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官，您应该多笑笑，您笑起来很英俊，女孩们都喜欢笑的很温柔的男人，但是，”米哈耶尔犹豫了一下，“您还记得我的母亲吗？她是个例外，她偏偏就喜欢您这样一脸阴狠的。啊，抱歉，我不是故意……”
“闭嘴！”第五作战队长瓦西里简短的下了命令，他命令他的卫兵米哈耶尔立刻闭嘴。
“呃，好吧。”不再像平日那样中气十足的回应“是，长官。”这一次米哈耶尔的语气非常无奈。瓦西里没有过多的指责他，他在阳光炽烈的沙漠中吃力的前行着。
酷热，高温与疲惫似乎联手夺走了他的感觉一般，过了一会儿，他说：“你还是说话吧，你这样我觉得更难过。”
“是，长官。”这一次的语气非常欢快，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然后，似乎是从遥远地平线的方向，军用吉普的引擎声由远至近传来。瓦西里敏捷的闪身到一块风化岩石之后躲避，顺手自腰后抽出了他的AK47。结果米哈耶尔因为他的这一系列动作被撞出了沉闷的呻吟。
吉普车越来越近，瓦西里第一次在敌人面前保持了沉默与躲避的态度。以勇猛著称的第五作战队长也有逃避的一天，不奇怪，因为他背着米哈耶尔，在之前针对基地的轰炸中挺身而出挡在了他面前的米哈耶尔。他真的不愿去回想那一瞬间，米哈耶尔就像个脆弱的人偶一样，他的右臂瞬间与身体分离，白皙的脸上倒没有溅太多血。那个时候，米哈耶尔用如释重负的表情看着他，说：“长官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表情轻松到不像整个后背被爆炸的冲击波撕出巨大伤口的人。
爆炸之后所有人的意识都有些混乱，强烈的危机感激发出了本能中隐藏的巨大潜力，直到撤离之后与近卫队在沙漠之中走散。瓦西里才意识到自己一直背着米哈耶尔，无论情况多么危险的时候都没有放手。
似乎米哈耶尔也曾经用尚保留的左手配合过他的作战。而现在，他们两个人被困在了这危机重重的沙漠。
2
我以为我是在拯救那些像你一样的人，可是我错了，到最后，是我害死了你们。
这片土地从很久以前就开始燃烧战火了，从未停歇过。为一个领主打另一个领主，为一个国王打另一个国王，再后来，为一个神打另一个神。而现在，是为一个信仰，打另一个信仰。
瓦西里，你的人生里，早就没有那个叫做信仰的东西了吧。
他在岩石的掩蔽之下自米哈耶尔身上找出绷带，为米哈耶尔包扎好伤口，这似乎已经是徒劳了。血液很快浸透白色的绷带。常识会告诉他这个人活不了太久，可是，他没办法做出决定。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米哈耶尔的时候。
他记得那个女人，那次他受伤躲在距离基地很远的地方，是个偏僻的小村子，位于双方交界处。那个女人救了瓦西里。她有一张明朗坚强的脸。她把自己哥哥的衣服找出来给瓦西里穿着。她照顾了瓦西里一个多月。在瓦西里离开的时候，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瓦西里从来就没有问过那个女人的立场是站在交火双方的哪一边。他怕一旦开口，一切美好都会被摧毁。
这会是他生命中一段很快被忘记的插曲，如果不是后来，那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来找他。
“男孩子的成长过程中一定要有父亲的存在。”
已经不是很年轻但依然风韵犹存的女人气势汹汹的对着他吼。十岁的男孩只是捏着一个棒棒糖。漫不经心的打量着军营那些带着硝烟气息的男人们。突然间回过头，一双烟灰色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将棒棒糖丢到嘴里对着他伸出了双手，含糊不清的说：“爸爸，抱~”
英勇无畏的瓦西里上将差点落荒而逃。这是他的孩子，他抱着男孩的时候就明白了，除了眼睛的颜色以外，这个孩子与幼年的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他的脸让瓦西里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冰淇林在阳光下融化，男孩子在河畔自由自在奔跑的那些夏天。
瓦西里留下了这个孩子。孩子的母亲说他叫米哈耶尔。说这话的时候那个女人脸上有着骄傲的光芒，她说米哈耶尔，是那位无所不知的神的儿子的名字。
她始终为自己儿子的父亲而自豪着。
后来他问米哈耶尔，“你妈也真是的，当初有了孩子就告诉我啊，难道我会让她打掉不成？”
米哈耶尔看着父亲的眼睛认真的说：“妈妈说，爸爸是个英雄，不可以打扰爸爸。”
