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我可以清楚感受到那僧与姬间浓烈的深情。这一段被镌刻在花木中的记忆片段,也不知这事经历了多少年月。
我或许出门便能见到那僧与姬,又或许,他们早已归了尘土。
人生数载如白驹过隙,有些东西却能被保留下来,历经岁月的侵蚀与沧桑,永不褪色。
在这一刻,我想到了我自己,我又何尝不是经历了岁月的侵蚀。它侵蚀了我的记忆、我的躯体,只留下了我这一抹残存的神智。
经历了数不清的年月,我不知我为何会醒来,我更不知我的记忆去了哪里。是否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也会有人如我一般,看到镌刻在某处的、属于我的记忆?
我多么希望可以看一眼我的记忆,我想知道,记忆中的我,拥有怎样的样貌。
最近越来越多得思索自己的生死与来去。我活着,也死了;我来到这里,不知自己将要走向何方。
在我看来,大凡幸福的女人都该活得无忧无虑,活在每一天,不去为未来担心,而想象未来最好的结果。可惜,我不是正常的女人,我看不见我的未来在哪里,我又该如何去想象呢?
人人心中都藏有个一触即发的深沉按钮,显然地,方才那莫名的记忆片段触发了我的。
脑子里一团浆糊间,我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轻缓脚步声。这该是个极内敛的男人,若非大白猛扯我的裙角,我想,我就避不开了。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我想要避开。寺庙里高人处处,我还是小心一些。
于是,我几步疾走,迅速隐没在了一扇厢房门后。
这是一间极简的卧房,房内只一张床,一张桌,并一把椅子。
突地,门被叩响,“叩叩叩”极有规律的三声,一响极过。我屏住了呼吸,敲门声却停了。
透过这道门,我看见了门外一个稚龄小和尚的影。小和尚脸蛋粉嫩,垂着眼帘,目不斜视。将手中托盘放于门边后,躬身退了出去。一个字也没留下。
这是来送东西的?屋内没人,怎么说也该送到桌上吧?
心中这样的念头一闪即逝,我没多想,或许,这是出家人与常人迥异的习惯吧。
这卧房简朴,清幽而不沾染一丝旁杂的气息。我猜测,住在这里的必是个有能耐的出家师父。不敢多待,我拍拍大白的虎脑袋,示意我们赶紧出去。
却不想大白突然跳起来,挣脱开我的手去,这一跳便蹦跳去了床边。
那是一张大床,床边垂落着层层的白色帷幔,显得与这卧房的整体格调有些不搭。不搭就不搭吧,或许,人家只是怕夏天蚊子多而已。
“大白,快点过来,我们要走了。”
大白置若罔闻。非但罔闻,它还一蹦而起,一口便叼住了那垂至床沿的帷幔一角。
大白多大的力啊,加之有扯破我裙子无数的强悍经验,这轻飘飘的帷幔根本经不起它一叼一扯。
果然,只听“呲啦——”一声,那帷幔生生被扯落下来。
纯白的纱帐瞬间将大白掩埋,看着这东西努力张牙舞爪扑腾的样子,我无奈摇头,只好走过去将它扒拉出来。
被解救出来的大白仍不死心,它……它……它竟然直接往那大床上扑。
大白,随随便便上别人家的床可不是个好习惯。
可惜,我没能抓严实大白的老虎尾巴,一个不小心,它从我手中挣脱出去,一跃便跃上了那大床。
大白回过虎头来看我,一双大大的老虎眼睛里尽是调皮,这东西在同我玩游戏呢!
可我一点也不想上一个和尚的床,“大白,下来!”
我话音方落,便听得身后响起了“吱呀”一声,就要有人推门而入了。
太可怕了!凭我如此敏锐的神经,竟丝毫没觉察到有人靠近!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我学着大白的样子一下便跳上床去,顺带手忙脚乱将那帷幕挂上去。
藏好了自己,我狠狠瞪一眼已然缩去床角,将自己藏起来,只露一条老虎尾巴在外头的大白,这东西真是太欠教训了!
帷幔外头,门开了。
来人脚步轻缓,听声音该是个男人。
隔着纱帐,我朦朦胧胧看见那男人穿着宽大僧袍,僧袍上披赤色袈裟,是个年轻的男人。
年轻的和尚吗?
