄙夷。
几个穿着孝服的男女老少正蹲在地上烧纸,一个个戴着大口罩,热的满头是汗。屋子里味道简直是无法闻了,眼泪都辣出来了。
这厅堂有些背光,随时晌午头,可是阳光照不进来,屋子里十分阴冷,显得黯淡阴森。正中摆了一个香台,上面陈放着老爷子的遗像,那张脸似笑非笑,嘴角上挑,让人不寒而栗。遗像两旁放了两个长明灯,供着香炉,香味渺渺,烟丝如线,漂过遗像的时候,那张脸似乎活了过来。
乌子衣看的浑身发毛,双手合十,眯着眼默默念道,不净观..不净观...不净观…
这里所说的不净观,是禅门修行的一个最基本的入门法门,据说最早来自印度的苦行僧,原旨是通过修行,明白色身之污秽不净,通过观身不净,以达到认清楚世间真相的目的。不为 “不净”所迷,同样也不为“净”所惑,在万花筒般的世间百态中达到“定”的境界,从而明心见性。
乌子衣所习风水,不单单要看阳宅,更要看阴宅,何谓阴宅?说白了就是坟地墓穴,观的是沉沉死气,看的是人间惨象,修这个不净观简直是太重要了。就好比当医生晕血,看见死人就吓得尿裤子,那就趁早别干,吃这碗饭就要修出一颗平常心。
乌子衣觉得自己离定境差得很远,就拿眼前这一幕来说,单单一个遗像就让自己失了分寸。
忽然心头闪过一念,心噗噗乱跳,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难道果真风水有问题?
作为风水术的传人,他的精神力很强,第六感觉十分敏感,能察常人未察之变。风水术中讲人生之于父母,其生命气息必于父母祖辈有联系,即使父母死了,其骨骸中仍残留着烛火般的气息,这也是阴宅风水的理论基础。父母祖辈的骨骸葬在生气聚集,藏风纳水的绝妙之地,就能将这些生气传递到有基因气息联系的子孙身上,从而福荫后人。
乌子衣感觉这里很不对劲,第一尸体停放不过三天,按常理不会这么臭,而且尸体所陈之地,这么背阴通风,那就更不应该。这里肯定有问题;第二院子里的狗。狗是感觉很灵敏的动物,但凡有风吹草动,它都会首先察觉,这就是地震前狗的举动反常的原因。加之此地阴风阵阵,煞气冲天,必有缘故。
皮厂长看他迟迟不说话,就问道:“老弟,有什么不对吗?”
乌子衣这时才感觉事情不那么简单,他沉吟片刻:“先看看再说。”他在屋子里走了两圈,这间大堂布置很豪华,红木桌椅,窗台放着价值不菲的盆景。最为显眼的是一口大鱼缸,养了六条金鱼,加装了氧气循环设备,“咕咕噜噜”地排着水。乌子衣坐在棺材旁边的椅子上,靠着椅背,手无意中摸到把手下面,感觉有异。他蹲下来仔细查看,在把手下很隐秘的地方长了一圈暗绿色的菌类,茸茸如毛,很难察觉。
皮厂长问到底怎么了。乌子衣摇摇头:“我有一些很离谱的推论,现在还不敢肯定。大哥,我想到山里祖坟看看。”
皮厂长特客气,摆摆手:“别着急,等明天赶个大早吧。现在日头这么足,跑来跑去也是遭罪。哦,对了,晚上我再给你引见一下村里的太爷爷,他一听说来了风水大师非要见见,说是有些问题要请教。”
乌子衣是个绝顶聪明之人,觉得这里有问题,我一个小孩子,那么大岁数的太爷爷能请教什么。他本就不是个善茬,冷笑道:“皮大哥,你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啊。”
皮厂长正是此意,这叫宴无好宴,晚上他就是要摆一桌鸿门宴让乌子衣知难而退,回家跟老爸哭诉。到时乌云顾及乌家脸面不出山也得出山。
