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镇教育组工作的小牛这天忽然来我们学校视察。同事都在上课，办公室只有我一人，他在我身边踱来踱去，大概还在垂涎我吧。我虽然皮肤不白，眼睛不大，胸脯不挺，臀部不翘，不够养眼，但五官搭配得当，整体效果俩字：机灵！熟悉的人说我有气质。气质是什么东西，太抽象，我也不整不明白。逼他们说清楚，仨字：有文化！瞎说，哪有光看外表就知道人家有没文化的。恭维人也不带这么朦胧的。
拥有青春，这几年我算是整明白了，迷倒一大堆帅哥，我没戏。但迷一下中等偏下姿色的男士，我还是行的。小牛和程发忠就是此类，长得不影响市容，但说秀色可餐就有点勉强。
我低头备课，无暇理会小牛这闲人。墙报上新校长写的校训吸引了他的眼球。揪住合舟共济这个词他大做文章：这学校有大学生，中专生，怎么连这点毛病都发现不了。应该是同舟共济嘛，怎能乱改成语。校长没文化，老师们都干什么吃的？
我心里阴笑，酸了吧唧的，没事吧你？校长用错成语，关老师们什么事！这年月挑领导的理儿还想不想混了？
见我不接茬，小牛沉不住气了，来到我面前，八卦地问，听说你常和程发忠打牌？切！他是什么人，你哪能玩过他！
听他语气里尽是鄙视，我的心拔凉拔凉的。玩完了！谁打的小报告？太阴了。这点烂事，还向上级汇报，那我的一言一行，岂不全在领导的掌控之中？我还想好好表现争取上调呢，可不能在领导心里留下坏印象。打牌，毕竟是不好的行为。再者，我和程发忠只是相互有好感，还没到确立恋爱关系的地步，众人一编排，想撇清都难了。这事真让我爹妈知道，岂不一棒子打死。那俩老人，我可门儿清。专制霸道，满脑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决容不下自由恋爱这等伤风败俗之事。
我心里怕极了，是不是面如土色，没照镜子，不知道。反正小牛得瑟地扔下我闪了。
傍晚再打牌的时候，我把小牛的话跟程发忠说了。他一听就急，喊道，真是大嘴巴，谁请他来说的！
看来只我一人蒙在鼓里，他早就知道了。真是纳了闷，下班后打打牌这等小事，有必要弄得满城风雨妇孺皆知吗？人心险恶如此，初出茅庐的我真得防着点。领导什么时候给个小鞋穿，我吃不了兜着走。在人家手下混，不看人脸色不成！
见我诚惶诚恐蔫头耷脑的样子，他脸色阴沉，情绪大坏，心里肯定把小牛掐死了一万遍。
我强打起精神笑道，这几天我一走进教室，就看见学生打牌，他们是效仿咱俩呢。
他脸色阴得可怕。
我立马打住，洗牌，发牌。这厮我惹不起，得小心供着。辍学以来他四面楚歌，吃的是冷嘲热讽，喝的是幸灾乐祸，已经够惨了，我不能往他伤口上洒盐，否则他那忧郁的神情会杀死我的。跟他在一起，我的使命就是全心全意疼他，让他阳光灿烂，振作精神再创辉煌。
这天下午，只玩了一小会儿，就意兴全无。我心里装不下事，他跟我有一拼。既然都没心情，就散了。他骑着单车离开校园那一刹那，我的心顿时坠入冰窖，贼冷贼冷的。这才几天工夫，我就中了他的毒，离开他心里竟刀割般难受。
这个黄昏，我什么事都懒得做，没情没绪地坐在屋里，看斜阳心烦意乱地射进窗口，听暮色唉声叹气地闯入我的房间。饭也不想吃，早早地躺在床上任思想无边无际地漫游着。我的青春，就这样暗淡无光地大把大把地虚掷着，没有劲歌热舞，没有流光溢彩，没有欢声笑语，没有温暖幸福。
接连几天一下班他骑上单车就闪，我心里闹腾得慌。黄昏没有他陪伴，我度日如年。一到天黑就寂静得如墓地的校园，漫漫长夜可怎么熬！
是赌气还是有事不能留下来，我没问。重新坐在一起打牌的时候，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欢欣。这个黄昏，我们推心置腹地说了很多话。他问我女人为何不抽烟。我不假思索地说吸烟不利于美容。他自语似的反问，男人就不需要美容吗？
男人美不美容不关我的事，所以没接他的茬儿。
他艳羡地说，我当初要是考师范类，现在当公办教师有多好。
