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我试图寻找回来的路。”她说,“我原以为我可以找到来时的路,沿着它走回来,但那条路就好像消失了一样。所以我只好想别的办法。每天清晨,我骑上马,朝一个方向骑下去,直到中午,然后掉头回去。我没看到任何熟悉的东西。这真是怪透了。就这样,我每天晚上都带着更强的怒意和不安入睡——而且更坚定了回阿瓦隆的信念。我要让爷爷知道,他不能再把我像个小孩一样扔到一边,让我老老实实待着。
“一周后,我开始做梦。算是噩梦吧。你有没有梦到过,你一直跑啊跑,但却哪儿也到不了?就是这种梦——里面还有燃烧的蜘蛛网。不过不是真的蜘蛛网,上面没有蜘蛛,也没在燃烧。可我就是被这东西缠住了。我走在里面,想穿过它,但跑了很久,却没有移动。实在不太对劲了,但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所以不得不继续在其中行走——其实我也愿意这么做。我醒来时觉得精疲力尽,好像我真的一整夜都在走路。这个梦持续了很多天,每次都更强烈、更长,也更真实。
“今天早晨我醒来时,梦境还在脑海中回荡,我有一种感觉,觉得这次能走回家。我出发时,感觉还朦朦胧胧的。我一路骑行,毫不停留,而且这次没有特别留意周围的环境,只是一直回想着阿瓦隆——就这样,我越骑越觉得景物熟悉,最后我真的回来了。直到这时,我才觉得自己完全醒过来了。现在,小村和那些特西斯人、那片天空、那些星座、树林、山脉,它们就像一场梦。我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找到去那儿的路。这不奇怪吗?你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我站起身,绕过餐布,坐到她身边。
“你还记得那张燃烧蛛网的样子吗——虽然它不是蛛网,也没有燃烧?”我问她。
“是的,差不多吧。”她说。
“把匕首给我。”我说。
黛拉把它递给我。
我用刀尖在她刚才的涂鸦上修修补补,延长一些线条,擦去一些图案,再另外加上一些。整个过程,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观察着我的每个动作。我画完后,把匕首放到一边,静静地等了很久。
她终于开口了,语气轻柔至极。
“对,就是它。”她说着,将目光从图案移到我身上,“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知道我梦到了什么?”
“因为,”我说,“你梦到的东西,其实烙印在你每一段基因中。为什么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也说不清。但它意味着你是真正的安珀之女。你所做的是在影子中行走。你梦到的是安珀的大试炼阵。安珀皇族通过它获得统辖无数影子世界的能力。你明白我说的话吗?”
“不是很清楚,”她说,“不太明白。我曾听祖父咒骂影子,但我从不理解他的意思。”
“那你也不知道安珀到底在哪儿?”
“不知道。他总是躲躲闪闪。他跟我讲过安珀和家族。但我甚至不知道安珀在哪个方向,只知道它很远。”
“它在所有方向,”我说,“或者说你选中的任何方向。你只需要……”
“对!”她插嘴说,“我都忘了——我以为布兰德只是在逗我玩,或是故作神秘。很久以前,他也说过同样的话。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布兰德!布兰德何时来过?”
“很多年前,”她说,“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他经常到这儿做客。我爱死他了,总是没完没了地缠着他。他会给我讲故事,教我做游戏……”
“你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哦,大概八九年前的样子。”
“你还见过别人吗?”
“是的,”她说,“朱利安和杰拉德不久前来过。也就几个月前。”
我突然感到非常不安全。看来本尼迪克特真的隐瞒了很多事。我宁愿被欺骗,也不希望被蒙在鼓里。如果是欺骗,当你识破骗局时,你至少可以怒火冲天。本尼迪克特的问题就是太过诚实。他宁可什么都不说,也不肯骗我。我有点不祥的预感,知道自己不能再这么闲散下去了,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行动起来。是的,我必须来一次急速穿越,搞到那些宝石红粉。我不能慢悠悠地欣赏这个世界,我还有很多事需要了解。而时间……该死!
