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先生看着台下的谢明心，清风一吹，他两鬓的几缕白丝微微飘扬，下巴的山羊胡也略有吹散。同样吹走的，还有他那凝固的万古不化的玄冰脸色，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奇异之色，不过却稍纵即逝。
谢明心似乎感到有阵微风吹过身边，他心中的紧张和愤怒也在这风中平息了下来。移过看向方名两人的仇恨目光，望向台前的秦老先生，看到先生不再如刚才的丧尸脸，心中有了猜测，他知道秦老应该不会把他怎样了。心中未免又有了骄纵，一丝隐藏的得意藏在了其嘴间。
原本他是不会来这秦老的学堂上课的，但他父亲谢千秋硬是把他送了过来，对此他心中本就不满，再加之学堂里的学生在他眼中全是一群贫穷破落的家伙，连当自己的奴才都没有资格。
对着这么一群人，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管着自己，他的心中早已充满了不忿。后来方名和李儒两人的到来更是让他憋屈，从小就只有自己欺负别人的份，现在自己却不得不被这两人连番戏弄，还只有忍着。这与以前自己的“快意”生活实在是天差地别。
这时台前的秦老表情平静，看不出其心中的想法，他开口道：“谢明心，老夫也不惩罚你，但你可知人生在世，并不是以玩乐欺负别人为主，每个人当平等共处。你可知一个人孤独在大众之外的痛苦？”秦老停顿了一下，又说道：“罢了，这些你都不懂，你从此也不用来这里了。”这次罕见的是，秦老说话没有像平日那样粗俗不羁。
谢明心一愣，接着脸上再也掩饰不住出内心的狂喜，连忙叫道：“死老头，这是真的？”
一句话出口，他立马感受到了四周那射来的杀人目光。全学堂的少年包括台前的方名李儒两人，眼中都是寒意，冷冷的盯着谢明心。
谢明心不明白，这些人为何会这样望着自己，他不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的含义。尽管平日里大家心里对这秦老有过腹诽，但本质上是很尊重他老人家的。秦老来到清风镇里办学，不收任何费用，但凡有意图来读书的，秦老都收，因此受到了这镇里上至方家李家下至平民百姓的敬重。若不是有些平常百姓家中的娃娃要兼顾家里，抽不开身，这学堂的人数只会更多。
尽管平日里秦老的教学对这些孩子来说有些“狂放不羁”，还有一些粗俗，而其人尽管还有一些古怪，但他们都知道秦老这是为他们好。所以大家都把他当做自己的爷爷辈看待。
谢明心在这些目光下心底竟有了一丝寒意，他立马逃也似的奔向了私塾门口，那丝寒意才慢慢消失。
到了私塾之外，他停下了脚步，转身向着门口吐了一口唾沫，“呸，小爷终于逃出了这个鬼地方，你们这些人给我等着，总有一天我会要你们好看！”说完，头也不回的往自家奔去。
看到谢明心离去，堂中的众人才转过头来，静静的看着台前的秦老先生。
秦老对于谢明心的离去，没有任何意外，也没有再说什么。他看着堂下的众人，干皱皱的脸庞忽然黑了下来，叫道：“看什么看，都快给老子读书去！”不过在他的眼里，却有一丝不可察的欣慰。
秦老这一叫，似有一股魔力，堂里刚才的冷淡气氛一扫而去，众人连忙拿起书，读了起来，这次却不知为何，读得特别卖劲。当然，他们还不忘同时瞟向台上的两人，看看秦老怎么处置两人。
秦老没再看台下的众人，而是转身操着那把放在案桌上的三尺黝黑戒尺，走进学堂后面的屋子，并说道：“你俩给老子进来。”
方名两人互相看了一眼，露出会心的一笑，便移步跟了进去。
