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畅把恩凯放在地上，然后倾听外面的声音。外面脚步声如潮水般轰隆隆从四面涌来，喊声也四面迭起，“珍珠翡翠白玉汤啊！”“不要走了小罗锅！”“不要走了小掏粪的！”“不要走了小莲花落！”“还有一头新肥羊！”“一头新肥羊啊！”这些声音乱喊一气后，又随着脚步声向四面流走。
大畅长长地出了口气，他擦了擦头上的汗，转身对恩凯说：“大哥……”
恩凯的眼睛已适应了这里的漆黑，他望着头顶上从一排栏杆里透出的微弱的灯光，说：“这是什么地方？”
大畅说：“这是下水道的一个地方。头顶上正好是一家大酒店。”
果然，这时从头顶上飘下了一阵酒肉的喷鼻的香味，恩凯受不了这种打击，他再次软瘫在地。
“大哥！你还是吃点东西吧！”大畅拿出他黑乎乎的革囊，急切地说。
恩凯还是摇了摇头，他全身颤抖着，但现在连细颤都谈不上了，他颤抖得弥散，不规则，有气无力。
“嘿！”大畅焦急地望着头顶上的栏杆，“大哥，这里虽然离酒店近在咫尺，却是地狱人间两重天，没有办法上去的！你不吃东西怎么能行？”
这时头顶上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两人凝神屏息，望着上方。
上方的灯光突然变亮，他俩看见栏杆上方，一群小小的圆球儿，他们穿着饭店里的白色衣服，布置起桌子凳子，摆放起盆碗来。
“这是巨细胞病毒。”大畅对恩凯耳语说。
恩凯点点头，这些壳甲小球他已很熟悉了。他看见桌上放了两个大盆，一个盆是大烩菜，一盆是大米饭。壳甲小球们端着自己的饭碗饭盒，盛饭扒菜，稀里糊涂地大吃起来。
恩凯闭住眼睛，抵抗着饭菜的这种打击。大畅说：“大哥……”
恩凯挥手挡住了大畅的劝说，对大畅说：“你吃吧，先把你吃饱！”
大畅哀求地望着恩凯，恩凯说：“你吃！我自己有办法！”他的目光和声音中再次露出不可抗拒的并不因为饥饿和虚弱而减色的威严，大畅点点头，他捧着油腻腻的革囊，将里面剩余的饭菜几口吃了下去。
头顶上的壳甲小球埋头吃完了一个回合，气氛轻松下来，开始说起话来。
“一天尽给别人端了鸡鸭鱼肉，什么时候也能大盘子大碗大吃一顿！”一个壳甲小球抱怨道。
第二个壳甲小球笑道：“你他娘的端盘子时偷吃得也够了，上了天堂还不是这样！”
第一个壳甲小球喊道：“天地良心！我什么时候偷吃过？狗日的扫帚星你一贯扫兴……”
第三个壳甲小球说：“快了，快了！四月一日进天堂后，咱就可以像你一样顿顿吃鸡鸭鱼肉，而且还是大明大放地吃，往死里吃！再不用每天吃这剩的一锅烩了！”
大畅继续低声说：“上面开饭店的主要是四种人，”
恩凯转过脸来，唔了一声。
“除了这些巨细胞病毒外，还有鸟型结核菌、白色念珠菌、卡氏肺孢菌这三个帮派。”大畅说。
恩凯点了点头。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四个帮派原来都是籍籍无名的，现在突然就像跃了龙门一样！”大畅说。
恩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道：“你知道这些酒店的客人都是那些人？”
“主要是一种叫艾滋病毒的人，他们人虽小，却是天外来客！每天在这里大吃大喝，准备四月一日上天堂！”大畅说。
“是这样。”恩凯再次点了点头。
壳甲小球们开始憧憬不久的天堂生活，有的说他在天堂将吃了就睡，睡了又吃。吃吃睡睡，永不停息。有的却对此不以为然，他将吃了又吃，吃了还吃，哪有时间睡觉？一贯扫兴的扫帚星说在天堂里大家都想着大吃二喝，但总得有人烧饭吧？难道又是咱们这些人来烧菜煮饭，伺候他人？如果是这样，咱们这些人还不是又吃他们剩下的一锅烩？这跟人世间有什么两样？扫帚星这话一讲出，大家都勃然大怒，指着扫帚星骂道：“娘的你这扫帚星，一天尽扫老子的兴……”但他们却讲不出驳斥扫帚星的理由，因为这的确是个问题，只是大家期盼太深，而不愿正视这一现实。一个壳甲小球岔开话题说：“进天堂要四大法缘齐备——南风吹，大麦黄；枣花落，桐叶长。听说这是指四大教主，他们聚齐时才法缘齐备？”“是啊，是四大教主！”“桐叶教主常常见到，南风教主也见过。只是枣花教主从没见过，大麦教主也好久不见了！”“嘘——”扫帚星压低声音说：“你们听说过没有？大麦黄教主被人杀死了？”“放屁！放你娘的狗屁！咱们的教主都是长生不老之人，金刚不坏之身，怎么能死呢？还被人杀了！杀了你娘的中腿！”“嘿，是他爹吧？扫帚星他娘怎会有中腿呢？”扫帚星却也不恼：“嘿嘿，我跟你们这些蠢人没话！一个伟人说过，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扫帚星的这句话再次招来一番更加猛烈的攻击，大家嚷声一团。
