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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重返地狱(3)

鬼子热心地问长问短:挨枪的人没事吧?你们这是打哪儿来啊?你怎么胡子留那么长啊?这些不懂事的笨蛋大概是被吓坏了,手和嘴一个劲地哆嗦呢。这肯定是九州岛来的乡巴佬,咋一枪就吓成这个球样?鬼子摇拨浪鼓似的摇着一个人的肩膀。此人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瞅自己,他挤出一个丑陋的笑,露出一口焦黄的、沾满污垢的大牙,那一张大嘴真是臭不可闻呐,仿佛生出来就从没刷过牙。鬼子被熏得扭脸闭眼,却听到一句不懂的中国话:

“龟孙儿,爷日你妈!”

这是什么意思?九州话好像不这么说?不好,这是支那兵!

鬼子刚把手放在枪上,肚子上已经凉冰冰地透入了一把匕首。疼得要喊,一只大手又卡在喉咙上,咯吱一声,喉咙像掰苞米似的碎了。弥留之际,鬼子偏过头去,见几个同伴的遭遇也大多如此。有个家伙勒死了他身边一个弟兄,又把那绳子穿回腰间--这竟是那家伙的腰带?这人边系腰带边看着他,纳闷地躬身过来,猛地将他的脖子扭过去。鬼子听到咔嚓的声音,知道自己那根小脖子被这个中国兵粗鲁地拧断了。

老旦弄死这个鬼子,让弟兄们迅速占了位置。

“海涛快去!”他低声喊道。

担架上的海涛猛地跳起来,挥舞着一件国军衣服往大楼里面跑。楼上的人都看着呢,自是没有开枪。老旦和梁七扔了鬼子帽,迅速把轻重机枪对准旁边的一个帐篷,那里是大楼射击死角,可睡着一个排的鬼子。大薛和二子跑过去把弄两门小钢炮,陈玉茗和几个工兵则扑向了路边的坦克。朱铜头一个个从箱子里掏着手雷。不一会儿,楼里的弟兄们悄无声息地成群下楼。百米之外的夹击阵地上的鬼子发现了情况,过来了十几个人想看看怎么回事,却见平射炮开了火,几个人便炸死在街头。帐篷里的鬼子醒了,眼屎还没揉,密集的机枪便钻进来。没死的鬼子满大街乱跑,躲着扔来的手雷--他们怎么扔得那么远?坦克兵被炮声从梦中惊醒,打开王八盖子刚把头伸出来,就被从天而降的枪托砸了个满堂红,两个冰凉沉重的物件在坦克里叮当乱碰,拔开血糊的眼皮一看,是冒烟的菠萝手雷。

两声闷响,坦克喷出带血的烟,老旦为里面的鬼子肉疼。这玉茗真够狠的,小坦克肚子里扔进两颗,鬼子不炸成饺子馅儿才怪。可玉茗还不过瘾,操起坦克机枪开始扫射,满街鬼子死得东倒西歪。大薛和海涛在旁边也过足了瘾,小钢炮打得兴高采烈。他们准头不佳却威慑力十足,鬼子被自己的坦克和钢炮拦住,估计肺也气炸了,跋山涉水过来的坦克完蛋得不明不白,冲过去的鬼子死得尸首分离,他们全缩在两边不敢乱动。眼见着楼里逃出来的一多半是伤兵,早知如此,还不如昨天就咬牙攻下来。

老旦催着大家撤退,一边扯开嗓子喊着:“谁看见307团的高团长了?一脸麻子的高团长,有谁认识他?有谁见过307团的高昱团长?”

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兵扭头道:“是307团的高团长?一脸大麻子?”

“对!对!你见过他,他在这里么?”老旦激动地抓住他。

“见是见过,前天还碰过面,可是?”

“可是什么?说话咋半截子哩?”老旦急了。

“昨儿晚上?他死了?”小兵见他怔住了,又补了一句,“他是自杀的。”

老旦身边落下一串机枪子弹,从地面窜到墙上,钻得火星乱崩。小兵刚说完脑门上就挨了一颗,人倒了,脑浆子蒲扇样喷在墙上,黏黏地往下流。老旦呆呆地看着这面墙,眼里塞满了红色,嘴里喃喃地说:“这不是扯淡么!这不是扯淡么?”