学堂后面是秦老平日的休息居住区，里面不大，但却很有格调。墙壁粉白，干净而又清洁。青石砖铺地，朴实盎然。边上还有个小湖，湖水清澈，微波轻荡，涟漪起伏。湖边几丛翠绿的雅竹林立，生机盎然。
秦老此刻坐在湖边的一把太师椅上，一手拿着戒尺在另一只手中有节奏地拍着，摇晃中眼睛半眯着，很是安详。
方名和李儒来到他跟前，方名躬身一拜，“先生，可是有什么要教小子？”李儒也随之拜下。
这时却从里屋的门旁伸出了一个小脑袋，小脑袋上有两个发团，脸蛋粉嫩，双眼大而明亮，蕴含了无尽灵气，小鼻俏立，一口贝齿，她叫道：“爷爷，谁呀？”话音未毕，便见她从那屋子里跑了出来。
小丫头不过九到十岁，身穿一件红色的小衣裳，脚下一双红色小皮靴，铛铛铛的跑了过来，很是活泼与可爱。她边跑边喊道：“方明哥哥，李儒哥哥，你们怎么来了呀？”
她跑到近前，拉着方名的手摇晃起来，“方名哥哥，你是来找我玩的吗？爷爷也真是的，把小丫关在屋里，学那些小丫不想学的东西，真无聊。”
方名抽出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道：“小丫乖，你爷爷正在教哥哥们道理呢，你先回屋吧，过会儿哥哥陪你玩。”
小丫头的小嘴立马嘟了起来，眉头皱的老深，可眼睛中却有一丝调皮，她绕个弯又来到李儒旁边，说道：“李儒哥哥，陪我玩吧！方名哥哥真小气，现在不愿和小丫玩。”
胖子立马脸上就一头的黑线，他支支吾吾的答道：“小丫，这···这···这···我们还是过会陪你玩吧，先生正教我们道理呢。”他说完还不由得瞟了一眼坐在那的秦老先生。
秦老先生正老神在在的在太师椅上摇晃，他的眼光不经意中飘向这里，眼里满是慈祥。
小丫头一听李儒这话，顿时不乐意了，把目光移到了秦老先生身上，鼻头轻皱，露出两排玉齿，一脸凶狠的模样。
她一下绕到了秦老后边，踮起脚尖，伸出两只白净的小手，从后面把秦老的山羊胡从中分开握住，作势欲拉！“哼，我叫你装深沉，让小丫没有人陪着玩了，我拔光你的胡子！”
秦老先生坐不住了，他干皱的老手握着小丫的双手，像握住什么至宝，连忙叫道：“停停停，小丫住手，爷爷错了还不行吗。我马上叫他俩陪你玩，陪你玩好吧。”
“哼，这还差不多。”小丫头手松了一点。
“不过能让爷爷教完他们吗，你知道爷爷可是为他们好。”
“这···爷爷你是说真的吗？不过刚才小丫看你的样子，好像要惩罚方名哥哥他俩。”小丫头的双手又拽紧了。
秦老脑袋向后面偏着，嘴巴撇开，双眼满是担忧，不过却闪现着慈祥的光芒，他叫道：“哎呦，哎呦，小丫，放手，快放手，爷爷保证不惩罚他们，行了吧？爷爷是教他们，像教你一样教他们，你知道爷爷教你都是为你好不是。”
“嗯，这还差不多，如果不是知道你是为小丫好，我才不会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学呢，你一定要好好教方名哥哥他们，方名哥哥以前可是帮过小丫，赶走了那个可恶的谢明心。”
“好好好，爷爷听你的好吧，你先回屋，把爷爷给你的书看会儿，爷爷这儿就教完了，这样他们就可以陪你玩了，好不好？”
“哼，你说话要算数哦。”小丫头一脸稚气，她转身对方名李儒说道：“方明哥哥，李儒哥哥，你俩就在这吧，小丫离开一会儿，如果爷爷敢惩罚你们，就告诉我，我一定拔光他的胡子。”
方名两人看着这幕很无语，同时心里也有种温馨的感觉。他俩点了点头。
小丫头蹦蹦跳跳的跑进了屋里，不过很快就看见她抱着一本书来到了屋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一手翻着书页，眼睛还不忘往这里望来，向着秦老比了比小拳头。
她还是不放心爷爷的承诺。
