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大概早料到她的回复,一脸预想的失落,然而又不肯死心,强要问:“为什么?如果电影皇后不重要,那钱呢?你到底要什么?”
苏小慧双手拍拍他的肩,低头看着他,说:“假设异位而处,你是我,你会答应吗?”
小野闭紧了嘴。
苏小慧又拍拍他,口气近乎温柔:“说实话,你虽然不是好人,但坏的没有心机,所有坏心眼,都浮在面上。说话呢,也一句是一句。不过如今这种情形,小慧不得不辜负参谋长一番美意了。”
她转头就走,走到门口,小野又叫住她。这次他表情异常驯顺,像一条被驯服了的猛犬。他说:“苏小姐,你自己当心。他们是真的要你身败名裂。”
苏小慧先回了趟家。她写了张字条,让人捎给殷与琪。然后她换了套宽松的短衣长裙,拎着一篮去丽都前买好的食材,离家前往时羽征处。
十点多了,街上行人稀少。蓝黑的天,阴云密布,闷雷远远的响了几下,像世界尽头处有被锁链束缚的巨人开始狂躁,以拳捶动天地。这里的天缝隙披离,落下淅淅沥沥的雨,雨丝在橘黄色路灯下纤微毕现,寂寞地斜扑地面。
苏小慧离开家时就猜到要下雨,她披了斗篷,带了伞。因为雨小,她没用伞,只拉起了斗篷后带的帽子,让大半张脸落到阴影里。
黄包车夫浑身已被淋湿,兀自一个劲朝前跑。
苏小慧心里总响着小野的最后几句话,仿佛话里满是不详的预兆。
按理,身正不怕影子斜。可谁能保证,人生一路走来,一步不错呢?又有谁能保证,明明正确的事,被人断章取义、胡解歪派后,不会被反判为罪大恶极呢?人言可畏,她又不是没吃过亏。
不过,她实在是非常瞧不上东晰然和石厉那帮人。一想到等着捉她把柄、散播谣言的是他们,她傲气又生,想:“我自管我行事,别人爱说什么说什么去。区区一个‘电影皇后’的虚名,谁爱拿谁拿。我只要有戏演,怕不吓死你们。”
这么一想,她又高兴起来。
黄包车在玫瑰花园门口停住。苏小慧轻快地跳下车,塞给车夫一把银元。车夫大吃一惊,说:“太多了。”他有点犹豫,要不要还给她。苏小慧说:“让你拿就拿。”她人一闪,已经进了花园。
苏小慧熟门熟路到了一号楼,她俯身嗅了嗅一丛沾了雨露后闪闪发亮的玫瑰,然后才心满意足地进楼。
路管家还没睡,见到她就迎了上来,帮她脱湿斗篷。
苏小慧问:“他好一点没?”
路管家说:“他刚回来,烧得一塌糊涂。我说要请大夫,他不肯。这才吃了退烧片躺下。”
苏小慧紧皱眉头。她把一篮子食材交给路管家,吩咐她:“这些你放到厨房。他明天要是烧退了,就炖一锅老鸽汤给他去燥;要没退,你们自己拿去吃,别白放着,浪费了。”
路管家接过篮子,满脸堆笑:“又劳你破费。先生只是太累了,抵抗力下降,让风邪趁虚而入。你这一来,我看他有了精神头,马上就能退烧。”
苏小慧不理她,自管自去上面时羽征卧室看他。
她心里不大喜欢路管家,觉得不真诚。在她面前演戏,不敢说班门弄斧,至少是有欠考虑的。时羽征就是为人太随和,交际也好,用人也好,都不挑。若是她,断不允许身边亲近人中有这等口是心非的货色。
时羽征屋里亮着盏小灯,时羽征的脸靠近光亮。他闭着眼,不知是怎样牵动了眉梢眼角,看着脆弱,让人揪心。
苏小慧上前搭了搭他的额头。她的手还沾着夜雨的凉意,显得他额头格外烫。微微一点汗。
苏小慧走出房间,趴在楼梯栏杆上往下喊黄嫂。楼下骚动了会儿,黄嫂才慌慌张张跑了过来。她头发也来不及梳好。
苏小慧不管,要她去拿个脸盆,装一盆冰块,再拿一块手巾上来。
黄嫂很快给她端来这些。她拿毛巾包了冰块,敷在时羽征额头,回首对黄嫂温柔一笑:“你去吧。不好意思,特地把你从床上叫起来。”
黄嫂不知说什么好,又有点感动,又有点烦。她有心提醒苏小慧几句,做人别太爱憎分明,又一想:人家混到这份上,不比她强干多了?她有什么资格对人家指手划脚?她默默摇头,又下去烧了壶热水,冲好放到时羽征房里。
时羽征本来睡得不踏实,很快被吵醒了。他眼睛没睁,就在那儿叫:“小慧。”
身旁一个柔和好听的声音说:“我在呢。你安心睡,发一晚汗,明天就好了。”
时羽征安心一笑。他说:“我睡不着,你跟我说说话。”
他等了半天,没听到回答,不禁好奇睁眼看苏小慧。苏小慧正一脸苦恼瞪着他不动。时羽征不由好笑,才想开口,苏小慧突然说:“你近来见过明玉么?”