我立马跟他急，当老师有什么好？工资就那一点点，糊口都不够，成天累得要死，清规戒律又那么多，烦都烦死了。
他把牌收好，跟我往外走。在他锁门的时候，我忽然想起学生说今晚村里放电影，话不走脑子就出来了，在我这里吃饭吧，村里放电影呢。
想想都汗颜，我也太不淑女了，怎么能主动约会男士呢，太掉价了。向毛主席保证，我太单纯了，根本没想到这是在主动约会，更不会想到这是引狼入室。
他没拒绝，来到我整洁的闺房，屁股没坐稳就出去了。不知是心里有龌龊的想法怕管不住自己的下半身，还是嫌房间小等别的原因，无从知道。
屋里没菜，晚饭照例是煮面条。喊吃饭的时候，他正靠在手腕粗的杨树上抽烟呢。明灭可见的火星给我的感觉是他在焚烧郁闷。我一根筋地认为他辍学是从天堂坠入地狱，心里一定很悲苦，所以总想尽自己所能抚慰他受伤的心。鬼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我想我是太善良了，总爱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
饭后我们向放映场走，正是家家户户炊烟袅袅的时候，路上鲜有行人。我们不受干扰地一边说着话一边向东走，轻松愉悦。
放映场仅有千米左右的路程，一会儿就到。荧幕挂起来了，放映员在农户家里吃饭，只有十几个孩子忙着抢地盘，划疆域。忙得不亦乐乎。场内有一棵树干从中间分叉，正好可以靠在上面。我们背靠背站在那里聊天，偶尔有学生跑过来亲亲热热地打声招呼。
入场的人越来越多。孩子们闹腾得人欢马叫的，我们两个大人站在这里现眼巨不合适：这些学生认出老师和异性在一起谈情说爱，岂不要竟相效仿？于是我低声对他说，看样子还要等一会儿呢，咱们到别处转转吧。
他带着我往北走，来到距放映场几十米外的打谷场。平整的打谷场东面有一口池塘，塘沿周围种满碗口粗的杨树。我们蹲在塘沿闲谈起来。我对他的过去充满了好奇，问，你和小牛是死党？
只是一般的朋友。
提到小牛，他的语气淡得像谈一个陌生人。
我好奇心暴强，不亚于求知欲旺盛的小学生。既然是一般朋友，你为什么跟他在一起生活了一年？
他沉默无语。
我跟狗仔队有一拼，听说他要结婚了，什么时候？
大概是元旦吧。你怎么问起这个？
我欠他一份人情，只好以送礼偿还了。我说得巨认真。去年冬天报考函授大学的时候照片要得急，就在镇上等照相馆开门，刚好在那里遇见他。我们一直等到天黑都没开门，他领我去中学王老师家里照。照完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坚持送我回学校，后来照片钱是他替我出的。
想起这茬，我就心潮难平。这是我进入社会上的第一课，它使我懂得生活中没有救世主，能够拯救自己的只有自己。这话从何而起？还得从不公平待遇谈起。如今谁要跟我说人人生来是平等的，我立马跟他急，并打他个满地找牙。
这世道从无公平可言。我那矮胖丑同学，只因姐夫在镇教育组当厨子，上上下下全照顾她。报名函授，她第一个获准，轮到我去的时候，小牛说毕业三年才有资格。这不是欺负我无权无势吗？在我的质问下他无言以对，在最后期限快到的那个下午让我亲自跑到市里拿表格。
当我还在乡村小学遭受无水无电交通艰难生活处处无方便的时候，矮胖丑同学已荣升到公路边的中学。到现在我还整不明白，除了嗓门比我大之外，我到底哪点不如她！毕业第一年，她嫂子就给她介绍个镇卫生院的大帅哥，那小子帅得惊天动地，还勤快得要命。如果说老天注定我没她好命，那我认！谁让我上辈子没积德呢。
程发忠打断我天马行空的思想。我这人就这德行，任何时候都会心猿意马十万八千里地驰骋。他说，其实我有很多好朋友，小牛是排在最末位的一个。
真是臭味相投，我也是个巨重朋友情义的性情中人。于是抢着说，我也有很多朋友，那可是患难与共的生死之交啊。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她们无私地伸出援助之手。
