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真到这一步，珈奈反而怕了。
浮兰静静躺在新拉进来的手术床上，两手握紧，紧张地看着菲力。
“稍等，稍等。”菲力把那管液体插进旁边一个小孔里，机器嗡嗡直响，“这么好的机会不能浪费，我得做好备份。”
珈奈的痛苦已经消退，她站在一旁，默默看着激动的浮兰。
浮兰绝不是被随便拉来的，珈奈敢保证。
她跟她弟弟奥加通常会坐在角落里，助手从这出去第一个碰到的绝不会是她。答案只能是……她自己报了名。
见菲力还在絮絮叨叨摆弄着仪器，珈奈凑近浮兰的脸，小声说：“你不怕吗？”
浮兰笑着冲她摇摇头，看不出半点害怕的样子。明明这些天她都能看到自己推着“失败品”的小推车横穿过大厅，那副惨状他也不是没见过。
“你可能会死。”
浮兰愣了一下，随即更用力地摇摇头，说：“我不怕。”
她明白死是什么意思吗？珈奈开始回想自己前段时间的经历。
小孩子会懂死代表什么？即使他们已经在这个经常出现死亡的设施中待了很久，也亲眼见过珈奈给他们呈现的“死亡”，但那对他们来说到底是一场看完就回家的恐怖电影还是一把直插心灵的利剑？
看了这些天的“失败品”，每一个都是被她赋予的“死亡”，可没能给她带来内心深处的感受。更像是机械性的工作，伸手一推一拉，就结束了。
那样不应该是“死亡”。
她想起那天晚上，妈妈坐在地上哭，旁边是倒下的歹徒，血流满地，血上面是黄色的灯光，看起来很暖和。
那时，妈妈应该看到了“死亡”，然后就表现得很害怕。
如果一个大人都那么害怕，那作为小孩，又有什么理由不害怕呢？
浮兰一定是在撒谎，她一定很怕。
珈奈踮起脚，仔细瞧着浮兰的大眼睛，想从里面找出一点坚强之外的东西。她相信自己一定发现浮兰的害怕，因为她自己都很怕。
“好了，好了。”菲力拿着一个小得多的针管走过来，“又是一个新阶段。”
他把针管放在悬在上空的机械臂上，轻轻一按便使两者咬合，发出清脆的响声。
数十根机械臂开始缓缓旋转，同时匀速下降，手术床四周的无影灯亮起，照得浮兰有些睁不开眼。
珈奈已经预见到接下来的场面——光洁的额头被划开，无暇的肌肤被拉起，露出无论是谁的都极其恐怖的肌肉组织，针管插入，等一段时间，会产生剧烈的反应……
她看到浮兰掐着手指，指尖冒汗。
“珈奈，笑一个！”
这次不需要上手，珈奈抬起头，露出一个别扭但大体说得过去的笑容。
“嗯，就该这样，等到时我成功了，我要让那群人都看看你！”
菲力摩拳擦掌，准备好干一番大事。
刺耳的警报声响起。
“怎么回事？”
菲力不停按着仪器上那个绿色大按钮，可警报声就是不停。
珈奈被震得耳朵疼，她抱住头，不知如何是好。浮兰也已获得看着菲力。
“菲力，立刻停止所有活动。”
警报声中混杂着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大声斥责着菲力。
浮兰努力抬头，想要靠近机械臂，可那银白色的针管已经停止旋转，还在缓缓上升。
砰！
上锁的大门被一群人砸开，他们手拿大锤，气势汹汹冲进屋里，一连进了十来个。
“这几天你又在瞎搞不说，还白白浪费宝贵的资源！”
络腮胡回来了，他气急败坏，指着菲力的鼻子大叫。
熟悉的光头站在他后面，厉声喝道：“我看你需要冷静几天！”
他把一张盖有红章的纸举到菲力面前。
出乎珈奈的意料，菲力没有如上次那般强硬，而是目光阴沉盯着那张纸，沉默了好一会，最终解开了束缚着浮兰的金属爪。
“珈奈，带他回去，这些天不用来找我。”
菲力抛下这句话，然后径直朝门口走。
“哎呦！”
络腮胡蹦起来握住小腿。菲力经过他的时候狠狠踩了他一脚。
“我看你还能嚣张几天！”络腮胡跳脚大骂。
“你也好不到哪去！”光头显然看络腮胡也不舒服。
后者立刻毕恭毕敬低头认错。
……
“为什么不让我做？”
不同的房间，相似的场面。浮兰躺在床上，握着一旁珈奈的手。
奥加搬个小板凳坐在另一边，瞪着珈奈。这些天他瘦了不少。
“你也看到了，他们在吵架。”
“我做错什么了？”
见浮兰两眼无神，行走在崩溃的边缘，珈奈也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她。
她也不明白事情到底在怎样发展，下一步将走向何方。她了解的只是菲力跟那两个人不对付，两边处处对着干。
