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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神婆之死(1)

孩子掉在老旦手里,热乎乎地抖着,是个儿子,他不相信这是个死去的生命。他不敢去看,不敢撒手,更不敢给声嘶力竭的玉兰看上一眼。山路响起马蹄声,阿凤和她的同志们举着火把正在远去。玉兰在痛苦中陷入昏厥。小色匪摘了片大大的叶子,裹了老旦手里的孩子,再拿过一块干净的布包了。老旦冲他点了头,他和几个小匪消失在黑暗里,他们会把他埋在竹林之中。

老旦摸着玉兰的脸,泪水沾满了手。众匪呆立山坡,风吹进葱郁的树林。

“做个担架抬着她,走吧。”老旦擦了泪,抱起玉兰向山下走去。他至死也没有忘记这一天,他知道这颠沛的生命里有着你躲不开推不掉的疼痛,不管你躲在哪儿,就是钻进铜墙铁壁的房子,它总能找到你,在你最软的心上插一刀。

黄老倌子闭眼听完老旦的话,过了好久还没睁开,咬着牙说:“每个人都有债,或是钱债,或是命债,或是情债。玉兰命苦,你多照顾她吧。”老汉睁开眼,死瞪着老旦半天,说,“你的命也好不到哪去,别想三想四了,那些共产党,老子早晚要他们的命。”

老旦低头不语,心里流下酸涩的泪。神婆在山上已经唱了两天两夜,谁也不知她唱的什么。玉兰失血过多,中了凉气,烧得神志不清。她躺在满是艾草的床上,枕边放着新摘的兰花,屋里吊满金黄的橘灯。麻子妹坐在她身边,给她换着手巾,擦着汗水,输着透亮的葡萄糖。

“玉兰是好妹子,你别伤了她的心。”麻子妹轻轻地说,“她身子的病不碍事,心里的病就看你了。”

黄家冲归复平静,这件事无人再提。玉兰的身体果然好起来,但性情却脆落下去,除了对老旦的在乎仍那么饱满,对其他的事再提不起浓厚的兴趣,腰间不再挂枪,鬓角不再插花,眉宇之间不再有那股辣人的英气,床上和老旦的扭绞也不再旁若无人地大叫。老旦知她让她,照顾得手心里捧着一样,只是他不敢再让玉兰怀上孩子,至少这一年不敢。玉兰也心有余悸,每到那一刻就推着他,久而久之,老旦都有了负担。

二子又推了媒婆选来的几个妹子,理由千奇百怪。黄家冲人彻底没了辙。二子倒也坦然,照样在小屋里外独自过活。天文望远镜被他玩出了学问,他告诉老旦星星在天上是怎么动的,告诉他月亮只有一面对着人间,他说太阳上有些奇怪的芝麻,他还看到夜空里一些飞来飞去的大大小小的光点,它们排着串儿,绕着圈,飞得比流星还快,一眨眼就奔向了天上那把勺子。神仙婆说那是奎星收的童男童女,要将他们带去北斗重生,二子却觉得是鬼子弄来的新式武器。

长沙战事激烈,消息令人担忧不已。黄老倌子说这已经是鬼子第三次攻打长沙,这一次打得这么猛,非但占了长沙,还一直打到了株洲。战线似乎岌岌可危。国民政府第九战区调了几十万人打鬼子的十万人,怎么就打不动呢?老汉不明白,老旦便给他说可能的原因。黄老倌子不信这个邪,鬼子也是肉长的,一颗子弹照样要了命,湘北不比中原,河流山岭多的是,这天恨不得冻死个人,鬼子是一群岛上来的乡巴佬,还比咱们更熟悉地形,更能受得了冻?抛开这些,鬼子都跑到这么远了,不信他们的补给跟得上,除非你们河南老家的人全当了汉奸。

话虽这么说,黄老倌子常向老旦询问日军的战法、武器的配备、打仗的习惯,以及编制的分类。老旦将知道的全部倒出,说了参与的几次战斗和战役情况,又说了和鬼子服部在斗方山的一番遭遇,以及在伤兵医院打鬼子的一次壮举。黄老倌子摸着光秃的脑袋,摇了摇头说:“这怎么打得过?他们是喜欢打仗的,拿送命当回家的。”