切！你那些朋友算得了什么！听你说过，你去朋友家里，她全家都懒得搭理你，鄙视你是乡下人。我的朋友可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生死之交呢。他显摆起来，上大学时一位老兄父母双亡，为了上学连门前的树都卖光了。是我替他交的学费，冬天没有棉衣他冻得瑟瑟发抖，我把自己的皮袄送给他。
少显摆了，你们的友谊建立在金钱之上，充其量只能算作酒肉朋友。
你去朋友那儿玩，一起出去吃个饭她还要你买单，这也叫患难与共？
我悔青了肠子，真不该把朋友间这点糗事抖给他。瞧他现在，把我抨击得没有还击之力。
我以笑来掩饰在他面前的失败，继而长篇大论发言。我们那叫君子之交淡如水。懂不懂啊你？上师范的时候我沉迷在文学世界里忽略了功课，考试两门不及格，学校停发我的生活费。父母怨我不务正业，坚决不给经济援助，危难时刻死党救了我，她发动全班同学为我捐款，解了我燃眉之急。
这就对了，生活中没有朋友可不行。说完他弯下身子把手伸向池塘里的水，故意吓唬我，快拉住我，我要落水啦。
小样，跟我玩这套，不就想跟我亲密接触来个肌肤之亲吗？成全你一下吧，不然落个见死不救的罪名。我只用两根手指拉他的衣角往上提。其实没用力，他自己上岸了。
放映场上的人多起来，越来越闹腾，我这人天生爱静，提议到别的地方转转。他跟着我向打谷场西南方向走去。
电线杆埋得不太牢固，人们给它斜拉了一根铁丝。他一个大活人飞蛾扑火般直直地撞上去，眼睛近视的我却巧妙地绕了过去。
这给了他吃我豆腐的借口，你拉着我走吧，天黑我看不见路。
男女授受不亲，我才不会拉他的手，刚刚相识呢，就手拉手的，成何体统。再说了，女孩的手是随便让男孩拉的吗。既然怀疑他使诈，就想证实一下，我问，你有夜盲症吧？
切！你才夜盲症呢。他急赤白脸地跟我喊。
既然没有，那就奇了怪了，你说天黑看不见，我怎么看得见？
不拉我拉倒，哪来那么多废话！这祸害真急了。
出了打谷场往西走几步就是南北走向的公路。我们横穿公路来到一条林荫道上。便道两旁树木参天耸立，使这里的气氛巨神秘。林荫道尽头黑墨似的村庄就是我家。我指给他看
他想一出是一出，兴头头地提议，咱们现在就去你家。
现在就去我家，没事吧你？想到我那专横霸道惯于包办婚姻的父母，我脚底的冷气就直往上蹿。就他这样的，工作是临时的，收入是象征性的，人又不是超帅的，父母又不是当官的，我爹妈还不把他一棒子打死？
不成，我恋爱的事不到结婚的火候就不能让他们知道。上师范时那个初恋就是生生被他们拆散的。二老杀伤力暴强，我纵使火眼金睛三头六臂七十二变也斗不过。
饭后去放映场的人多起来，不停地和我们擦肩而过，大大地坏了谈话的兴致。我们便拐向南边的一条田间小路。路面坑坑洼洼，不小心就会被绊倒。我如履平地般健步如飞，他却不停地跌跌撞撞，于是再次发出救援请求，你拉着我走，OK？
少来吧你，别人玩剩下的你还跟我玩。像我这等冰雪聪明的女孩还看不出你那点花花肠子？我窃笑。口上应道，我停下等等你还不成？
坐下歇会吧，这么早回去睡不着。他从衣兜里掏出两张学校印试卷用的白纸，摊开放在地上，各坐一张。
看着远处浓墨泼成的村庄，我无助地叹气，上师范的时候可没想到毕业会到这里教一群娃娃。那时我心性高了去了，做梦都想当作家，捧着奖杯面对鲜花掌声和喝彩。现实是残酷的，它把我的梦击得粉碎。使我明白不工作连饭都没得吃。不把那些孩子教好就是历史的罪人。说什么咱也不能误人子弟。光把学生教好也罢了，还要应付那些讨厌的检查。真不明白国家设置那么多领导职位干嘛，这些人为了显摆自己不是白吃饭的，就变着法子整下属，今天一个鬼名堂，明天一个新花招。明明知道那些表格数据都是假的，还要捏着鼻子哄眼睛逐层欺骗上级，真该死！再比如说写教案吧，老师们事先都把要教的内容备好写在书上了，到课堂上讲起来多方便，可领导非要大家写在本子上不可，这不仅是浪费国家的财产，而且是浪费老师的精力。最让人反感的是每学期必定要写的计划、总结和试卷分析，老师们挖空心思东拼西凑弄出满满几大页，交到学校便束之高阁专门等待领导来检查。年复一年，学校的档案柜里塞得满满的，只好当废纸处理掉。把那做无用功的时间拿来辅导学生岂不更好？