所以就一声不吭的把孩子带大然后送到这里吗？瓦西里想说你妈错了，你爸爸也不是什么英雄，只是在战争中忘记了自己的一个刽子手而已。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他在想那个女人这么些年是怎么过的。他没有问过米哈耶尔，因为他知道，等待这个孩子的，还有更多苦难。基地的军营从来不是孩子成长的摇篮。
很多年前有人告诉过瓦西里，你是为自由而战，为故土的亲人而战，为母亲而战为妹妹而战。为保护每一个你深爱的人。
很多年之后瓦西里想，如果当初没有踏上战场的话，也许他不会失去他的亲人他的母亲他的妹妹他的女人他的儿子，他梦寐以求的家庭生活早就该实现，那是个好女人，她将儿子养的健康又懂事。她也一定会成为瓦西里的好妻子。
瓦西里不可能与她在一起生活。他的人生早已许给了信仰。那随着领袖的宣言而不断改变的信仰。
3
你，便是我的神迹
在第五作战队长瓦西里上将三十七年的人生中发生过的最离谱的事情是什么？
就是他居然有了一个儿子而且还亲自把儿子带到了十七岁。
米哈耶尔刚到军营的那阵子是很受欢迎的。警卫们轮流照看这个孩子，瓦西里发现冰冷的军营里居然多了一架秋千，不知道是谁移植了两株沙柳在他的营帐前，树荫下还支了张简单的木桌。第五战队里的男人们用自己的方式帮助他们的队长照顾这个孩子。他发现米哈耶尔开始在废旧档案袋订制的练习本上写零散的英文作业。有一天米哈耶尔带着自己的画给他看，标题是我的家。他画了瓦西里，画了母亲也画了很多第五战队的人。他惊奇的发现这个孩子已经有了素描基础。一定是比利教他的，据说那个家伙曾经是个流浪画家。至于秋千，想都不用想肯定是沙耶那个自己都像个大孩子的家伙做的。
有次沙耶和米歇尔把米哈耶尔放在秋千上摇了整整两个钟头，他们玩的太过火了忽略了孩子的体能。之后米哈耶尔被摇吐了。瓦西里一怒之下罚那两个家伙在正午的沙漠中站了三个钟头。
后来他发现，一贯冷漠的警卫队长开始带着米哈耶尔晨跑，而基地的神枪手瓦力在教他射击。
突然间多出来了一个孩子，才让这些男人有了人的感觉。那个时候的瓦西里就是这样想的。如果一定信仰的话，也许他们为之奋战的那个东西，并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这些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人们也会有温情的一刻。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属于家庭的幸福所传达的，淡而脆弱的温暖。
在一次危险的作战中，瓦西里受了重伤，他一身血的被抬了回来。进入基地的第一个瞬间，米哈耶尔像是一枚炮弹一般飞奔过来扑向他的担架。他嘴角还有血迹，他勉强想对孩子微笑，他抬起手想要抚摸米哈耶尔的头，可是孩子畏惧的缩了一下，他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手上满是猩红的血液。
他痛苦的收回了自己的手。瓦西里，你清醒一点，你不配拥有这个孩子，属于你的幸福，早就被你自己放弃了。
他看着米哈耶尔哭红的眼睛说，“小鬼，我可是你的爸爸，我不会这么容易死的。”
这是最后一次了，之后，就都忘记吧。
手术之后瓦西里坚决要把米哈耶尔送走，卫队长打包好了孩子的行李放上军用吉普，米歇尔，瓦力，沙耶他们都挤在瓦西里的作战指挥部破天荒的第一次对着他们的队长大吼大叫希望他改变决定，可他只是无奈的摇头。
不可以再留着他了，这里，不是他应该成长的地方。
突然间作战室的门被人一脚踢开，穿着军装的米哈耶尔笔直的站在了瓦西里的面前，那一年他才十一岁，他的军装是卫队长临时找来的，太大了，裤腿挽起好几道，袖子也是，宽大的衣服看上去无比滑稽。没有人笑，他们看着这个十一岁的孩子穿着不合体的军装啪的一声立正站在了瓦西里的面前。他说：“瓦西里上将，你不能赶走我，我也是第五战队的战士。”
瓦西里说：“为什么。”
为什么这样坚持，为什么要跟着我这样一个不堪的人，你不记得了吗？那个时候，你看到血的时候，那样畏惧的表情。这里不是会让人幸福的地方。
“因为父亲，就是我的信仰。”小小的孩子神情坚决。瓦西里想起了这座城最古老的名字，它曾经叫做天使之城。如果这里真的有天使的话，那么，眼前这个孩子一定是天使之城唯一属于他的天使，这是神没有抛弃瓦西里的证明，不需要更多了。
从那一天起，米哈耶尔再也不需要离开了，他被编入了瓦西里的卫队，如同别的人一样，他也叫瓦西里长官，父亲这个称呼被两个人默契的放弃了。他是个好战士，也许是因为他是在军营里长大的。还在别的男孩子摸鱼打鸟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识到了战争的残酷。
4
覆灭之前，我只想听你再叫一声父亲，不，是爸爸。
“长官，我觉得你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再一次与敌方短暂交火之后，瓦西里背着米哈耶尔躲在了掩体之后，天已经有些昏暗了，入夜的沙漠冷到刺骨，受了那样重的伤，他很惊讶米哈耶尔怎么到现在还没有昏迷。
