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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血战余生(2)

“旦儿啊!俺老汉说了,你且认真听?汝之命线起自太阴丘,而终于金星丘侧,其间多叉,遍布平原,既短且促。汝之命相纹乱沟深,经纬叉错,掌虽大而指纤,壑虽深却苦短,五指虽齐却不能并拢,伸张又不能平直。世事无常,乾坤不测!后生哪!你原本是一生穷命,与富贵无缘,于风尘多难,高堂不能终其天年,子嗣不能脱胎换骨。天下虽大,容你之处寥寥,日月虽多,清净之音淡淡。你不惹事,事却找你,你不赴灾,灾又不断,大悲大难,祸不单行。旦儿啊!听俺老汉一句话,少生妄念,安生是福!一个地瓜一个窝,挪出去便是死地!即若有贵人相助,九死虽过得以一生,则可享一时之乐,可惜光阴不久,且乐极生悲也哉?”

老旦云里雾里,翠儿懵懵懂懂。袁白先生自是高论,只是太过高深,听都听不懂,更不知怎问这昔日的老秀才。二人却知道这老朽没什么好话,将原本备好的两个钱扔了一个给他,就溜了。如今回想起来,这话验证着他诸多经历,更仿佛在暗示更凄惨的未来。想到此,面对着一脸阴霾的二子,老旦心里怯怯地浮上无助,恨不得掏出肠子捂着眼,恶狠狠哭上一场。

参谋主任龙出云前来探望,一伙人锅底般漆黑,密密麻麻的小窟窿把呢子军服弄成了破烂的纱窗。他的副官告诉老旦,龙参谋几宿没睡,每天东南西北地走动着,一颗炮弹炸在米堆上,几个人登时变成这个样子,离得近的后背上镶进去一百多颗大米,正在医务所里一颗一颗地往外拔?

龙参谋转达了余程万师长的关照,带来一批大洋,也给驻守东门沙河至四铺街一线阵地的鬼兵连颁发了奖章。勋章显然多了,不打紧,一人戴上四五块,将来活着还能给兄弟家带回去。大洋竟有?五千块!老旦说了声谢,龙参谋建议平分给鬼兵连最后的二十一个人,每人两百多块。这白花花的硬货是种一辈子地也赚不回来的钱,二子的眼直了,一个晕死了半天的兵直起腰来,说了声乖乖,倒头便真死了。

“阵亡的将士呢?”老旦问。

龙参谋低头踌躇道:“只能都记着,将来抗战胜利,再按大家的标准全部补齐。”

他这话没错,老旦也猜到了,但听着仍不舒服。

“听说你们捣了鬼子的一个医疗所?”龙参谋抬头问。

“是,龙参谋,部队缺药缺绷带,俺带人去的。”

“杀了鬼子的伤兵,还有医生?”龙出云又看着地面说。

“是,都杀了。”老旦站着说。

“以后不能这样,这太不人道了,这是违反日内瓦公约的,医护人员更不能肆意屠杀?”龙参谋仍没有看他。

“龙参谋,对鬼子还讲什么人道?咱们的弟兄死得那么惨,鬼子可曾讲过什么人道?”二子坐在那儿不干了。

“你站起来说话!成什么样子?”老旦忙呵斥他。

“咱们部队是有战斗纪律的?”龙参谋叹了口气。

“龙参谋?长官,鬼子是伤兵不假,可他们毕竟是鬼子,手上沾着咱们弟兄的血,照俺的意思,应该一把火烧了,俺砍了他们的头,还算便宜!”二子站起来说,这小子要揽责任,老旦忙堵住他的嘴。

“就你刀快?听长官怎么说?龙参谋,是俺的命令,以后不这样了。”老旦立正道。

“龙参谋,我们连后面的医务所也被鬼子捣毁了,几个医生和十几个伤兵,全被杀了?”陈玉茗也坐不住了。

龙出云皱了眉,站起来说:“这事过去了,就当没发生过,我就一句话,咱们和鬼子不一样。”他给老旦等人敬礼,说,“东门拜托诸位兄弟了,再顶一两天,王团长去找援军,也该回来了?”

“龙参谋,咱们?不撤退?”老旦咬牙问道。

龙出云回过头来,在黑影里瞪着老旦的眼:“虎贲从来没临阵脱逃过,这次也不会。”

龙出云带人去了,老旦等人站在原地给他敬礼。“完球了,咱全完球了。”二子丧气地放下了手。

战士们没听见二子的话,一个个别上了军功章,花花绿绿挂在身前。黄一刀少了条胳膊还要挂,小色匪帮他别上,黄一刀用手一个个弹着说:“喜庆呢?”