他哈哈大笑:“兄弟,你这是说哪儿了。将门虎子,就算要烤也没这么大的胃口啊。小乌,我一看你就知道英雄出少年,晚上是让你给我们这些山里人好好上上课。”
晚宴在农家大院里举行,院子里凉风习习,正中摆了一个大桌,十几个人围坐。桌子上摆的都是硬菜。什么是硬菜?都是实打实的鸡鸭鱼肉,绝不偷斤短两。每盘菜都用大油过了一遍,出锅那真是热腾腾,油汪汪,鸡腿猪蹄子一片金黄,还没吃呢,就让人流口水。这一桌十多个人,全是老爷们,有老有少,都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也是村里待客习俗,客人来了女人是不能上桌的。
每人跟前放了一个海碗,皮厂长从屋里捧出一坛酒来,递给身边一个小伙:“老儿,给客人满上。”这小伙手脚麻利,给乌子衣面前的海碗倒满:“大师,今天你来了就要喝好吃好。”乌子衣口里“嗯嗯”应对,把目光定在几个同龄人身上,一共四个大小伙子,一个个横眉瞪眼,看自己的眼神绝非善意。他嘴角一撇,既来之则安之,看你们玩什么花样。
皮厂长看差不多了,端起酒碗说:“今天能把我乌兄弟请来,十分不容易啊。人家老乌家,那都是风水大师,祖上留下的手艺。为了感谢小乌大师能到咱们村帮忙,我先干为敬。”说着“咕嘟咕嘟”一口把酒喝个精光,喝罢一翻碗底,目光炯炯看着乌子衣。
乌子衣浅浅一触碗边,碰没碰到酒都两说,淡淡道:“谢谢。”
皮厂长真有点恼怒了,就凭自己,市里那些大人物在酒桌上也要赏自己几分薄面。敬酒不喝,这对于山里人来说是最大的侮辱。
他儿子一拍桌子:“我爹敬你酒,你怎么不喝?”
乌子衣询问的眼光看皮厂长,皮厂长怒道:“你小子懂不懂事,人家大老远来了,没功劳也有苦劳,就不喝你酒能怎么的?”他转过脸笑道:“这是我儿子,叫皮威,年轻人不懂事。”
乌子衣淡淡道:“我胃溃疡,不能喝酒。”
皮威旁边有个年轻人问道:“乌大师,乌先生,听说你是看风水的?”语气里冷嘲热讽。
“不敢。”乌子衣。
那年轻人说:“我对这些神秘学很感兴趣,也看过这方面的资料,有些问题不知能不能请教?”
“说说看。”
“我们这十里八村,也有一些看风水的,还有跳大神、算命什么的,他们大都连小学都没毕业,到处欺神鬼骗,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
一桌子人静静看着乌子衣,周边掉根针都能听见。沉寂中,屋檐下挂的灯泡丝丝作响,显得格外刺耳。
乌子衣想了一下说道:“我跟他们没区别。”
这句话一出,满桌皆惊,尤其提问的那个小伙子,简直大跌眼镜。千想万想,没想到乌子衣能作出这样的回答。
皮威可捡着乐了,哈哈大笑:“我就说这是个江湖骗子,自己都承认了。”
提问的小伙沉下脸:“你最好把话说清楚,我们村眼里可不容沙子。”
“江湖中行走讨生活的人,共分为江湖八大门。各有所长,各有门道。这江湖八大门分别是册、火、飘、风、惊、爵、疲、要,这些统揽为江湖术。风水术在风门之中,也是江湖术的一种,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和那些跑江湖的没区别。这位朋友,不知怎么称呼?”
提问的小伙冷笑:“我姓高,叫高文。”
“高文兄,我问你个问题。你说一个魔术师和一个身具大神通的巫师,都能在空箱子里掏出一只兔子,魔术师用的是障眼法,巫师用的是神通,那他俩有什么区别?”
