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来到这方世界已经数月有余，一日清晨，在小莲伺候下换上一身素袍，又梳了一个好看的四方髻。洗漱一番之后，对着铜镜一观，原来那个略带病态的自己早已不见了，如今虽依旧偏瘦，但书卷气息却已不自觉的流露出来，手上装作虚摇折扇的样子，笑问道：“小莲，看看你家公子是不是风度翩翩，能不能迷倒万千少女！”
“呕——！”小莲做一个夸张的呕吐状，笑道：“你还真是自大，先生经常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真不知道这一个月的书你读到哪儿去了！”
“当然是读到小莲肚子里去了！看你现在讲话都会引经据典，马上就是绝世才女了！”看着身着翠烟衫，下身一条百褶裙，头上还是那个双丫髻，就如刚出水的莲叶，翠色清新，人却更显娇俏可爱，不禁想和她打趣一番。
连月以来却从见过小莲作如此打扮，不觉有些好奇的问道：“小莲，今天是什么日子啊？要穿的这么好看！”
小莲翻了个白眼：“你这嘴真不老实！今天是重阳节，每年先生都要上朝阳峰祭祀呢，想来今年也不例外，你倒是第一次碰到，等会儿跟着一起过来有样学样！然后你再注意一下我对讲的忌讳，别犯忌讳就好了。”
时间尚早，小莲也不着急一边准备着祭祀用品一边给沈沐讲着需要注意的地方。比如，今天不得占荤腥、不能让身体沾上污秽、不得说触犯天地神灵的话语等。沈沐一听之下也就明了了，今天正是九月初九重阳节。重阳节沈沐自认为还是比较清楚的，虽然没有过过，但是原来书本上却有不少关于重阳节的知识，所以也不陌生。重阳节还是古人比较看重的节日。重阳登高赏菊，怀人思乡，像名句“身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不都是些重阳节的吗？
“不是要去爬山吗？你穿这么好看干嘛！”
“你不知道就别瞎问，这重阳节祭祀典礼可是相当隆重的，比过年祭祀先祖还要隆重的多！”小莲没好气的道。
沈沐这才更加重视此次的祭祀：“原来是这样啊！那我要不要也换身衣服啊？”看着自己一身青灰色的长衫问道。
“你这衣服挺好的啊。只要干净就行，我原来的衣服经常下厨房，才不好穿出去的！”经过小莲的解释沈沐才明白其中的原由，女性一般是不被允许参加祭祀的，只是在这偏远的山村，再怎么严苛的礼法也不太能行得通。任何人也是无法违背民意的，沈璞在获得村民尊敬的同时必然也要妥协。
出得院门，只见村民们熙熙攘攘，有的带着三牲贡品，有的拿着香纸火炮，有的抬着酒水佳肴，确实宛如过年一般，可以看得出来这次的祭祀相当隆重。
沈璞从大堂中出来，还是那个精干雍容的老人，只是今天面色比平时沉静许多。沈沐连忙上去见礼，沈璞摆摆手边走边道：“我就知道小莲会安排好，所以也没有提前知会你。今日乃是重阳佳节，过了今日便是寒风朔朔，万物凋零。人生天地之间，得天地恩惠才得以存活于世，所以上不可不敬天，下不可不礼地，中不可不谢黎民百姓。我特选此日来敬天礼地，思万民甘苦，你切不可遗忘！”
平民百姓、就算是贵为三公宰辅也只能祭祀神灵先祖，祭天毕竟是天子唯一的殊荣。沈沐虽然不明白但是沈璞却是清清楚楚，所以他还隐藏更深的原因并没有讲出来。毕竟沈沐贵为皇子，但由于特殊原因避开皇都十年来也不得祭祀天地，虽然不知道沈沐能不能醒过来，能不能重登大宝，但敬天礼地他却从不敢废。得天佑之，吉无不利！他始终坚持帮沈沐祭天，还特意花费大力气在朝阳峰上开设祭天坛。
沈沐点头称是，接着又为沈沐讲些关于重阳节的由来和故事，和这样的老爷子在一起真是一种福气，感觉就像带着一座图书馆在身边，关键他还有相当多的见解和注释，这可是图书给不了的。
道路陡峭却不难行，最难走的地方也有石阶踏步。时而休息片刻，观赏一下群山秀色，听一听山鸟和鸣，又有山溪清泉伴随左右，倒也是畅快无比。小莲走在前面帮着叔婶拿些东西，这倒是让沈沐郁闷不少，再好的景色陪着一个老头儿也没什么意思啊！