黄老倌子很担心二伢子和二当家一行,他们走了七八个月,竟一个人都没回来,也没消息,派去打听的人被挡在株洲之南,说再往北看全是一片焦土,烈焰烧得半个天都是黑的,南边挤满了逃难的人,冰雨里尸首狼藉。老百姓都说国军顶不住了,鬼子的飞机大炮太厉害,上去一支部队就打烂了,每天只能把战场烧得锅底一样黑来迷糊鬼子飞机。

老旦也颇为担忧,长沙一战如果落败,整个湖南可就完了,黄家冲纵在山里,早晚也是被鬼子剿灭的命。斗方山逃出来的他知道鬼子的厉害。黄老倌子亦深以为然,让他悄悄地提高匪兵的训练强度,大量购买黑市上的武器弹药,储备能带着走的干制肉食,定制能在山上跑的铁轮子马车,储备夜里行军使用的松油和火把。老旦一一照办,为了让老汉心里踏实,他建议让陈玉茗和梁七到长沙那边再去一趟,定能打听回可靠的消息,问到黄家冲人的音讯。

“行,配好马,让他们明天就走。”黄老倌子拍了下腿,又和他说,“走,去看看神婆子,别看这老娘们儿神叨叨的,很多事儿她都说得准。”

一进门臭气熏天,听闻这神婆吃喝拉撒全在一间屋里。床上躺着一只巨大的长毛老狗,据说已经三十多岁了,牙都掉光了,只能吃些稀的。老狗见了老倌子,耷拉着舌头晃了晃头,望着厨房呜呜哼着。屋里熏得黑漆漆的,破烂的火盆已没了炭。厨房里的神婆叮叮咣咣,说了声:“来啦?”就端出一个盘子,托着个锡做的酒壶和两个不搭调的瓷茶杯,“知道你们要来,上月便调了这酒,刚才热的,通筋活血,健骨培根,喝了之后三天不软。”

一阵子没见,神婆的两个太阳穴鼓出栗子大的包,眼睛变作兔子般红。二人吃了一惊,忙问缘由。神婆往凳子上一盘腿儿,说两个犄角似的包不痛不痒,眼睛恐是吃了马蜂的毒窜了火。她在用马蜂毒、何首乌、红杆菜和天麻配着一种药,吃下去刀砍不痛。老旦惊讶,说这不是麻药么?神婆摇头,说你那是暂时的麻药,这个可是吃后三天才去药效,你们打仗用得上。

老旦一惊,和黄老倌子面面相觑。“莫非,这一仗躲不过去了?”黄老倌子道。

“想躲自然能躲,但是你不想躲呢?”神婆抽着水烟袋,一只手搓着脚上的泥巴。老旦又看了眼黄老倌子,老汉阴阴地看着神婆,端起了她倒的酒。

“二当家他们走了半年多,没有消息。”

“他还好,我听得见。”神婆闭着眼说,“但好多人死了,去的一半人死了。”

“长沙这一仗会赢么?”黄老倌子凑近了她。

“输赢不重要,和你还没关系。”神婆眼抬起来看着老旦,“和他有关系。”

老旦一愣,被她看出了毛。还没等他问话,神婆又扭脸儿对黄老倌子说:“他带着棒槌来,骑着棒槌走,玉兰的心系在他的棒槌上,黄家冲也就要跟着走,快了,快了,老倌子,二当家的就要回来了。”

“他们啥时候回来?”老旦忙问。

“这就回来了。”神婆眼也不抬,“喝了这酒,武夫百毒不侵。”

黄老倌子拿起酒喝了,老旦也喝了。这酒腥臭热辣,一溜火线走下肝肠,老旦顿觉目眩神游,心跳加速,拿杯的手都抖起来。

“酒只有这一壶,刚够你们俩喝,女人喝没用,再来一杯。”神婆说罢又倒上了,这两杯便是一斤的量。黄老倌子二话不说喝了,老旦自不敢怯,咬牙灌了进去。这一杯再下去,热汗涌出毛孔,鼻息嗅到奇异的花香,眼前像点了熊胆,陡然晶亮起来,再看端杯的手,已经稳如老树的枝了。