切！瞧你忧国忧民的样子，犯得着吗？中国的教育向来是这样，明明知道什么是弊端，就是没人愿去改变。涉世不深的人都急切地想改变现状，最终还不是被强大的顽固势力同化？哪一个青年起初不是有棱有角血气方刚的激进派？到了社会这个大熔炉都被磨得认不出自己了。他比我看得开。
寂静的夜空传来电影上的打斗声，他侧耳听了一会儿便怂恿我，咱们现在去看电影吧。
才懒得去看呢。电影这东西吸引不了我的眼球，年龄越大，越觉得它没劲。尽是些打打杀杀的玩意儿，不是夺宝就是复仇，一点深度都没有。要不咱们回去吧。
我们顺着田间小路往南走。前面一片幼林不知是谁家育的杨树苗。指头粗的冲天杨，叶子已经落尽，枯枝在夜风的吹拂下哗啦啦作响。
有鬼！他大叫一声撒腿就跑。这黑漆漆阴惨惨的林子确实让人起鸡皮疙瘩。我仗着身材轻盈，跑得比兔子还快。
跑过那片幼林我才知道完全是自己吓自己。他这大男人决不会胆小到如此程度。铁定是他以为我一受惊就往他怀里钻，这会儿他特失望吧？这祸害一肚子坏水，专等我中招。
村子中间有一条纵贯南北的路，刚经过第一户人家，便惊动了看门狗，它汪汪地大叫不止。怕主人误以为我们是贼，我俩蹑手蹑脚屏声息气地往前颠。大概是狗不够敬业，狂吠一阵便歇了。颠出村庄就到了岔路口，我小心地问他，你这么晚回去会不会挨家人的骂？
老爸老妈管腻了，现在对我放手了。你呢，家里管得严吗？
我是父母的乖乖女，从小到大都循规蹈矩，百依百顺，根本不劳他们费心。我不无得瑟。
小路南端有两片打谷场夹着，西边有一口井，全村人都靠它吃水。小路顶端有一条横贯东西的便道，东边两三里远的村子有他的家，西边是我借以栖身的小学。分手在即，都有些依依不舍。他梦呓似的说，我今晚不回去了，留下来陪你。
美得你！我心里说，这才哪儿跟哪儿呀！第一次约会就想同居，你这人也太随便了。对我一点都不尊重。
遭到拒绝并没使他灰心丧气，他退而求其次，那就坐下歇会儿吧，早着呢。
这点请求我还能接受，于是在路边的沟沿上坐下。他从身上掏出一支香烟点燃，感慨万千，上大学的时候我抽的可是几十块一包的进口烟，现在抽五毛一包的白鹤烟，竟让同事们羡慕得要命。切！这算什么呀。前几年我过的日子，可是神仙，在大饭店里用完餐拇指和中指扬起来咔的一声脆响，服务生就过来。
他的显摆并没有使我心往神驰，相反，我心里对他极度反感。显摆狂！脱毛的凤凰不如鸡，落魄潦倒成这样了，还执迷不悟。是不知世事艰辛挥金如土害了你，还不自知，真是猪脑子。
中学离我们坐的地方只有十几米远，望见那里明亮的灯光，想一出是一出不靠谱的他提出，去我老同学那里坐一会儿，OK？
没事吧你？都几点了还去打扰人家。我困了，想回去睡觉。
呵呵，你说不去咱就不去。那老兄是我高中同学，到这里上班以来，每逢下雨，烂泥巴路上推不成车子，我就放他那里。
我呵欠打得紧锣密鼓，连绵起伏，根本无暇接他的茬儿。他不情愿地站起来送我。
回到屋我却睡不着。这是二十年我第一次睡不着，翻来覆去把幸福的失眠进行到底。闭上眼睛，他那可爱的面孔在眼帘上定格，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耳边温柔地回荡。我兴味盎然地欣赏这美丽得令人心醉的电影，嘴角不知疲倦地挂着甜蜜的笑。决堤的幸福使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雀跃，索性拉亮电灯坐起来。 从枕头底下摸出日记本，愉快地写起来
10月12日 星期四
今晚我和程发忠一起去看电影却没看成，在乡间小路上边走边聊，走走坐坐，谈了很多话，心里甜蜜又快乐。我是第一次和异性在野外溜达，也是第一次和异性独处，心里却一点也不害怕。这感觉那叫一个爽。难道，这就叫爱情？我想我是爱上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