一旁一直默默地抽着烟袋的一个老壳甲小球突然说话了，他一说话大家都静了下来。
“你们都想上天堂啊？”老病毒问道。
“是啊！谁不想上天堂呢？”壳甲小球们说。
“你们见过天上掉馅饼的吗？”老病毒接着问道。
“没有啊！”壳甲小球们说。
“你们见过天上掉窝头的吗？”老巨细胞病毒继续问道。
“也没有啊！”壳甲小球们说。
老壳甲小球不再说话，继续眯着眼睛抽起烟袋，烟雾在他苍白的头上缭绕不休。
壳甲小球们望着老病毒，望了半天见他只管抽烟，却不说出下文。一个壳甲小球问道：“老巨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巨头依然只是吞云吐雾。一个壳甲小球说：“老巨头，上天堂跟天上掉馅饼掉窝头有什么关系……”
“嘿，还不明白！你以为天底下真有掉馅饼掉窝头的好事吗？”扫帚星得意地说。
一个发型很酷的年青壳甲小球突然喊道：“我明白了！四月一日，在国外这是愚人节！所以四月一日上天堂是个好酷好酷的愚人笑话哦……”
院子里顿时静了下来。如果是扫帚星一个人说这样的话，大家会齐声骂他。但三人成虎，当三个人都这样说时，大家便不得不考虑这个问题了。院子里静得很尴尬，就像他们已走到巨大的梦想的边缘，却谁也不愿伸手戳穿这个巨大的泡沫。
这时有人咳嗽了一声，这是当领导的要总结发言或扭转局面时的那种咳嗽。这个领导虽然只是下层的一个小头目，但在这院子里却是最大的。大家便一齐望着他。
“不管怎么样，”小头目正色说，“咱们巨细胞病毒帮以前一直受人欺负，是南风教主拔咱们于深渊之中，使咱们巨细胞帮终于能扬眉吐气，站在了人体王国的好汉台上！知遇之恩，当衔环相报！不管怎么样，咱们一定要坚决拥护南风教主，为他老人家赴汤蹈火，义无反顾……”
领导毕竟是领导，这番话说得大家连连点头，也都放下心来。这时他们饭已吃完，那一大盆饭和一大盆菜被吃得一干二净，他们开始收拾起盆碗桌凳。大畅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们，神情明显紧张起来。
恩凯觉得奇怪。但他已饿得瘫软，什么事也只能袖手旁观。壳甲小球们收拾完桌凳，从屋子里提出几只泔水桶来。
大畅已屏住了呼吸，恩凯几乎能听见他怦怦的心跳声。提泔水桶的壳甲小球问：“倒几号下水道？”小头目说：“倒四号吧，上次三号堵了，把人熏坏了！”
大畅背起恩凯撒腿就跑。恩凯发现他们是顺着一根管子跑着，这个管子里发出哗哗的声音。 恩凯明白了，他说：“不要去那里！”
“可这是唯一的机会啊！”大畅并不停步，边跑边说。
“我宁可饿死也不吃这些东西！”恩凯声音微弱却坚定地说。
“不，大哥！”大畅喊道。他在头顶上管道纵横的黑暗狭窄的空间里弯着腰飞跑着，“晚了，还是晚了！”他懊丧地喊道。
恩凯看见前面有一大群乞丐，手里都拿着破锅破盆破碗破缸子，挤做一团。接着发一声喊，都拼命地往前挤去。只听一个乞丐喊道：“好啊！全家福啊！”另一个乞丐却骂道：“放你娘的屁，这叫大江南北！”第一个乞丐回骂道：“放你奶奶的屁！这里面荤的素的稠的稀的甜的酸的辣的香的山上的海里的什么都有，不是全家福是什么？”第二个乞丐继续骂道：“全家福个你娘的腿！这里面川菜粤菜扬菜鲁菜东北菜西北菜什么都有，不是大江南北是什么？”说着两人撕打起来，人群中心出现了一个骚乱的漩窝，大家都乱哄哄地喊“头儿！头儿！”乞丐们迅速地分成了两帮，向四面后退。
大畅背着恩凯也向后退了退，恩凯看见中心两个人正式交起手来。这两个人大畅都认识，一个是恶臭乞丐头儿，一个是强盗乞丐头儿。