“挺好看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帮着挡颗子弹喽。”黄一刀拍着胸前嘿嘿笑着。

“那还用挡?鬼子看见黄大哥这么威武,子弹早绕着走了。”小色匪给自个儿也别上了,他又将大洋装进身上的兜,几百块竟也装了进去,他顽皮地跳了一下,卖铃铛般哗哗响。

“你不嫌累赘?这还咋打仗哩?”老旦拍着他的头。

“不累赘,就是死也当个财主。”小色匪呵呵笑着。

“拉球倒!老子自打当了兵,挣的百十块大洋毛都不剩,第2军还欠俺两百块?和一个青天白日,跟鬼子弄起来还能保得住?俺告诉你,贪财的都活不了!最后能挣个全尸,就是你小子造化!”二子捣了小色匪一拳,硌得拳头生疼。

老旦这晚睡着了,梦到板子村的翠儿和有根,梦到阿凤和玉兰。每个梦界限分明,从翠儿被娶进门到有根落地,从阿凤给他换药到抱着玉兰在床上打滚,它们历历在目。可太过短暂,短到还没有说上句话,还没嬉笑一阵,就被清晨的冷枪击碎了。

天竟然蓝汪汪的,还有丝缕的白云,是放了晴呢。老旦的眼受不了这明亮的蓝,赶紧别开头去。天空熟悉又陌生,板子村秋天雨后的天也这样,只是云高一些,厚一些,软一些。他伸直僵硬的胳膊,掏出怀表看了看,原来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咋梦见了那么多事呢?

清晨还有小雨,阵地上一片水雾,战士的枪泛着晶亮的光,老旦这才发现周身湿透。他拉出蔫萝卜似的命根放水,饶是尿意甚浓,却挤不出一滴,只火辣辣地疼胀。可二子凭啥哗啦啦地痛快?老旦恨恨地拴上裤带,想走去一边悄悄挤弄。陈玉茗以为他去巡视,忙起身跟上,老旦也不好推,二人就真的走向前沿了。

被炸平的战壕再度挖好,麻袋不够,趁鬼子的尸体还没臭,弟兄们拿来做了掩体。弹药已经全是鬼子的了,自己部队的枪都成了摆设。朱铜头用布擦着一堆手雷,像擦着他最喜欢的靴子。

“这玩意你擦个啥?扔出去的货。”老旦笑道。

“呦,旦哥你起来了?这玩意也有灵性,擦一下炸得就好,每个弹片儿都不糟蹋,要不都是鬼子的玩意儿,怕它们躲着小鬼子飞呢。”朱铜头站起身来,这厮不知在哪里洗了脸,竟白胖如刚来的时候。

“旦哥,刚才有两个举着旗子过来的,被我们敲掉了!”老匪黄瞎炮说。

“这样?不好吧?下次不要打!”老旦故作严厉。

“旦哥,有啥不能打的?咱们的弟兄死在哪儿有啥关系?反正是在咱中国的地界上,湖南的地头上。可小鬼子杀我们的人,死在我们这儿,还想大摇大摆地拉回去?我看不行!”黄瞎炮抠着脚丫子,一副满不在乎的样。

“别说了,不行就是不行,这是命令!”陈玉茗横起了眉毛。

“是!”黄瞎炮放下脚丫子,起身给他们敬了个礼。

朱铜头见老旦也红了脸,以为他生了气,给了黄瞎炮一下栗凿,见他撅嘴,就又拍拍他的肩膀问:“咋的啦?鬼子杀少了不高兴?为这个生气?”

“不是啊,昨天我明明杀了四个鬼子,黄二愣他非说有一个是他杀的,我明明一刺刀扎在那鬼子肚子上,可二愣说他没死,又补了一枪才死,你说算谁的?旦哥正好在这儿,也给评个理。”黄瞎炮两手一摊,等着老旦的评判。

老旦被他问了个大眼瞪小眼,虎着脸说:“啥个算你的算我的?又没有给你定任务,你计较个这干球啥?”

“旦哥!我和二愣的钱凑一块儿了,可是说好了的,谁杀得多,这钱就多给他一份,除非他壮烈了,刚才二愣在担架上还和我争哪!”

老旦恍悟,原来匪崽子们用杀鬼子在打赌,赌注还不小哩。

“二愣伤得重么?”

“皮肉伤,没伤到骨头也没伤到蛋!”

“那你就别和他争了,你要是嫌少了,把我的拿去,我巴不得你多杀几个哪!”陈玉茗笑了。

“陈哥你说啥呢?这是两码事嘛!你嫌我没受伤是不?看今天我给你负一个!”

黄瞎炮像真生气了,背过脸去将嘴撅得驴一样。陈玉茗便打圆场,笑呵呵地拿出一包烟塞给他。黄瞎炮立刻来了个变脸,一脸堆笑地说道:“嘻嘻,陈哥你见怪了!其实都是开玩笑,二愣他还替我挡了一刺刀哪!大洋全给他我都不心疼,就是想骗你一盒烟抽?”