不觉行了半日才至朝阳峰峰顶。峰顶三面悬崖峭壁，一方石台，想来是祭祀用的，还有一方石刻的棋盘，几个石凳。沈璞为了这个站在悬崖峭壁之上，俯瞰万物，就连群山如兽匍匐在榻前一般，自己居住的村子更是如书本大小。和风煦煦，正午的阳光照彻大地，当真是万里晴方好，闲云去复来。远山如黛，分不清颜色，近处的却有红叶、黄花、绿树点缀在枯黄的山间，不似繁花似锦的春日、生机勃勃的夏日却也独有一番滋味！
秋高气爽，旷野长空，群雁南飞！沈沐觉得胸腔之中一团豪气喷薄而出，不由的振臂长啸，惊动群鸟，震散翔云。长空之下，旷野之间，仅我一人而已！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众人皆受感染，啸声此起彼伏，为重阳佳节平添几分豪爽之气。秋，不是终点，而是起点！
小莲见沈沐侧立悬崖峭壁之上，不由有些担心，来到沈沐身边拉拉他的衣袖道：“下面这么高，可是危险得紧，快点下来吧！”
沈沐回头，见是小莲：“这里危险，快点下去！”
两人不禁相视一笑，心有灵犀，手拉手的走了回来。众人有的忙着在石台上摆放祭品，有的在侍弄着浆果酒水，沈沐在旁边看着也插不上什么手。
只见沈璞一人坐在棋盘边，眺望远方，略显孤寂。就走过前去准备陪着说说话，刚想打招呼，只听沈璞高声吟起：“深秋绝塞谁相忆，木叶萧萧。乡路迢迢，六曲屏山忆梦遥。佳时倍惜风光别，不为登高。只觉寂寥，南雁归时应归巢。”抑扬顿挫，韵味十足，应时应景，当真绝世好词！
诗词言志，在这深山绝塞之间，离乡千山万水，昨日风光不再，却在南雁归时亦归巢！足以言明心志，估计自己这爷爷也是朝廷大员，自认有回归朝廷的那一天。就凭老爷子的才学人品，这皇上不要可真是瞎了眼，事情的真相又哪如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人间虽有重阳日，一国哪能载二君？
“好词！好词！”沈沐欣然道：“爷爷大才，我相信您定有归巢之日的！”
沈璞回过头来：“哦，你也在啊！爷爷年纪大了，瞎感慨几句罢了，快来坐下！”沈沐的夸赞还是让他老人家极为受用的，为了一个“忠”字，抛家弃子十余载，到如今终于看到了一丝希望，只觉得这十年的潜藏总算没有白费。
待沈沐坐下，接着笑呵呵道：“爷爷见你连月以来也是虚心好学，刻苦用心，甚是欣慰。刚才你徜徉在这秋景之中，可是有什么感悟，不妨说来与爷爷一听！”
这老头子可是人精一样的人物，抄写古诗有一点不能应景恐怕就能被他察觉，思来想去干脆就找一首只写秋天景物的小诗来应付一下，缓缓吟诵道：“清溪流过碧山头，空水澄鲜一色秋。
隔断红尘三十里，白云红叶两悠悠。”这首小诗那是宋代大儒程颢所写的一首小诗，描绘的正是秋天的景色，清溪、碧山、白云、红叶，倒也正应眼前这番秋景。
沈璞默默吟诵几遍，抚须笑道：“好一首清新雅致的小诗，看来爷爷还是小看了你呀！”
沈沐道：“那里，只不过将情景融入诗中，也算不得什么！”
沈璞点点头起身道：“谦虚是好事！刚好午时已到，也要准备祭祀天地了！你且随我过来，《礼》并非读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平日里待人接物之礼，现在的祭祀天地之礼，你都要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以后还要做出来才行。”
现代人的礼节简单的很，但古人的礼节繁多，却又不似宋明理学兴盛之后的繁文缛节，那全是对人的桎梏，但你至此社会也不得不遵循准则。有大儒、有狂儒却是没有不讲礼的儒！
祭天开始，沈璞站在首位，沈沐在其左下首位，其他村民都在后面排成几排，竟有数十人之多，每家每户至少都有一人过来。在这靠天地吃饭的时代里，不敬天地还敬什么。
只是古代读书人不是说什么“子不语怪力乱神”，祭祀一般都是道家和佛家的手段。只是沈沐不清楚，儒家并非不祭祀，国之大事唯祭与戎，儒家只祭祀天地先贤而不去祭祀鬼神，只是先贤一般在世俗之中都会被神化，祭神与祭贤倒是分不清了。
