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情况是这样的,财政大权掌握在爹手里。爹在村里小学教书,工资不够他自己折腾。他虽然穷,却好面子,爱往气场强的地方扎堆。抽烟喝酒吹牛皮,男人所有的臭毛病他都不落下。钱在他手里暖不热,左手进右手出,眨眼间的事。光抽烟这项固定开支不算,兜里但凡揣有仨核桃俩枣,他就走亲访友,吃吃喝喝充大款。闹腾到最后,背上一屁股的债,粮食归了仓,他就迫不及待地卖。甭管余粮够不够一家人吃,把债还了先。播种季节,没钱买化肥,再次卖粮,直卖到全家勒紧腰带还不够才算完。化肥买得少,来年又欠收,再次先卖粮还债,卖粮买化肥,恶性循环周而复始。
我妈是个巨不靠谱的女人,由于没读过一天书,对文化崇拜得一塌糊涂,做我爹的铁杆粉丝她五迷三倒。我爹酗酒不顾家,在她眼里才够man;我爹牛皮吹炸,在她眼里是真英雄。家庭收支情况,她掰着指头也能算出一些,但详细数目她那脑子就没法掰扯清楚了。她是爹的家奴,下地出苦力,全家的衣食住行,她大包大揽,至于票子,她一年到头没经过一次手。家庭财政大权旁落在胡吃海喝的爹手里,我家想不穷都难。
眼看要过年了,家里没粮没钱,办年货全指望我那点工资。国家按计划发的粮票肉票我一个子儿没动,都交给爹了。工资他去镇上代领。我家是填不满的无底洞,只要我回去,共产风一刮,要不了两天就变成赤贫的无产阶级。
叔父家杀了年猪在门前卖,爹去买肉,我跟了去。知道我家穷得人见人衰,花见花败,叔父不拿正眼看我们。他怕我们来赊欠,无能力偿还,成天一副跟我们不熟的臭脸孔。
这次爹拿的是现钱,崭新的人民币,是我贡献出来的。我们父女俩腰杆挺得直直的。买了四五斤,回到家老妈瞅了一眼就发飙,跟爹掐了起来,你眼吃到肚里啦?血呼淋啦的猪脖子你也要!你他娘的脑子被驴踢了吧,每次买肉专挑别人不要的。这东西能吃吗?
我爹那爆脾气一点就炸,立马跟她血拼,有得吃就不错了,你他娘的抽风是吧?再嚎小心老子扁你!干这你不爽,干那你不爽,有种你自己折腾去!
二老都不是善茬,我惹不起,躲到黑洞洞的里屋,等他们掐够了再出来。
腊月二十七这天是我生日,爹带我去镇上买粮。庄户人家买粮吃要遭人鄙视的,自己种田还没粮吃,不是懒惰就是不会过日子,勤劳节俭的农民最反感的就是这个。老妈一直骂爷爷偏心,个中原因我能猜个一二。像我爹这样一无所长专却跟吝啬鬼叫板的败家子,爷能容得下他?
我家周围有四个小镇,奇数日只能去南边两个镇赶集,偶数日只能去北边两个镇赶集。今天爹带着我去东南边的小镇。他拉着板车,我跟在后面。
农村小镇一进腊月,赶集的人那叫一个多啊!乌泱乌泱的,掉个东西到地上,你要弯腰去捡,准出现踩踏事件。这里的群众都是爆脾气,冒犯一下就会被群殴。我亲眼见过一妇女在街边买菜,嫌贵没要,结果卖菜的妇女骂了一句,她上去揪住那女人就狂殴,那女的不是善茬,两人立马练起来。那场面,真叫一个血腥。她们正掐得风生水起,旁边一个男的喊停,买菜女人见好就收,闪了。我算开了眼了,速战速决,不拖泥带水,这俩女人真够暴力的,颠覆了我一向对女人的看法,在我的词典里,女人就是惹毛了骂两句,问候一下对方的母系氐族,关心一下对方的生殖器,真没见过这么雷人的。
我这人只适合在农村呆,一到人多处就犯晕。怕一不小心就走丢了,我紧紧跟在爹后面。这不耽搁我眼睛左顾右盼,看看街两边都卖些什么,没有购买力饱饱眼福也不错。无意间我看到超级雷人的一幕,这祸害坐在街边卖春联!真是服了他,身为人民教师竟然抹得开面子,在大街上摆地摊。学生看见不把他鄙视死?换了我,打死也不在这儿现眼。我们乡下人对生意人是又爱又恨,爱的是人家大把大把捞票子,恨的是人家蹲在大街上抛头露面,跟卖身有有得拼,亲戚朋友看见都绕道走。
别看我们乡下人穷,可穷得有气节,对倒买倒卖的生意人巨鄙视,中国古代农民的地位比商人可是高出一截子呢。这就是小农意识,我骨子里也有。上初中时妈让我去镇上卖鸡蛋,看见熟人我脸都吓绿了,拎上它就闪。
看见这祸害那一刻,我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他还真卖呀?我以为他说着玩的。熟人过来过去,他就不怕人家鄙视?混得巨惨的人才来练摊儿,这可不是什么高尚活儿,满身的铜臭,谈不上风雅。
说实话,此刻我没心思同情和鄙视他,只想深深地看他几眼。分别这几日,我天天都在想他。能在茫茫人海中邂逅,该是多大的福分啊。他穿着一件我从来没见过的银灰色丝棉袄,把脸映得更加白皙,头发理短了,显得巨有精气神。
小样,他比我还色。直勾勾的俩眼球热辣辣地看定我,张嘴就要喊。我脸都吓绿了,指指走在我前面的爹,来不及跟他磨牙,立马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