“那是你第一次遇到他们吗?”我问。
“对,我很伤心,”她轻叹一声,继续说,“爷爷不让我说出自己的身份。他介绍我时说我是他的护卫,而且不肯告诉我为什么这样做。该死的!”
“我肯定他有很好的理由。”
“噢,我也是。但这不会让你感觉好些,尤其是当你等了一辈子、想见你的亲人时。你知道他为何这样对我吗?”
“这段时间,安珀局势很乱,”我说,“事情变好前,总会先变糟。知道你的人越少,你卷进去的机会就越少,越不容易受伤害。他只是想保护你。”
她对这话嗤之以鼻。
“我不需要保护,”她说,“我能照顾自己。”
“你是个好剑手,”我说,“但可惜的是,现实要比公平的击剑比赛复杂得多。”
“我明白,我已经不是小孩了。但是……”
“没有‘但是’!如果你是我的孩子,我也会这么做。他保护你也是在保护他自己。他让布兰德知道你是谁,这已经让我吃惊不小。他要是发现我也知道了,一定会冲我发疯。”
她把头向后一仰,瞪圆眼睛盯着我。
“但你不会做任何伤害我的事,”她说,“我们……我们是亲人。”
“你知道我为何来这儿吗,或是我在想什么?”我说,“你也许刚把脖子伸进套索!”
“你在开玩笑,对吧?”她一边说,一边慢慢举起左手挡在我们中间。
“我不知道,”我说,“如果我脑子里转着什么坏念头的话,我不需要、而且也不会说这种话,对吗?”
“嗯……我想也是。”她说。
“我要告诉你一些本尼迪克特早就该说的话。”我说,“永远不要信任一个亲人。这比相信陌生人可怕得多。如果是陌生人,你还有可能平安无事。”
“你是来真的,对吗?”
“对。”
“也包括你?”
我微笑着。
“当然不算我。我有颗高贵、善良、宽容、仁慈、充满荣誉感的心。你在任何事情上都可以信任我。”
“我会的。”她说。我大笑起来。
“我会的,”她坚持说,“你不会伤害我们。我知道。”
“跟我说说杰拉德和朱利安,”我觉得很不舒服,每次被没来由的信任感包围时我都这德行,“他们来这儿干吗?”
她静静地端详着我,片刻之后才开口说:“我已经告诉你很多事了。不是吗?你说得对,一个人永远不嫌过分谨慎。我想现在该轮到你说了。”
“很好,你正慢慢学会怎样和我们打交道。你想知道什么?”
“小村在哪儿,说真的?还有安珀?它们有点像,不是吗?你说安珀无处不在,到底是什么意思?影子是什么?”
我站起身,俯视着她,伸出手来。此刻,黛拉看上去很年轻,而且神情已经不只是稍显畏惧,但她还是握住了我的手。
“去哪儿……”她说着站起来。
“这边来。”
我带她走到我刚刚睡着的地方,看着水车和溪瀑。
她刚要开口,就被我打断了。
“看,别说。”
我们站在那儿看着小河流淌、泼溅、旋转……
接着,我催动意念。
“来。”我说。
我挽住她的胳膊,带她转身走向树林。
当我们走在树林中时,一朵云遮住了太阳,四周阴影更浓。鸟鸣声变得尖锐起来,潮气从地面溢出。我们走过一棵棵树木,它们的枝叶越变越长,越变越宽。当太阳再度出现时,光芒变成了黄色。我们转过一个弯,发现条条藤蔓垂在眼前。鸟儿的叫声更加干涩,也更多。小路向上延伸,我领着她走过一片裸露的岩石,来到一处地势更高的平原。一种遥远的、仅可耳闻的轰鸣声仿佛从身后传来。当我们走过一片空地,天空变成异样的蓝色,我们吓跑了一只在岩石上晒太阳的褐色大蜥蜴。我们绕过另一处乱石岗,黛拉说:“我不认得这儿。我以前从没走过这条路。”我没有回答她,因为我正忙着变换影子。
