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丧事该送多少，我向老公请示。他说这事你跟姐姐姐夫商量。他们送多少咱也送多少。于是我问姐姐，这守财奴竟然这样说，婆婆去世咱娘家送多少我也送多少。从家里拿两箱酒，买两条烟就行了。
我惊爆了。她可真会算计。这能一样吗？她婆婆去世，关我们娘家什么事，能去吊孝就算不错了，她还为买多少东西花多少钱斤斤计较，真让人无语。爹不求回报地养我们一场，作为儿女，没来得及尽点孝心，他就走了。我们心里够悲痛了，不拿钱弥补，还等什么。她口口声声说撇下妈真可怜，就这么表示同情慰问的？弟弟还没结婚呢，作为姐姐，我们不大帮小凑，大字不识的妈能有什么辙。我们放点血，没便宜外人，算给妈和弟弟一点保障。
见我坚决不同意，姐姐翻脸比翻书还快，想送多少你随便，反正你有的是钱。我就送这么多。
此时姐夫正跟市场上的小贩讨价还价。他牛气烘烘地东冲西突，要买什么全得听他的，完全拿我的娘家人当白痴，举止间尽是鄙视。我看了心里甚是不爽。拽什么呀，不就是个牛贩在市场上晃悠得多吗？瞧他那阵仗，仿佛整个市场都是他家的，跟我老实木讷的二哥说话都居高临下。我承认，娘家住在偏远的农村，大哥二哥老实巴交土得掉渣上不了台面，但他们是我姐的亲弟弟，作为姐夫，他只有帮衬的份，没有伙同外人一起鄙视的权利。
实在受不了姐夫在我娘家人面前嚣张跋扈的样子。我和姐姐先撤了。一路走在泥泞不堪的田埂上，我一路治着气，绿着小脸懒得理她。我就纳了闷了，同是一个妈生的，她的心肠怎么就那么硬。对孤儿寡母没一点同情心。难道不是她的亲妈和亲弟弟？倘若她穷得揭不开锅也就算了，她老公贩牛挣得比谁都多，还这么抠。
中午守财奴姐姐拿最不招人待见的粉条汤招待我。我鼻子都气歪了。她也太不像话了。我一年难得来她家两次，她就拿这难吃的东西打发我。帮她烧火，我憋一肚子邪火。她真是抠到家了，对亲妹妹都这么吝啬。有这样的姐姐。我算是倒了血霉。
昨晚当着众人我都表态了，爹的丧事几个兄弟每人摊五百，我也出五百。但几个乡亲一起叫停我，他们说女儿没义务和儿子一样摊钱。我表示让步，那我就出四百。烟酒祭品另算。不想被我比下去，又不舍得放血，姐姐姐夫劝我未果的情况下，心里那叫一个纠结。
单位上要来吊孝，却不知道怎么走，我只好在镇上候着。站在凄冷的街道上，姐姐说，妈受了一辈子的苦，今后咱们要对她好点。
我心里冷哼，这还用你说！口说要对她好点，送礼还这么抠抠索索。口是心非，真矫情。
一直等到下午四五点钟，直等得人没脾气，还不见单位里来人，我们坐着拖拉机先走了。
等我们回到家，公公带着吊孝的人早闪了。真是纳了闷，我们就站在路口，怎么没有遇见他们。
弟弟在粮食局上班，单位到底比我的好些，人家送的礼阔绰多了，又是花圈又是礼品，光鞭炮就装了一大箱。哪像我那破单位，两床缎子被面两箱酒，他们也好意思往外送，真不知寒碜二字怎么写。
妈哭得很凄惨，嗓子都哑了，说起话来巨费劲。她悲伤成这样，大嫂还不知心疼，这么多人的饭妈得亲自下厨，我看了都不落忍。
烟酒各种祭品堆了满满一屋。花花绿绿炫目得很。三嫂这奸贼，一双眼滴溜溜转着，生怕大嫂二嫂偷偷偷拿走。大嫂二嫂也防贼一样坐在屋里须臾不离。三头凶残而贪婪的狼耽耽相向，暗中较着劲。互相提防着，这场面异常火爆。
背地里我对三哥说，你进屋看看那阵仗，为那一点点东西，拉开架势随时准备火拼。三哥向来输人不输阵，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便轻描淡写地说，你三嫂没那想法。要火拼也是那两个。我心里切了一声，还不承认，最惦记东西的就是你老婆。怕伤他面子，我没说出口。
怕几个儿媳打起来，妈事先声明，谁娘家送的礼归谁。三嫂娘家远，没人来，自然没她的份儿。二嫂高高兴兴地把娘家送的东西装了一筐拿走了。大嫂娘家穷，送了点烟酒而已，也拿走了。三嫂不乐意了，弟兄仨摊的钱一样多，两个嫂子娘家来吊孝吃了饭怎么算。她们把东西拿走，她不是吃了亏？