二子扑来,一把拽倒了老旦,冲着他大喊着什么。老旦什么都听不到,只觉得血流进双耳,汽油一样烧着,它们痛苦得要焦了裂了。

“二子,老旦!”一个瘦高个子弯腰跑来,攥住了老旦的手。

“你们怎么来了?你们怎么才来?”这竟是在村儿里抓走老旦的王立疆。他先是惊讶,后是伤心,然后?是愤怒,他指着满是烟尘的大楼说,“他扔下我们走了,人还在楼上?”

老旦脑袋里嗡嗡作响,王立疆后面的话听不见了。二子和海涛发着狠冲进大楼,谁也拦不住。老旦心里一急,也拔开腿赶了过去。王立疆在后面喊着:“老旦回来,来不及了,要把伤兵全带走?他在二楼左边!”

外边枪炮剧烈,鬼子增援部队分批赶到了。大炮竟然也到了,大楼被轰得摇摇欲坠。漆黑的走廊里,老旦跟着二子和海涛,借着窗外枪炮的火光,终于在一间屋子里找到了躺在床上的麻子团长。他静静地躺在那儿,军装一丝不苟,一块破烂的军旗盖在胸前。火光中,那熟悉的一脸麻子,那刚毅的两道眉毛,那铁棍都难撬开的嘴角,正是曾经给自己授勋的麻子团长高昱。

“高团长!”老旦一声长号,一头扑在他的身侧。他想敬礼,却抬不起手。他想大哭,却没有眼泪。他看着麻子团长那张冰冷的脸,顿觉这世界的无情,顿觉那些希望的幻灭。

“团长啊!你咋这样哩?你咋就能这样撂下哩?咱们刀山火海都过来啦?你咋这个时候自个走哩?俺的好团长唉?啊?这到底是咋的啦,俺的糊涂的团长大哥啊?”

老旦晃着麻子团长的胳膊,拂过之处冰冷僵硬。老旦又变作那个软弱农民,他需要这个人的存在,那是信念,是支撑,是一堵结实的墙。黄河岸边那个战马上威武的军官,那个带着几千人跪下的热血汉子,那个发誓要打回去的不屈的男子汉,就这么走了?

麻子团长胸前有个小小的枪眼,正对心脏,军服被枪口烧焦了一圈,这是手枪抵在那儿开火的缘故。三九天掉进了冰窟窿呀,老旦痛得周身麻木。二子和海涛站在身后,流着泪敬着礼。炮火在窗外闪耀,厮杀在楼下倾轧,老旦仍在怀疑这个结果,他为啥要这样做?最后一次见面还好好的,武汉战况即便令人丧气,也没看出他有半点慌乱和消沉。被围在这房子里还有几百弟兄,他会这样就走?他不是这样的人!他一定不是这样的人。黄老倌子说麻三比他还要刚硬,二十出头的时候就不把吃枪子儿当回事儿了,是硬邦邦一个八头牛也拉不回来的犟驴,为啥竟走了这条道儿?

悲痛和困惑相互交织,老旦不能消解这庞大的痛苦,竟想随团长而去了。他在团长的脑袋边上仰天干号,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悲伤。仿佛此人这决然的一走,也将自己的希望和勇气都一并带走了。前路的光亮本就微弱,更突然陷入黑暗,仿佛面临漆黑的深渊。黄河边上那重重的一拳,那两记响亮至今的耳光,那把救过他命的军刀,不知给了他多少力量和决心。

外边枪炮声一阵紧似一阵,大楼开始坍塌,可老旦无意离去。他后悔在路上没快一步,俺要是在,你死得成?你不是命令过医生不准让俺死么?你要死俺跟着你死,你还能下这狠心?

楼道里传来脚步声,老旦咬牙跳起,从二子腰里掏出手雷就要拉。门口涌进了几个不认识的国军战士,看了看他,一个箭步抢下了他的手雷。老旦歪着头龇牙咧嘴地要骂人,脖子上像是被砸了一镐头,眼前铙磬齐鸣,金光四射。恍惚之中,他感到自己正飞下楼去,二子愤怒的骂声东拐西拐。再睁开眼,尽是脏兮兮的绑腿和满地的尸体,那些脚将弹壳踢得噼啦作响,间或趟过一个冒着热气的血洼。爆炸声在头顶接连响起,大地蔚然震颤。老旦挣扎着抬眼望去,几架鬼子飞机轰然掠过,碎烂的大楼正缓缓坐塌下去,像要死去的巨人。满天的星光如此明亮,一闪一闪地像在对他说着什么。烟尘卷起,将周围的一切盖得严严实实了。

“团长--”

老旦嘶喊着,却听不见,不知是喊不出声,还是被那些巨响掩盖。眼前晃过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弟兄尸体,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泛着血红黯淡的光?