我们再次面对树林,但这次是条上坡路。这里的林木是那种热带巨树,上面趴着各种蕨类植物。我们听到林中有了些新的声音——咆哮,嘶叫,嗡鸣。沿路向上,轰鸣声更大了,我们脚下的地面都开始随之颤动。黛拉紧紧握着我的手,一言不发,只是用眼睛观察着周围的一切。这里的花朵巨大、扁平、苍白,湿气凝结滴落在道旁的水坑中。温度明显升高,我们出了不少汗。现在,轰鸣声变成了巨大的咆哮,当我们终于再度从树林中钻出来时,它变成了持续不断的雷鸣。我领她走到悬崖边缘,示意她向下看。
一道巨大的瀑布从高逾千尺的悬崖上垂落,像铁锤一样砸在灰沉的河流上。水流湍急,无数的漩流泡沫激荡翻涌,直到很远的地方才渐渐消解。我们对面大约半英里外,在霓虹雨雾的掩映下,一个巨轮缓缓旋转,泛着微光,沉重无比——就像某个被泰坦巨人转动的岛屿。高空中,巨大无朋的鸟儿在气流中翱翔。
我们在那儿站了很久。交谈是不可能的,但这也无妨。时间流逝,当她眯着眼,将探询的目光投向我时,我只是点点头,朝树林使了个眼神。我们转身,原路返回。
归路是与之前完全相反的过程,我做起来也容易得多。当交谈再次成为可能后,黛拉仍保持着安静,显然已经意识到我是周遭变化的成因之一。
直到我们走回那道溪流,看着小小的水车缓缓转动时,她才再次开口。
“那地方就像小村一样吗?”
“对。一个影子。”
“安珀也一样?”
“不。安珀投下影子。影子可以被切割成任意形状,只要你知道方法。那儿是一个影子,你的小村是个影子——这儿也是个影子。任何你能想到的地方,都存在于影子的某处。”
“……你和爷爷还有其他安珀的王族都可以穿越这些影子,选择你想要的无论哪个影子?”
“对。”
“那么,我也是这么从小村回来的?”
“对。”
黛拉的表情告诉我,她正在努力领会这番话。她皱起几乎纯黑的眉毛,猛然吸气,鼻翼都随着颤动。
“我也能做到……”她说,“去任何地方,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这能力与生俱来。”我说。
她吻了我——突如其来的,爆发式的吻,接着转过身去。我能看到她纤细的颈项上汗毛乍起,她在思考展现在她面前的可能。
“那么我能做任何事。”她说完,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也有限制,也有危险……”
“这就是生活,”她说,“我如何才能学会控制它?”
“安珀的大试炼阵是关键。你必须走过它,以取得这个能力。试炼阵就刻在安珀宫殿下一个房间的地板上。相当广大。你必须从外围开始,走到它的中心,绝不能停顿。其间会有相当的阻碍,考验十分严酷。如果你停下,或是试图在完成前离开试炼阵,它都会毁了你。但只要完成试炼,控制影子的能力就会听命于你。”
她飞快地跑到我们用餐的地方,研究着画在地上的试炼阵。
我缓步走去。当我靠近时,她说:“我必须到安珀去,走过它!”
“我肯定本尼迪克特会为你安排,早晚的事。”我说。
“早晚?”她说,“现在!我必须现在走过它!他为什么从不告诉我这些事?”
“因为你还做不到。安珀现在的情况很复杂,如果你的消息传到那儿去,无论是你还是本尼迪克特都有危险。安珀不是你该去的地方,暂时不是。”
“这不公平!”她转过头,等待着我的回答。
“当然不公平,”我说,“但这就是现在的时局。不要怪我。”
这些话从我嘴里吐出,有那么一点不流畅。从某种角度来说,确实应该怪我。
“要是你不告诉我,倒更好些,”她说,“反正我也得不到它。”
“没那么糟,”我说,“安珀的形势会再次安定——用不了太久了。”
“我怎么知道何时会稳定呢?”