沈璞焚香祷告，一拜，迎奉皇天后土；再拜，迎奉孔孟圣位；三拜，祈求黎民安泰。等沈璞念过祭辞，众人这才烧着黄纸，一齐三叩九拜，祈祷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一时间朝阳峰上烟云缭绕，倒像是一家道观神庙了。看着烟火消散在天地之间，天地间真的有神灵吗？不知这天地神灵可曾享食了这些祭品，又会为村民带来什么？祭祀的时间并不短，足有一个多时辰，饿的沈沐肚子咕咕乱叫的时候，沈璞终于宣布“礼毕！送神！”沈沐又跟着众人再次跪拜。稻米黎庶尽皆天地所与，这便是古人最质朴的想法，他们并没有自大到放出人定胜天的豪言壮语，无天地人何以安，这几跪跪的沈沐心里踏踏实实，恐怕这也是他们祭祀天地的真正原因吧。粮食虽是自己种出来的，可是不敬天地又怎么能吃的踏实呢？
看着沈璞在上面念念叨叨的那么长时间，怎么感觉像是前世开校会的感觉，就等着校长哔哔哔完了之后来上一句“谢谢大家！”的感觉，接过教导主任又上去了！想着想着就笑了起来，小莲拿手肘怼了他一下，皱眉道：“你一个人在这奸笑什么？又有什么坏点子？”
沈沐气苦：“我什么时候做过坏事啊！笑一下怎么还成奸笑了。”
“呶！给你送吃的来了！”小莲举着一个烧饼，叹道：“你真是小肚鸡肠，跟你开玩笑还惹到你了！”
沈沐接过烧饼狠狠咬下一口，不能跟这个女人说话了，不是骂的狗血淋头就是扁的一文不值，只能把气撒在烧饼上。
“呃——！”
“哈哈哈！”小莲捂着肚子，乐道：“肯定想坏事了！连烧饼都要对付你了！”手下还是拿来一壶水给沈沐灌下去，又在背上给他轻轻锤着。
沈沐好不容易顺下气，叹道：“哎，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独自下棋的沈璞听闻这句话，生起考校一番的心思，道：“你可知这句话的意思？”
“不就是说女人和小人一样难以教化的吗？”沈沐在中学听老师大概是这么教的，随口说来。
沈璞放下棋子，冷下脸来，冷声道：“就你这般读书，不如不读，省的误人子弟！”
沈沐第一次见老爷子这般严肃的表情，心下有些突突，试问道：“我也是偶然看到这句话，没来得及深究，不知到底是什么意思？”
“读书要用心，说话要负责。不明白的词句就不要瞎用，免得造成误会贻笑大方，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就要多看多问！”
沈沐点头称是，看着沐浴在金阳之中的沈璞，神色虽然冰冷如寒冬却让他生出一种亲近之感，正色道：“爷爷，还请示下！”
“你坐过来吧！”沈璞招招手，接着道：“原句出自论语，乃是孔子对其弟子子贡说道一番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近古时代，女同汝字，就是说你这小子和小人很像。相处近了就起若无所助便轻视之心，相处远了就心生怨恨，埋怨别人不接纳自己。看这句话时还要同‘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之句结合起来，君子之交以礼，小人之交以利。君子远近皆同而小人则远近不同了！”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就是沈沐现在的感觉，原本作为后世批孔的一大证据其实根本站不住脚。有心之人为有心之事，只能说是文学的悲哀。对沈璞的态度就越发恭敬起来，文学大儒，满腹经纶，犹如泰山，谁敢起丝毫轻视之心。
看着日影偏西，也是道了该回去的时间了。沈璞望着棋盘上的残局道：“琴棋书画，自有想通之处，所谓一窍通百窍通。等日后有机会我再教你下棋吧！围棋之道能助你增广见闻，交朋结友，也能锻炼你的情操，十年的光阴耽误了多少东西。”继而又对着西下的夕阳叹道：“哎，只是时间不多了！”
沈沐口上没说，我这二十几年的见闻总还有点作用，想来也不差似十年光阴吧！
众人哪能明白沈璞心之所想，只知农忙一年，如今收获满仓，妻子安好，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一路山歌伴泉流，即将到来的数九隆冬又该如何度过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