这两个人乞丐头儿，都是身材高大得有些佝偻，头发篷乱，面色阴沉凶狠。两人棋逢对手，也不吭声，乒乒乓乓拳拳见肉，打了个旗鼓相当。这时有人发声喊，强盗乞丐们掏出菜刀匕首军刺刮刀斧头，扑了上去乱砍乱剁起来。恶臭乞丐们抵挡不住，端着各自的盆儿碗儿，转身就跑。大畅抡着棍子也冲了上去，打倒了几个恶臭乞丐，抢过两碗剩饭剩菜，倒入自己的革囊中。他还要继续抢这饭菜时，恩凯喝道：“大畅住手！”这时乞丐们也喊了起来：“是小驼子小罗锅！”“小掏粪的！”“小莲花落！”“还有一个刚来的肥羊！”“叼肥羊了！”“抓住烤肥羊吃！”大畅舞起棍花，把一根棍抡得风车一样，杀出圈子，背着恩凯继续疾奔起来。乞丐们在后面呐喊着，紧追不舍。这一次乞丐们跑得更玩命，追得更凶狠，大畅怎么也甩不掉，他慌不择路，跑进一片从没来过的地方。拐了几个弯后他也迷了路，这时一堵高墙挡在前面，大畅别无选择，只好长棍一拄，一个撑杆跳，嗖地一声背着恩凯越过了高墙。
大畅越过高墙时以为这次要跌坏的，但落地后脚下却甚是柔软，他用手一摸，原来是一片草地。他举目看去，这是一处幽静的大院子，里面有一栋大楼，几栋小楼，其余全是高大的乔木，整齐的灌木树篱，和大片的草坪。
大畅甚感诧异，他真想不到在无间地狱还有这样好的地方，他却没注意到这里外表虽然幽雅，但骨子里却有种气息叫人心里碜得慌，叫这么好的地方鸦雀无声——如果无间地狱也有鸦雀的话。他害怕那些乞丐们也翻墙进来，便沿着树荫向院子深入走去。不久他看见前面有一处平房，里面亮着灯光。大畅心里一喜，他想这平房很可能是厨房，是厨房里面肯定有吃的，而恩凯大哥就得救了！他窜到平房门前，门虚掩着，他闪身而进，进去后他却被里面的情景吓坏了！
很大的屋子里摆满了无数的尸体！尸体摆成各种姿势，有躺的，有坐的，有站的。一些是福尔马林泡过的干尸，和各种器官标本。更多的则是新鲜尸体，他们全身被挖得千疮百孔。
大畅转身要出，这里门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恩凯说：“去角落！”
大畅背着恩凯来到一个角落，他放下恩凯，和恩凯并排靠墙坐下，这样他俩就成了两具普通的尸体。大畅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福尔马林的气味熏得他眼睛都睁不开，他心中懊丧无比。他明白这是一个实验中心，这里正是鸦雀无声、鹅毛不飘的地方，按理说自己对这样的地方应该是刻骨铭心的，但没想到情急之中又误入到这里！
正在焦急中，他身边的恩凯说：“不要紧，总会有办法的。”
啊，恩凯的声音虽然已很微弱，但里面却依然充满了那种坚定和沉着。大畅能感觉到，这种坚定和沉着并不会因为声音微弱而消失，反而是，那怕声音最后完全消失，而他的坚定和沉着将永存下去。
大畅的眼眶潮湿了，他握了握拳头，他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把恩凯大哥救过来！这时脚步声进了屋，只见一群小小的人儿走了进来。
恩凯和大畅坐在墙角，静静地看着。只见进来的这群人都是侏儒医生。他们白衣白帽白口罩。手戴胶皮手套，拿着各种手术器械。
恩凯看出了这伙侏儒医生并不完全一样，他们分为两种，少数是他见惯的艾滋病毒，多数则是另一类人，他们也是病毒，长得像小皮球。
艾滋病毒医生一进门便指挥小皮球医生干起活来——从尸体上采集标本。他们拿着手术刀，长针，钳子，剪刀，以及玻璃试管，弯盘，小碗，瓶子等，刷刷刷地在一具具尸体上又切又割又抽起来。现在恩凯大畅看清了这些尸体原来都是白细胞官兵，有单核将军，巨噬将军，中性粒细胞，B淋巴细胞，T淋巴细胞——CD8战士和CD4军官，还有NK细胞。大畅看见这一幕后，心里不由得发起毛来。他害怕他们采标本会一直取到他俩身上来。他转头看了看恩凯，只见恩凯眼皮半闭着，连睁都懒得睁，他便把心放回到肚子里。
小皮球医生们的汗水已渗满了额头，但艾滋病毒侏儒医生们却依然在后面命令着，训斥着。当小皮球医生快要到恩凯大畅跟前时——这时大畅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只听见艾滋病毒医生的头儿说：“行啦！”小皮球医生们如释重负地出了口长气，纷纷站了起来，伸懒腰，擦汗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