“本尼迪克特会知道的。到时候,他会告诉你。”
“他觉得什么都不该告诉我!”
“原因何在?为了让你难过吗?你知道本尼迪克特是为你好,他关心你。等时机一到,他就会为你安排。”
“要是他不安排呢?你会帮我吗?”
“我会尽我所能。”
“那我怎么找你,怎么让你知道呢?”
我微笑起来。这真是事半功倍。没必要告诉她真正重要的部分,只要日后能让她为我所用……
“那些牌,”我说,“家族主牌。它们不仅是可供把玩的家族纪念品,更是一种联络方法。拿起我那张牌,看着它,努力摒弃杂念,把它看成真实的我,然后和我说话。你会发现那真的是我,我会通过它与你交谈。”
“让我拿着那些牌——这正是爷爷禁止我做的!”
“当然。”
“这些塔罗牌为何有这种魔力?”
“下次再说,”我说,“轮到你了。记得吗?我已经告诉了你安珀和影子的事。现在跟我说说杰拉德和朱利安。”
“好吧,”她说,“虽然也没什么好说的。大概五六个月前的一个早晨,爷爷突然停下了手里的活计。那天他正在花园修剪树木——他喜欢自己打理,而我在一旁帮忙。他当时正站在梯子上,剪除冗枝,突然就愣在那儿,放下剪刀,几分钟都一动不动。我以为他在休息,所以就继续扒拢残枝落叶。接着我听到他在说话,不是喃喃自语的那种,而是像在和谁对话。起初我以为他在对我说,就问他在说什么。但他没理我。现在我才明白,他一定是在和杰拉德或者朱利安交谈。也许就是朱利安。不管怎么样,他很快从梯子上下来,跟我说他要离开一两天,然后就走向宅子。但没走多远,他又停下,折返回来。就在那时,他告诉我如果朱利安和杰拉德来这儿做客,他会把我介绍成他的一名忠实仆人的孤女,他的护卫。爷爷很快就骑马出发了,随行还带着两匹马,还有他的宝剑。
“午夜时分,他与杰拉德和朱利安一起回来。杰拉德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左腿骨折,左半边身体满是严重的淤伤。朱利安也遍体鳞伤,但好在没伤到骨头。他们在这儿待了几乎一个月,身体恢复得很快,然后就借了两匹马离开了。后来我再没看到他们。”
“他们说过怎么受的伤吗?”
“他们不会和我说这种事的,只说是遇到了一场意外。”
“在哪儿?在哪里遇到的?”
“在黑路上。我无意中听到过几次。”
“黑路在哪儿?”
“我不知道。”
“他们怎么说的?”
“他们不断咒骂那条黑路。仅此而已。”
我低下头,看到瓶中还有一点酒,于是拔下瓶塞,最后倒了两杯,一杯递给她。
“为了重逢。”我笑着说。
“……为了重逢。”她附和道。
我们将酒喝干。
她开始打扫“战场”,而我则在一旁帮忙。紧迫感再次抓挠着我的心。
“我要等多久再联络你?”她问。
“三个月。给我三个月时间。”
“那时你会在哪儿?”
“安珀,希望如此。”
“你会在这儿待多久?”
“不长。说实话,我马上就要离开一段时间,不过明天就会回来。之后我可能只能待上几天。”
“我希望你多住一段时间。”
“我也希望如此,尤其是遇上你之后。”
她红着脸转过身,似乎全副精神都放在收拾餐篮上。我走过去把击剑装备收好。
“你现在就回宅子吗?”她问。
“回马厩,我必须马上出发。”
她拿起餐篮。
“我们一块儿回去。我的马在这边。”
我点点头,跟着她走向右方的一条小路。
“我想,”她说,“今天的事,我最好不跟任何人提起,尤其是爷爷,对吗?”
“这是明智之举。”
溪水流淌,汇进大河,注入海洋。那些泼溅声、汩汩声也渐渐远去,终不可闻,只有水车转动的吱嘎声还在空中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