“你的病要找人看看吗?璐颖她说不定懂得。”黄老倌子放下杯,擦着汗说。

“我这不是病,是命数里一劫,古语有云:鬓生丘谷月半亏,眼含赤火嚏如雷。索命无常过路酒,三更夜里倒满杯。老倌子,过了大寒,我就要走了。”

神婆拔掉发簪,披开一头银花花的脏发,指着山口的方向说:“二当家的就要回来了,你们去迎一下吧。”

黄老倌子呆呆地站起身,看着蜷在凳子上的神婆。老旦被她说得周身发颤,也起身道:“老神仙还有何嘱咐?”

“多备黄芩、石灰和艾草,拉屎病要来了?”神婆说完,将头发捯饬到前面,严严实实盖了脸,躲在后面又开始念着谁也不懂的咒语。

二当家的果然回来了,老旦和黄老倌子刚走到山口,就看见一队人马远远走来,他们疲惫不堪,衣衫破败,骡马少去很多,大多驮着伤员。还跟着几辆大车,上面躺满了人。二当家黄贵坐在马上,腰上缠着满是血污的绷带。老旦略微数了一下,果然只剩一半。二伢子看似是个全乎的,纵马先跑了过来。

老旦忙叫过碉堡边的一个小匪头,让他吹响牛角,三长两短,弟兄们和麻子妹便齐齐来到山下帮忙。黄贵被搀下马来,咬着牙走到黄老倌子面前,那一张原本黑红的脸没了血色,眼里还挂着一些泪。老旦从没见这人流过泪。

“老倌子,人我带回来了。黄家冲人击毙日寇49名,击伤50多人,活捉3人,咱们战死16名,回来11人,失踪两个,老倌子,长沙打赢了。”

黄贵说罢,给黄老倌子敬了军礼,手放下时,老旦见他神魂便散了,一口长气吐出来,登时仰倒。众人忙上去扶。麻子妹翻了黄贵的眼皮,又掀开纱布看了他的伤,对老旦轻轻摇了摇头。黄瑞刚扑到黄贵身前喊着爹,一些小匪已是哭起来。黄老倌子却岿然不动,忍着泪说:

“抬二当家的上山,厚葬!”

二伢子说,他们参加了防御长沙城中和城南的几场战斗,打得异常艰苦,所在的一个团几乎打光。匪兵人数虽少,战斗力却得到长官们高度认可,也因此执行着极艰难的任务。二当家的带众人与鬼子肉搏,他一人砍死四五个,肚子也被刺刀捅了个窟窿,伤了肝脾。他知道熬不住,拒绝在后方医院等死,执意回来,死也要埋在黄家冲。战死的弟兄们都烧了灰,拉在一辆大车上。部队给的上千块大洋奖励都在路上散给了苦难的百姓,回来时竟不名一文。

黄家冲的老婆子们都出来了,将归来的匪众脱得精光,在红彤的火盆边儿一个个为他们洗澡擦身。这是黄家冲古老的仪式,历经世事的老女人一个个擦洗浴血归来的勇士,既是敬意,又是体贴。无人觉得尴尬,老旦等弟兄不是黄家冲人,岳阳归来便没有这礼遇。伤员都集中在麻子妹设置的大房子里,麻子妹忙活了一天,每个伤员都洗了伤口,用崭新的绷带包扎,葡萄糖和消炎药液都是从各种黑市上高价买回来的。伤员大多无碍,只是有两个没办法,一个被弹片钻进脑袋,一个钻进肺部,只能看他们的造化。老旦特意提醒她注意神婆说的拉屎病。麻子妹听了一惊,却说不大可能,神婆说的这病八成是霍乱,但它没有那么长的潜伏期,更不大会在冬天蔓延,如果在战区感染,走不到这里就死了。但她仍不敢怠慢,让老旦派人看守病房,除了治病的不得出入,旁边要挖深坑放进石灰,山寨的水源也要重点保护。老旦一一记下,让二子等人赶紧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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