高文迟疑一下:“当然有区别。魔术师是骗人,巫师是真能耐。”
“那他们的结果呢?”
“结果自然是一样的。”
乌子衣呵呵笑:“这就是了。障眼法和神通不过就是一种手段,通过各式各样的手段而达到从空箱子里取兔子的目的,甭管用什么法子,效果是一样的。风水术在这点来说,和其他江湖术没什么区别,都是一种工具。不在于它本身是什么,怎么用的,而在于是谁用的,用了以后结果如何。有句话不知大家听过没有,叫人有恶而器无罪。人持刀行凶,刀本身是没罪的,为恶的是人。佛法里讲着相,这刀和江湖术都是相,拿刀不拿刀都是着相,心有杀机不在掌上有没有刀。”
高文略有所悟,看乌子衣的眼神不一样了:“既然人有恶而器无罪,那为什么会有‘身怀利刃,杀心自起’这句话呢?很明显是器诱人,这不是罪吗?有些人有了钱有了权,就会无所不用其极,当初的自己变得面目全非,这怎么讲呢?”
“没有人,利器肯定不会作恶。而没了器,人肯定不会不作恶。柏拉图说过,衡量一个人,就看他在拥有权力时的所作所为。人,是不变的,变的是他是不是拿下了自己的面具。”乌子衣看着酒碗里轻轻荡起的酒,里面有个小小的人,正是自己,身后是一轮明明的圆月,他喃喃道:“收不住心就收不住人啊。”
这句话是他父亲乌云常说的,他到这时才隐隐明白了一点。
“中国古代出了很多风水大家,世人尊称地师。他们感悟天地之道,以天道贯通以人道,他们有着独特的思维和信仰,行为处事飘飘然,超脱出世。我更愿意把这些真正得道之人划归为禅宗。他们能堪破风水看透山河变幻。真正的大乘风水师是最具游侠精神的。他们逍遥,所以游;他们超脱,所以侠义。这也是我的目标。成为真正一个风水游侠。”乌子衣笑着说。
这番话真正感染了高文,他一直学风水,但从没想过前进的方向。如今乌子衣犹如茫茫黑夜中的灯塔,一束利芒划破天际,照耀四方。
且不说乌子衣手段如何,只这一番话,境界之高,无与伦比。
高文还想再说什么,只听里屋吭吭作响,声音清脆,很明显有人在敲铜罄。皮厂长忙摆手:“老祖宗发话了,要见见贵客。”
乌子衣十分聪明,问道:“是不是太爷爷?”
皮厂长点点头:“太爷爷在我们村里辈分最高,他老人家这一辈子特别传奇,平常是谁都不见的。嘿,小乌我可跟你沾了光。”
屋子里亮着灯,铺的毛色玻璃,影影绰绰什么都看不清。乌子衣心下好奇,跟着皮厂长推门走了进去。里面是个一个很大的空间,布置的古香古色,红木桌椅,两排书架,一排摆了高高低低粗粗细细的古董,另一层全是古书,线穿黄皮,一望即是有年头了。地上摆了个青花大瓷缸,里面插了长短不一的书画卷轴。桌上铺了一张大宣纸,纸上压着五色石,墨砚齐备,案头摆了一副笔架,上面悬着四根毛笔。
屋子里摆了两扇大屏风,一左一右,看样子掩住了大部分的空间。
乌子衣疑惑:“太爷爷在哪?”
“在这。”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左屏风后传出,随即铜罄发出“吭”的一声。
皮厂长一瞬间脸色很难看,脸上的肉得得直蹦,面有惧色,喉头不住地上下窜动。乌子衣看的奇怪,他怎么这么害怕?
皮厂长咳嗽一声:“太爷爷,我走了。”
里面没答话,皮厂长压低声音:“小兄弟,有什么事喊一声。”
乌子衣笑:“他还能强奸我不成。”
皮厂长抽了抽冷气,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