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过有一些写作者,他们写作的速度如此的惊人,一年可以写好几本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
我很惊异。
不知道他们如何能够做到。
因为我的写作是如此之慢。也许是年龄渐长,反应能力、敏感度都在渐渐地变迟钝了吧?但即使如此,我想,也许还有其他的原因。
每写小说,都要等人物和情节在胸腔里焐热了熬熟了,以至于不倾吐就不能平静地生活下去了,才会坐到电脑前,认真而细致地将沉默的它们从身体的内部拉出来,变成一句句可以诵之成声的话,一个个可以自由活动的人,一段段如同亲眼目睹的事。
那些曾经闪烁在事物表层的影像,因此而登录记忆深处,在陈旧与新鲜的时空演变中不停地递延,展开。我在这递延中、展开中看到……感到……想到……就有一些类似因想念而起的孤单潮水般袭来。
我们无法回到历史。
但我们至少还可以立在当下,还可以想象未来。
叶子死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自悲伤中释怀。
我不知道如何处置叶子的手机。有它在,仿如叶子的音容笑貌一直镶嵌在我生活的某个重要区域,使我无法轻松地在后来的人生长途中行进。
《左脸的微笑》在大陆和台湾发行后,一些朋友和陌生的读者,或给我打来电话,或在线上留言,或发来邮件,说,读完这本书,对里面的人物还蛮牵挂的呢,比如向秋生后来怎么样了?佩琳到底是怎样的人?李明珂与苏颖呢?还有,你的小说以向内描写为长处,可是,叶子所爱恋的那个男人,那个没有名字的男人,在《爱情是个病》里,我们没有看到他的内心活动,不了解这个人他在现实生活中是怎样的情状,他的内心有着怎样的不可解的结。要是你将这些人放到你新的故事里去,定然是一件令人感到亲切有趣和有意义的事。
这些电话和邮件,在那个冬天渐寒的空气中,如同一缕暖流,给了我被冻僵的手指以力量,在这个夏季酷热的包围下,则如同一丝清风,拂过黑汗狂流的脑际,使我又可以在键盘上移动我的十指,将那些留守在我脑海里及因之而凭空生出的人物和故事,一一变成屏幕上的黑字,让这些黑字于某一天里能够再与期待它们的人们相逢。
打这些字的时候,想,那些被人喜爱的人,受人崇敬的人,打动过我的事或物,也许就能有另外的方式让他们获得在有机世界以外的永生。而那些被人诟病者,让人疑惑或为之瞠目的事,亦将呈之于世,立此存照。
我在读那些读者邮件的过程中,渐渐地,也被那些问题纠缠起来,即叶子爱上的那个男人,究竟是谁?他的内心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风暴?他对待爱情、生活、事业、人生以及他所处的世界是怎样的态度?他怎样面对叶子的离去?
这些问题于是成了这部长篇小说的缘起。
说句题外话。有众多读者询问,《左脸的微笑》里提到的女作家是否即为我本人?当然不完全是。虽然有一些视角和生活形态取自我,然终究是为了表达便利而虚构的形象。为使读者和我自己不至于与书中虚构的女作家“我”混淆,笔下女作家的名字更名为“文瑾”。文瑾比我年轻貌美,是一个刚过而立之年的电视台女编导,单身,富有才情而韵致十足,与现实世界保持着若即若离之状。
以之为交代。
当我能够扒开世事的纷扰,稍稍静下心来,写着那些在挫折里伤痛和成长、在成功里坚持和反叛的人们的故事时(在写作的过程中我才发现,二十一世纪的社会生活已经有了太多的变故,包括表象的、观念的,由表及里、由此及彼的,有些令我们目瞪口呆,有的让我们深受其益,而有的,则只叫人冷静地旁观,茫然地无可解地期待着未来格局的明朗),我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陌生的看客。反之,在他们的喜怒哀乐里,同样嵌放了我的悲悯,我的哀矜,我的欢悦。我与他们保持着距离,同时又筋骨相连。
其实,我像读者们一样,也期待着向秋生李明珂老趼佩琳苏颖叶子们……会在我的小说里继续在着,快乐,沉静,或安然地享受流于表面的生活,或坚定地锯开生活的表面而向内行动。哪怕有时候他们会是颓唐的,有时候会有苦痛,有时候在欢喜中不可自制地癫狂……都将在这即将陈旧然而与时光一同流动的文字里,活生生地存在下去。
穿过荒漠,总有人家。
又及,这部小说还未开写,就曾经有过好几个名字。先有《他是谁》、《谜中谜》等,直接点题。后来几位朋友在一起聊天的时候,认为若标题太白,不够有力,于是撺掇我用《所以男人》,与阎真先生的《因为女人》PK,男人写女人,女人写男人,别有特色。一开始我也动了心。但写着写着,总觉小说题目是个很重要的事,就如同一个将领,要统率千军万马打一场战争,对这场战争,必须师出有名,他必得先找到这个名,并在该名下制定最高战略纲领,才能率领这千军万马走向战场,走向胜利。
然而直到小说写完,小说的名字才在某次前往北京的火车上飓风般来到我心里。“依然纯粹”,当它闪过脑际,我几乎没有犹豫地就断然肯定:这部小说一直在等待的,就是它!
看来这一仗,打的是非常规战法。
简以宁
2010年4月6日于北京
补充说明:在书即将付梓之际,出版社诸多精英一起讨论的时候,觉得《依然纯粹》呈现的是一个结果,如同一个经历了浪起云涌的波涛过后,已渐渐平稳安静了的湖面。这个名字尚不足以体现文本中所展示的种种挣扎、陷入、战胜等等的动荡过程。而《无法纯粹》则不但有争斗的过程感,也有呐喊之意,所以,经过一番激烈的探讨,最终将书名定为《无法纯粹》。
2010年8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