妈哭着对姑妈说，你弟弟受了一辈子的罪。见人家都买了草绿色军大衣穿，他想要一件，就是不舍得买。一直到死都没穿上。多亏了发贞，昨天到街上给他买了这件呢大衣，你瞅瞅，贵着呢，要好几百。
我一听愧得要死。妈可真抬举我，几十块的衣服被她说成了几百。爹都去世了，她还要忽悠他。我又不是大款，哪有那大手笔。想想都愧得慌，爹生前那么可怜的愿望都没能实现。我这做女儿的真是不孝。话说回来，这也怨不得我，爹心里想什么，我哪能知道。妈要是早说，一件军大衣，我买得起。
吃饱喝足，大嫂二嫂又闪人了。这俩奸贼，吃饭的时候立马现身，干活的时候看谁闪得快。连大哥也跟着闪得远远的。这白眼狼，身为长子，竟然不为父亲守灵，真不懂规矩。倒是二表哥，陪着我们，不时焚烧纸钱，提醒我们不能让火灭掉。他向我们爆料，今天镇上请鼓乐队，不巧二嫂的娘家也请了这伙人，他们仗势欺人，以地主恶霸的嘴脸要行凶，硬是从他手里抢了过来。
守到深夜十二点，我们坐拖拉机护送爹的灵柩去火化。满地泥泞，拖拉机累得像哮喘病人，蜗牛一样爬行。遇到特别逊的路段，众人还得下车推行。守着灵柩，我内心充满恐惧。耳朵里满是临出门时妈声嘶力竭的哭喊。这幻听令我心惊胆寒。妈哭得实在凄惨，相濡以沫了三十八年的老伴弃她而去，她能不哭天抢地？
拖拉机一路突突突地响着，耳朵里塞满妈撕心裂肺的悲伤。失去父亲的护佑，我忽然感到惶恐无助，好像全世界都将我抛弃了。我紧紧抱住老公的双腿，试图抓住这救命稻草。是的，今后能让我依靠的男人就是他了。父亲把接力棒交给了他，他就是我后半生的靠山。
到了镇上，三哥的汽车在那里泊着，我和姐姐坐在驾驶室里。姐姐这乌鸦嘴说个没完。爹这一走，咱妈就可怜了。她这辈子没享过一天福。年轻时爹在外面有个女人，妈成天气得要死要活。
人都没了，还说这种话，太不合时宜了。三哥叫停了她。于是我们三人闷坐着。我的耳边老是回响着临出门时妈那嘶哑得发不出声的哀嚎。我的心揪得紧紧的疼。
到了火葬场，我心里产生奇怪的想法。灵柩里安放的不再是我亲爹，而是跟我不相关的人。爹从停止呼吸那刻起就永远消失了，这具躯壳跟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
二哥三哥及二表哥老公一起把遗体往火化车上抬。行过医的二哥有太多的穷讲究，不肯近距离接触，迫于现场没别的劳力，勉强凑上去搭把手。往上抬的时候，他试图闪人，结果爹的头部坠了下来，一时失去平衡，差点掉在地上。二表哥不留情面地斥责，你怎么搞的！
我和姐姐蹲在平台下面，没敢往前凑。三哥不满地说，你们躲那么远干嘛？这都最后一面了，还不珍惜机会，哭着送别！
我一脸瀑布汗，怎么忘了这茬。反过来想，爹活着的时候我尽了孝，眼泪早在他生病期间哭干了，这会儿哭不出来。就算哭，也是在心里，干嘛要做出哭的样子给人看。
回来时天已大亮。路过爹工作过的学校，有几个老师站在那里望着灵车以示哀悼。村里路两旁站着乡亲，对爹的去世表示极大的关注。
车刚停稳，妈就扑上来哭得地动山摇。我心急地喊停她，妈，你嗓子都哭哑了，还这样不要命。待会儿说不出话来，一大摊子事谁来安排。
见我话语里满是抱怨，妈哭得更凶了，两手比划着，走的时候是这么大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变成一捧灰。亲人呐，你命好苦啊！
没个眼力价的我误以为妈抱怨我们把爹的遗体送去火化，没有保留全尸，便跟她争辩，事先可是征得你同意的，这会儿怎么这样说。
见我不依不饶，妈哭得更玩命了。抱着棺材哭得天昏地暗。老公生气地冲我瞪眼，你就不能少说一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