年轻的和尚进门时,手里端着什么东西。他径自走去桌边,将手中托盘轻轻放下,便转过脸来,看向床边。
我已在心里将大白骂了一百二十遍。同时,紧紧收拢住气息,生怕被这人看出什么。
我不知这年轻和尚有没有起疑,我看见他缓缓走来了床边。明知他看不见我,可我仍旧紧张到要吐血。偏偏这和尚在床边一站就是半天。他该不会是想磨死我吧。
床上棉被松软,是我最喜欢的味道;帷帐外,年轻和尚的视线紧紧迫来,我感受到了冰与火的两重天。
最后,一声悠长叹息传来,那和尚终是转身离去。
我呼出一口浊气,身子放松下来,重重撞上身后的墙。
那是全然放松的姿态,可是,陡然之间,我睁大了眼。
有一种恐惧的感觉自我心头弥漫开来,我只来得及张口,却未能发出声音;我只来得及最后望一眼大白,可却只看见了大白的大白屁屁。
身后的墙不再是墙,它仿若化作了一个极大的吸盘,轻而易举便将我吸入其中。我隐身入了墙内,只来得及透过大开的窗户看一眼湛蓝的天。
没入黑暗的那一瞬,我心内出奇地平静。眼前又一次浮光掠影般闪过诸多的景,我那不知被埋藏在哪个角落里的记忆总是在危难时刻出来蹦跶一下,考验着我脆弱的神经。
这一回,急速掠过的光影里,我看见了漫山的彼岸花。彼岸花红得那般刺目,就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妖异。我躺倒在彼岸花丛中,鲜红的花瓣落了我满身满脸。我闭着眼,脸上是最真挚的笑意。有花落在我的樱唇上,就有一双修长坚韧的手伸过,拂开我唇瓣上的花,触的唇瓣。
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酥麻与战栗。
那双好看的修长的手继续在我脸上放肆着,我怯懦而纵容着。没有丝毫的厌恶,只有满心满眼的欢喜。
我想,我定是极欢喜这手的主人。
我想要知道他是谁。
我试图睁开眼来,我试图看清他的容颜,他却陡然间俯下身来,温热的唇吻上我的眼,那般温柔,那般小心翼翼……
我猛然睁开眼,发现自己立于一片繁花盛开的花田。
阳光正好,金色的光沐浴下来,艳丽的花朵争相斗妍,却已不再是我恍惚中所见的彼岸花了。
我拍拍脸蛋让自己清醒,看来是又做春梦了。
白日做春梦,这可真不是个好习惯。
我在哪里?我又怎会来到这里?
脑子恢复清明的那一刻,我脑海里就被这样的疑问填满。可我已来不及去思考,因我仿佛……在前方看见了……离槡?
离槡的黑袍在花海里迎风招摇。艳红的花同他的墨黑形成了一处鲜明的对比我眼中便再也见不到红花,只有那一个清冷的身影。
离槡静静立着那一处,同我隔着花海,遥遥相望。我也顾不上他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了,只紧走几步,试图去到他的身边。
“离槡哥哥!”远远地,我叫他的名字,可他恍若未闻。
我努力奔跑,可他依旧远在天边。
很快,我便觉察出了不对,我好似,好似永远也去不到离槡身边。那……好似不是离槡,而只是一处……幻影,一处由我的心念投射出来的幻影。是因为我太想他了吗?
我停,“离槡”也停;我走,他便又跟着走了。我同他之间的距离,仿佛永远也不能抹去。
我强迫自己定下心来,回首来时的路,我发现自己一直在破开花丛,找寻到一条出路。眼前花儿开得娇妍,天地间尽是如火的颜色,放眼望去皆是一模一样的景。
我想,我是误入了某个结界之中。
走走又停停,前头的“离槡”对我不离亦不弃,恍惚间我便生出了一种错觉,其实,他是在替我引路。
不知迈过了多少花丛,不知行走了几多路途,待月上中天的时候,我看见了远方的亮光。
奇怪的事,待我看见亮光的那一瞬,前头的“离槡”不见了。
心里有不安的感觉,亦有空空与落落。我深吸一口气,压下那多愁的情绪,一切待出去再说。
亮光出自一处篱笆围成的小院。如许天地间,也只有那小院昭示着生灵存在的气息。似乎,除了去到那里,我别无选择。
隐隐地,我听见有女人在唱歌:
溯世千年而观只在俗世流连
幸之命之笑之怨之
流光描画诸般
溯世千年而观书成一朝荏苒
求之欲之逃之为之
回首皆若飞烟
女声清冷,说不出的惆怅,道不明的凄婉。
院门的外边,立着一个姑娘。姑娘唱着歌,在等待着她的归人。
我问她是谁,她转过身来,我看见她额头上有一道深深的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