“其实你应该一开始就把我扔下去。如果你那么做的话，现在你也许已经到达安全地带了，可以补救的，如果你现在把我扔在这里的话，我可以掩护你。长官你看到那边的吉普车了吗？以你的身手完全可以在对方击毙你之前转移过去抢到一辆车，然后你就可以离开了。”
“闭嘴！”米哈耶尔简短的命令之后，反手对着后方打出了一梭子弹。然后，他将米哈耶尔放在了地上，冷静的看着他。
瓦西里将他整个人扛了起来，昏黄色的天空与土黄色的沙漠突然颠了个倒，米哈耶尔发现自己像只麻袋死的被瓦西里扛在了肩膀上，瓦西里瘦削的肩膀顶着他的肚子，很痛，也没有后背的伤口痛。
瓦西里说：“果然一开始就选择了错误的负重方式。”
然后瓦西里就那样扛着他，在敌人的枪弹封锁之下冲过了空旷的中间地带。成功抢到了一辆吉普车。米哈耶尔觉得自己都快要被颠散架了。幸好瓦西里及时将他扔在了副驾上。吉普车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冲进了一望无际的沙漠中心地带。米哈耶尔安心的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
沙漠的夜，真的好冷。
比想像的冷太多了。
好痛，好累。真希望睡过去就再也不要醒来。
“米哈耶尔，米哈耶尔，米哈耶尔……”他听见有人喊着他的名字，反复而又焦灼。
是父亲吗？他记得，很小的时候，被欺负的时候，被村子里的小孩围殴的时候，他们都骂他是没有父亲的野孩子，妈妈会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去，妈妈微笑着擦干他的眼泪，妈妈说，米哈耶尔，不要哭，你的父亲是个大英雄。
说着这些话的母亲，美丽的眼睛里不知何时也装了满满的泪水，年幼的他伸手擦干了母亲的眼泪，他说：“妈妈不要哭，米哈耶尔也会成为像父亲一样的英雄的。”
“真好，我最后，是像一个英雄一样死去的。”仿佛在睡梦中一般的呓语。瓦西里突然刹车。他看到，米哈耶尔的脸已经惨白如纸。
夜即将结束。吉普车的燃油已经消耗殆尽。他艰难的将米哈耶尔的身体平放在自己的腿上，血液一点点溢出，像是生命的实体自这个十七岁的孩子身体内流逝。他将脸埋在米哈耶尔的胸前，一遍遍的呼唤着他的名字。
神啊，如果你还看着这可悲的城市，如果你还没有抛弃我，求你，求求你，不要让他离开。这么多年为信仰而战，杀死了那么多人，瓦西里早已不再祷告，可是这一刻，为了他的儿子，他卑微的祈求着，一遍又一遍。
米哈耶尔最后一次睁开眼睛，他看着瓦西里，嘴唇微微的噏动，瓦西里似乎听到，他最后一次叫了父亲。
不……他哀嚎着，将脑袋贴近米哈耶尔的胸膛，那微弱的心跳，渐渐，再也听不见。
曙光升起的时候，瓦西里抱着米哈耶尔下了车。地平线远处的村庄让他身体剧震。
那是米哈耶尔出生的地方，是他的母亲住着的地方，在浩瀚的沙漠中，他将米哈耶尔的最后一程带到了这里。
神谕总是无法理解的，神，眼睁睁看着他失去了儿子，还要他将失去手臂的儿子的尸体，带回了母亲的身边。
神为何如此残酷。
瓦西里抱着米哈耶尔，在曙光中，一步步走近了那个村庄。
5
只要人类还存在，只要野心，暴力，贪欲还活着，这世间的苦难，就永远不会结束，残酷的不是神明，而是人性的深渊。
那是天使之城2153年两河战役的最后一场战斗。命名为自由联盟的反政府武装军队在2153年11月21日被彻底瓦解，最后以沙漠作为营地负隅顽抗的自由联盟野战军第五战队随着队长瓦西里的失踪而放弃了抵抗。在11月21日的清晨，第五战队的之前作为据点的堡垒被天使之城临时军政府占领。零散的小股部队也被陆续消灭。然而，之前被称作沙漠战神的第五战队长瓦西里却始终没有被找到。
他没有被逮捕，也并未在之后的二次反抗战争中出现过。临时军政府认为瓦西里已经死在了之前的爆炸中。找到尸体只是时间问题。
临时军政府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距离下一场战争只剩下不到两个月时间。
瓦西里的下落曾经是各方关注的焦点，但是直到临时军政府覆灭，新的反抗团体获得政权，直到一切都成为了历史，他都没有再次出现过。
天使之城，在经历一千多年的战乱之后，在临时军政府宣布其政权合法性的十二年后，也就是2165年，被核战争彻底摧毁。
在没有人留意的那个村庄里，有两个并排的坟墓，一个很陈旧，立于2153年，坟墓上的姓名是米哈耶尔·萨兰，另一个略新一点，标注的日期是2164年，姓名是瓦西里·萨兰。那枚以大天使长之名Michael命名的原子弹飞向圣城的那一刻，有一个女人坐在坟墓边，拥抱着冰冷的石碑，闭上了双眼。
一切，在这个瞬间，灰飞烟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