秦老看见小丫的动作，不由得向小丫的方向笑了一笑。这才对两人低声说道：“呃，你们站在我和小丫的中间。”
方名和李儒相互望了望，无奈一笑，移步到了秦老和小丫的中间，遮住了这两人的视线。
小丫看见这边的动作，眼角一弯，形似月牙，有一点笑意存在。“爷爷也真是的，又要装了。”虽说如此，她还是轻轻的“哼”了一声。
秦老把下巴的山羊胡仔细理了理，整了整衣衫，在太师椅上坐正，拿起了刚才掉在地上的戒尺，拍了起来，双眼半眯着，这才说道：“方名，你可知错？”
方名微微一笑，说道：“先生，弟子何错之有？”
秦老双眼完全睁开，一股威严浮现在其脸上，手中拍着的戒尺停了下来，他就这样直直的盯着方名。
湖风轻扫，扬起了方名的衣角，黑丝飘扬，少年的脸庞清秀，眼眸如这湖水一样清澈平静。胖子的眉头皱了下来，心里多了一点担忧。
“先生是说我对谢明心的所为？”
秦老干皱的脸庞没有任何变化，“你可知对同窗应温和相待，以一颗宽容之心容人，把人引向正途才是做人之道，而不是戏弄别人，让人心生仇恨。”
“若是这事，我认为先生所说的确是正确的。”方名脸色平静，话峰一转，道：“但那种方式也得分人，若人不知自改，总是得别人对他容让，其必定还是依旧嚣张跋涉，且更加不可能体谅到别人的心意，总是以为天下就他最大，别人都怕他，这种宽容是没有用的！”
秦老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眯着眼睛，沉默了一会儿，似在考虑什么。
“方名，你所说的不无道理，一个人能够有自己的看法是很可贵的。做人不要做老好人，不过分迂腐，凡事能够问心无愧，能够对得起自己身边的人，便已足够。这点你俩应该铭记。”
方名和李儒两人闻言在心中默默的思考了一番。方名说道：“先生所教弟子必铭记于心。”胖子也唯唯诺诺的应道。
“方名，还有一点我要提醒你，你爹教你的东西少用为好，现在你还小，不适合学，更不适合用那种东西。”
“先生，你都知道？”方名的脸色依旧平静，不过眼中出现了一丝疑惑。
“你每次作弄谢明心，都会变个样子，以为我没看到么。”
“先生所说我定铭记，可为何我不能用？”
秦老眯着的眼睛微微睁开了点，躺在摇椅上的身影这时没有了威严，只有一个甲子年的老人安详的享受晚年的模样。他说道：“少年人有自己的天性，应该顺应自己的本心发展，如果过早学习那种功夫，便会压抑本身的成长，也许会导致自己的性格的缺陷。”
方名听完，若有所悟。他转身盯着旁边的湖水，看着它的平静，湖面如镜，可倒映出世间万物的影子；微风吹过，湖水荡起涟漪，里面的影子扭曲了起来，方名的心里也不由有了模糊。清风已走，湖水慢慢的平静下来，又清晰的映出万物，方名的心中也跟之清晰明亮了，点点光亮出现在了他的眼中。
秦老看着方名的动作，眼神微不可见的一闪，暗道这小子的悟性之高。
李儒看到方名的动作，有所疑惑，他也来到水边，不过只看到自己的胖脸在水面沉浮，他脸上露出自恋的神情，暗道：“小爷真帅！一看就是一脸的富贵之相。”
“先生，弟子受教了。”这次方名不再是平静而是一脸的笑容，这笑容可容风，如阳光，是完全的纯净。
秦老点了点头，“嗯，至于谢明心的事我也不追究了，你俩虽说有些不对，但能明辨是非，懂得惩恶为善，有了这一点侠义心肠，今后不会走上邪路，这点很是珍贵。这种心态，你俩应该保持壮大。”说完，他的神思似陷入了回忆，不过很快便恢复了过来。
秦老摸了摸胡子，说道：“去找小丫玩吧，记得告诉她，我没惩罚你们！”话毕他闭上了双眼，太师椅在湖边缓缓的摇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