早晨。

板子村的早晨。

天蓝得受不了,一丝云没有。太阳不知在哪儿,但一切都明亮着。老旦独自在田里刨地,准备种下一垄子香甜的南瓜。汗水从额头滑落,舒坦地流过他的腮边,在满是胡茬的下巴上滞留了下,汇成一串串滴进松软的土地。风掀起的土沫子落进嘴里,带着淡淡的甜腥。刨到地头的时候他直起腰来,抹一把汗,扔下沉重的锄头,看看四周无人,便拉下裤子,享受地掏出那一根来,稍微抖了两下,它便长出那么一截。老旦松开两手,叉腰看着天,觉得正融化在那汪蓝里,下面哗啦啦地射出去,有带子河的流水声。他微微拧着身体,绕着圈浇地,口中念念有词:

“肥水不流外人田!寡妇不将懒汉嫌?”

放完一肚子水,手在褡裢上抹了抹,他拿出翠儿准备的凉水和卷饼--里面有大葱、咸菜和两片熏肉,他立刻流出口水,一屁股坐在地垄上啃起来。板子村在不远处,自己那几间小土房像窝头一样窠臼着,房顶上和着泥的秸秆整齐地铺着,明天便能盖上新买的油毡,那什么雨都不怕了。门口挂着的那串金黄的玉米棒子是谢老栓儿给的,为这个,他老婆折腾了个把礼拜,直到翠儿把同样长短的一串辣子拎过去才笑逐颜开。房顶的烟囱冒着青青的烟,估计翠儿刚刚烧完一锅滚水,把麦秆续上,准备蒸起晚上的窝头。老旦眯着眼笑着,幸福周涌着全身,哦对了!门口那个铁环不知被谁家的兔娃子摘去,定是卖给收破烂的老汉去换糖吃了,要记着到大集上去找铁匠黑兄弟要个马掌回来,这次吊得可要高些才成。

“咩?咩?啪?啪!”

山坡那边的鳖怪放着几只没毛的羊,小鞭子抽得山响。那小子自打来了板子村,被袁白先生调教得很是上路,他说老家那边饥荒加上瘟疫,村里的大仙莫名其妙地断定这三寸丁鳖怪是瘟疫的罪魁祸首,几百村民舞着刀枪棍棒非要把他油炸了。鳖怪他爹怒了,一锄头砸死了大仙,连夜带着婆娘和鳖怪跑了,路上除了他都饿死了。袁白先生认他做掌灯干侄子。如今这鳖怪已经到了娶婆娘的年龄。挺壮实的后生,长不过一条大板凳,腰带却赶上两个裤子长了。除了唢呐吹得好,鳖怪还长了个陕北金喇叭亮嗓,见山唱山见水唱水,见了黄土唱大风,羡煞老旦和一众后生。但鳖怪就是见不得女人,一见女人就瘪了气,钻去桌子下面,任你如何挑逗就是不开口。村里迎亲出丧的都请这后生去捧场,鳖怪从不要钱,给口馍吃给口汤喝就能张嘴开唱,唱完就悄悄躲到一边笑嘻嘻地去瞅新娘子的小脚。所以他岁数虽小,个头虽矬,村望却已不在老旦之下。他还没爬过山坡,就在那边放开喉咙开唱了:

天上的鹊儿一对儿对儿。

地上的人儿一双双。

荏啥俺的心儿空落落。

是妹儿的脸蛋儿红汪汪。

早旱的麦子粒粒甜。

晚开的荷花片片芳。

荏啥俺的心儿酸汤汤。

是妹儿的小脚十里香。

唉嘿呦。

光腚的后生勤流汗。

把心里的妹子儿请进房。

嘿嘿呦呦到天光。

带把儿的娃儿比猪胖。

老旦支在镐把上,听着鳖怪那洪亮入云、九转回环的陕北歌谣,望着那慢慢落下去的日头和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不由得痴了?

突然一个人从垄下走来,一身军装却戴着一个大顶草帽,脚下蹚起黄黄的土。老旦揉一揉满是泥土的眼睛认真看去,那人抬起脸,草帽下一脸麻子,正望着自己笑哩。

“团长?”