“他们做错了，不是你。”
“我也想像你一样。”
珈奈心中一震，产生一点危机感，接着用力将其消除。在这条跑道上，她把浮兰远远甩在后面。
浮兰接着说：“他们都不知道，我知道，只有像你一样，才能在这过得好。”
珈奈无法否定，又不想直接肯定。
“我是特殊的。在我之前，有很多小孩都像那样，躺在床上被推出去了，他们都死了。”她不自觉开始描述那副惨淡的光景。
“大家迟早都要那样。”浮兰仿佛看透了一切。
“菲力每天都有进步，我能感觉出来！越往后就越好！你别着急！”
“可你每天往外推的不都是一样吗？”
浮兰无力地转头，正视珈奈的眼睛。
她那清澈的眼神让珈奈有些不敢直视，只能把目光集中在她的鼻子上，尽力不落下风。
“不一样的，我每天都看，我知道。”
珈奈发现自己竟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而且这句话她自己现在都不太相信。
“奥加，你过来。”浮兰冲奥加招手。
瘦下来后有几分顺眼的奥加先是嘟着嘴抗拒一会，然后在浮兰不容置疑的眼神中慢腾腾挪过来。
“等下次，我去完的话，如果珈奈也把我推出来了，你就自己去。”
奥加呼哧呼哧穿着粗气，鼻孔扩张成正圆，嘴巴也变成等腰梯形。他恶狠狠瞪着珈奈，仿佛后者犯了什么大错。
“你听到没！”
浮兰打起精神，用身为姐姐的权威教训着奥加。
奥加恼怒地看着浮兰，一句话不说，可还是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珈奈不明白这小孩到底在气什么。他明明有个那么明事理的姐姐，可还是变成这样。
“99号！”一个助手推门而入，“查房打卡的时间到了。”
……
前一次的笔迹已经褪色，珈奈捏着卡片，心里想着这样做意义何在。
明明每间屋都有摄像头，菲力可以随时监控每个孩子，根本用不着她再用两条腿一间一间屋跑，还要搭上一个陪同的助手。
她推开一扇门，里面是空的。
床褥被收拾干净，只剩坚固的床板，桌子上也不见生活的痕迹。
珈奈看看门牌——123号。
空荡荡的房间顿时有了些阴森诡异的气息，墙角的灯影也露出几分人形。
她想起了123号死前的惨状，想起了自己当时的犹豫，想起那一堆心痛的踌躇……
菲力没有说过这种情况该怎么做，她只能在卡片上画个三角形，以示区别。如果菲力只是想让她与所有的孩子都见一面，打打招呼，那他的目的早就达到了。
下一扇门——122号。
是个冷静的大男孩，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沉着地打量着珈奈与她身后的助手。珈奈记得他是半个孩子王，每天都有一堆小孩围绕着他，因为他会玩很多游戏，能帮助他们消磨时间。
另一个让她印象深刻的原因就是——122号太高了。他快要赶上菲力那么高。
还好他现在坐着，要是他站起来，珈奈会感到极大的压力。
在卡片上画了个圈，她迅速离开。
每扇门后都是不同的面孔。有的她有印象，因为被扔过东西；有的没印象，因为藏得太深；有的是空房间，会让她浑身发毛。
毫无疑问，是她把那些被菲力挑中的孩子们送上了通向天堂或者地狱的列车，菲力只是在一旁看着，看她慢慢“成长”，慢慢“游刃有余”。
卡片上的圈圈点点，也证实了这一点。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腿有些酸了，但交给自己的事情必须办完。
接下来这扇门上写着“169”。她停顿一秒，本想直接跳过，可助手挡住了她的去路。
沉默，转身，拉住把手，开门。她有些不好意思，自己连这点小特权都没有。
浮兰就站在门后，微笑着，看她。
珈奈木然，刚想随便在卡上画个圈，浮兰就先伸手拿走了卡片。
“你想干什么。”
助手感觉事态不对，靠近一步准备防患于未然。
这个刚从沮丧中走出来的小姑娘手里也有一支笔，她抬头冲助手笑了笑，等助手放松下来后，她才在卡片上属于她的那个空格中画了几笔。
咔！
她合上笔帽，两手把卡片递还给珈奈。
一头雾水接过卡片，珈奈好奇地在那堆圈圈点点中寻找着浮兰的作品。
五角星。
一个五角星，在一堆圈中如同异类。珈奈看了一眼，便再也没有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