时羽征态度沉静,说:“之前听说她病了,在她哥哥家养病。这些日子事忙,也没顾得上她。”
自从《公子伶人》无故被剪片后,时羽征和苏小慧默契地回避“白明玉”这个话题。时羽征不明白苏小慧为什么突然打破这禁忌,他猜她可能听到了什么风声。时羽征说:“小慧,这行业风言风语不少。你和明玉是同学,在焰阳天被七剑联盟逼迫的日子里,她也帮过我们的忙,你别听人家说,就怀疑她。”
苏小慧笑说:“你怎么知道我问起她,就是怀疑她呢?也许我比谁都信任她,问她行踪,正是要替她洗脱嫌疑呢?”
时羽征苦笑:“你总有的说。”
苏小慧轻咬嘴唇:“我知道,她也是你的好妹妹。你姐姐妹妹多得很,谁也不好得罪的。”
“好好的,怎么又扯这些?”
苏小慧也不懂,自己突然扯这些做什么?狗改不了****,她又不是不知道时羽征在女人身上的德性。他从不隐瞒她,有时还特意拿来跟她说。她早该麻木了不是?
苏小慧又说:“我说话就是这样的,爱听温言软语,你怎么不把你乡下的老婆接上来服侍你?”
时羽征脸现恼怒之色,他把额头毛巾甩开,翻身背对苏小慧,赌气说:“你快走,我这儿请不动你。”
苏小慧委屈的泫然欲泣。但她想一想,这次确实是她不好,又何必戳他痛处?
她推了推时羽征,他不理。她叫他、哄他、噎他,他也不回身。苏小慧心里好笑,突然起身,在他唇角亲了一下。
时羽征这才回头,似笑非笑看着她。
苏小慧微红了脸,眼波流转。
时羽征说:“你亲我,也不怕传染。”
苏小慧说:“我巴不得。等我躺在床上,也让你尝尝侍候病人的滋味。”
两人至此,又言归于好。
苏小慧将和小野吃饭的事加油添酱告诉了时羽征,时羽征听得笑个不停。
他不断喝热水,苏小慧扶他上了两回洗手间,他又发了一身大汗,烧退了不少,他累了。
苏小慧轻哼着他爱的小曲,哄他入了眠。
苏小慧自己也奔波一天,斗智斗力,累得狠了。但她舍不得睡。她近乎贪婪地看着时羽征的睡颜,知道若非他生病,她现在是不大敢放纵自己这样子就近看他的。
他诚然是好看的,但好看的人何其多,他也不是特别对她胃口的长相。她对他的爱,之所以如蛆附骨、病入膏肓,怕是另有致命的原因。
她忘不了自己第一次在电影学校的课堂看到他。当时她一脸孤傲,似乎把谁都不瞧在眼里,心里面却如九级地震后的屋脊,一折就断,一吹就散。可是他一眼就看中她,让她和他一起演好莱坞电影中的片段。在她毕业后,也是他,毫不犹豫签了她,为她定身拍摄电影《欢蕊》。哪怕票房不如人意,她也没立即大红大紫,他依旧不顾众人反对,继续重用她。
她知道时羽征在艺术上是个功利主义者,他看好,就是真的看好,所以她格外感激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他,按照她深埋于心的强烈意图,重塑了她。
都说他们是黄金搭档,已经融入彼此骨血,缺一不可。为什么他们就不能顺理成章地在一起呢?
他们认识八年多。不晚,但又太晚了。
苏小慧托着下巴看时羽征,脸上表情像金阳灿烂、云彩聚合飘动下的莽苍苍大地般变幻个不停。眼泪流了几回,脸蛋纯净如同初生婴儿。
不知不觉,四个多小时过去了。
夏日天亮得早,苏小慧看到光,才惊醒。
她看了看手表,已快凌晨四点。她搭了搭时羽征额头,烧差不多退了。
她去洗手间洗了把脸,看到镜子里神采奕奕、既艳丽又纯洁的脸,觉得有些无法理解。
她轻手轻脚离开时羽征卧室下楼。这个时候,别墅内安静的只有闹钟在响。
雨已经停了,苏小慧不知路管家把她的斗篷和伞放哪儿了,也不高兴找,就这样走出去。
她的公寓离时羽征的玫瑰花园并不远,路上实在拦不到黄包车,就走回去也没多少路。
苏小慧怎么也没想到,她离开玫瑰花园没几步,突然就冲上来一堆拿着摄像机的人,对着她一阵抢拍。还有杂七杂八的声音一齐问她:“怎么这时候从时羽征别墅出来?”“真的和时大少爷是那种特别关系吗?”“你知道时导是有夫人的吗?”……
苏小慧刹那间有点懵。这时候,不知又是谁,竟胆大包天,借着人多,把手伸到她胸上。苏小慧怒火冲天,对着那手就一巴掌。她看到手的主人,没多想,又给了他正反两个嘴巴子。
旁边人忠实而迅速地摄下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