老旦大叫着迎上去,可他一脚踩了空,翻滚着摔了下去,滚着滚着就成了黑夜,他周身冰凉,头疼欲裂,鼻孔里塞满了泥土。他猛地睁开眼,看到黑云如浪翻滚,飞快向后飘去,风声呼呼掠过,他像躺在一艘颠簸的船上。几支锃亮的步枪支在身边发着黑光,再扭过头,二子在旁边照例傻笑着。陈玉茗默默地看着自己,指了指后面。

老旦坐起身来,自己在来的那辆车上,兄弟们一个不少,还多了十几个伤兵和王立疆。车后有几辆日本卡车跟着,还泼命般跑着一百多人,王立疆笑着对他说:“知道你不肯下来,我让人把你绑走,和把你从村子里绑走一样。”

“谁打的俺?这小子真下得去手,真疼呦?”老旦摸着后脑勺,那里鼓起一个大包。

“不打狠点儿,你能晕过去?抽根烟吧。”王立疆递过嘴里的烟。

老旦接过来抽,不知该说什么。“刚才真他娘的想死在那儿算球了,唉?”此一梦恍若南柯,他平静多了。

“想开点,高团长心里堵了,我发现苗头不对,但是没办法,一不留神他就走了?咱还要干下去?”王立疆自己又点上根烟。他憔悴不堪,脸上很多血道子结了痂。

“弟兄们都好么?”老旦问大家。

“都好,就是梁七抬担架被楼上自己人打了一枪,胳膊上钻了个洞,不碍事儿了。”

“后面哪来这么多人哩?”老旦着实不解。

“好多散兵都往一块凑,追来的一大群鬼子被他们撂倒不少,还有弟兄们在后面埋了地雷呢。”玉茗抱着一挺崭新的机枪说,这定是他的战利品了。

“看样子要下雨了。”王立疆抬头道,“能活着出来这么多人,老旦,你们几个了不起。”

“俺是来救他的?为啥不把他的尸体带走?”老旦问。

“活人还带不完,没事,团长不会介意的,鬼子敬重勇士,也不会糟蹋他。”王立疆掏了掏,拿出一块军功章递给老旦说,“这是你的,他让我见到你时给你。”

老旦接过来看着,图案是党旗的样子,他不认得这一种,也并无兴奋,顺手给了一旁垂涎的二子。

“这是青天白日勋章,水稻突击连本有两块,杨铁筠上尉和你的,是李延年军长特意关照下发的,杨铁筠既然牺牲,就不在战时奖励了,抗战胜利后,我想政府会有追认?活着的弟兄都有奖励,但军部早已撤离,胡参谋打得都失踪了,麻子团长就拿了这一块。”王立疆看着那章,又说,“到目前为止,整个战场才发了几十块青天白日章,老旦?谢谢你为国而战。”王立疆伸出一只焦黑的手,握住了老旦。老旦紧紧地握着王立疆的手,它们像长到一起似的。

“高团长有么?”老旦指着那章说。

“他应该有,或许还会有国光勋章,但他自杀了,不知会不会有影响。”王立疆挠着头说。

“他到底为什么自杀?”老旦皱眉道。王立疆却不说,低着头抽烟,眼睛里泪花闪起来。老旦便不问了,是啊,人都走了,问这有啥用?

“旦哥,你这下光宗耀祖了?”二子摩挲着它说。

“你要是稀罕,回村子就说是你的,骗个俊媳妇回去。”老旦呵呵笑了。

“那不成,俺骗上炕容易,这世界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妹子要是冲着它跟俺来的,可坏了,要哪天知道是你的,还不半夜去爬你的炕头?俺平白无故多了顶绿帽子,那时候你说俺是毙了你还是毙了她?”二子说罢,将章传给了陈玉茗。陈玉茗像掂银子那样抛了抛说:“八成能换几块大洋?”然后给了大薛。大薛举起了它,对着天空看着发呆。朱铜头就说:“这又不是望远镜,你这么看能看见啥?”大薛叽里咕噜比划了一阵,谁也听不懂,朱铜头就说:“他的意思是这章要挂在房里供着,给子孙看看。”

“这么小怎么挂?要挂也得做成地雷那么大呀?”二子比划着尺寸,勋章在一车弟兄手里传看着,有人啧啧称赞,有人看都不看,很快又回到老旦手里。老旦握着它,它已经被人摸热了。

“老旦留着它吧,它会给你带来下半辈子好运的。”王立疆抬起头说,他恢复了神态,见老旦揣起了奖章,又说,“真没想到,你是我抓来的,才不到一年就拿到这块章?我做梦都想得一块?当然是靠自己的战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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