“奶奶的老土匪!肚子里这么多坏水,把烟还给我!”陈玉茗笑着去抢他手里的烟。

“陈哥这么小气,怎么带兵打仗啊?你好赖也是大官呦!弟兄们,长官打劫啦!”

黄瞎炮把烟撒给了战士们。老旦故作不屑地指着他,踏实极了。老兵啥时候心也不乱。

“旦哥,我有个想法,可以跟你说不?”小色匪说。

“有啥球不能说的?讲!”

“旦哥啊,这些个大洋是不好拿,俺揣了一晚上拉屎都差点站不起来,你说能不能大家都凑一块留着,万一我回不了黄家冲,你还能收了转给我爹妈?”小色匪说得认真,大伙听得仔细,这是个好办法呢。

老旦看着单瘦的小色匪,三年前这小子仿佛刚缝上开裆裤,每天被玉兰打耳光踢屁股,如今已经变成了坚强的战士,做好了“壮烈”的准备。这令他伤心起来。从冲里出来的时候,他曾发誓保护好这些黄家冲的好娃子们,可十多天下来,这些生龙活虎的身影已永久地消失了。也许再过一两天,连自己都没了。

“傻伢子,你自个儿把钱收好,等着这几仗下来攒得多了,鬼子也退了,咱们一起带回去,给你老娘买几头牛去!”老旦信口胡诌着,不自在地扭过了脸。

黄瞎炮眼睛眨巴着,说:“我觉得不错呢,揣在身上确是不踏实,万一我壮烈在那边,鬼子说不定给掏了去!咱黄家冲的都拿出来放到一块?对!就放在这个铁盒子里,最后活着的别忘了把这箱子钱带走,可不能像二当家那样再给一路散了,你们看可成?”

大多数人表示同意,朱铜头迅速找来了个铁箱子,匪兵们的大洋哗啦啦扔进去,像丰收时倒进缸里的麦子。“咱再去向龙参谋要点儿,战死的弟兄也要,旦哥面子大,他不会不给的。”黄瞎炮肯定地点着头。

“有鬼子!”一个哨兵大喊道。战士们立刻归位,大洋胡乱地扔进箱子,朱铜头最后扔进去,严严实实关好了,放在地上一个低洼之处,上面盖了口破烂的锅。老旦忙走到壕边望去,却见匪兵们都看着那个箱子,像是看着刚娶进门的小媳妇俊俏的脸。

“两个鬼子,一个举着白旗?真不要命啊,还敢来?”黄瞎炮哗啦开了枪栓。

“别开枪,看看怎么回事。”老旦命令道,他拿过望远镜看去,只一眼就放下了,“服部大雄,是这兔崽子。”

“哪个服部?”陈玉茗不解。

“把咱挡在斗方山山口那个。”二子说。

“哦,想起来了,球毛硌蛋,冤家路窄啊。”陈玉茗抄起了枪。

“是呢,要不是二子救我,前两天在鬼子医务所外面,俺就被他一刀劈了。”老旦再拿起望远镜,确定服部是来谈判的。

“都别开枪,俺去听听他要干吗?”老旦戴上了帽子,“这兔崽子跟我们可仇大了。”

“我和你去。”陈玉茗放下枪,对战士们说,“都瞄着,看我举手才能打,谁敢瞎开枪,回来我扒了他的皮。”

服部大雄仍和多年前那样穿戴整齐,只是颌下多了些花白的胡子--他这年龄亦不该有这样的胡子。老旦和陈玉茗慢慢走去,那张脸在前方雾气里忽隐忽现。

可是,这回忆并没有勾起他的愤怒,如同第一次走向这个鬼子一样,服部仍和那一次见面时那么站着,手自然地垂在两边,手套仍然雪白--老旦不知为何这手套能那么白。他只是瘦削了些,脸色虽然灰暗,下巴却依旧高昂。他纹丝不动地等着老旦。老旦一路都在想要说什么,可还没有想好,服部却开了口,那一刻老旦有了错觉,觉得自己变成了杨铁筠。

“老朋友,你好。”服部的中文更好了,老旦对服部点了下头,先听他说。旁边那人也是熟脸儿,杀猪样的大络腮胡子,自是斗方山那个服部身边的。

“我以为你们还会开枪,看来我运气好。”服部看着老旦的身后。这家伙胆子真不小,他是不怕死呢,还是知道自己不会下令开枪?老旦很难猜。

“你是运气好,上午那两个挨枪时我不在。”老旦说。

服部并不在意,说:“两个事情,第一个还是这件事,我希望能拿回我的士兵,帝国的战士们战死沙场,我要让他们的骨灰回家。”

“你可没让我的死弟兄回家。”老旦没好气道。

“你们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事实上,死在斗方山那一仗的那些战士们,我都给予了厚葬,还立了墓碑,将来你会看到的。”服部大雄背起了手,他的高傲让老旦厌恶,可老旦就是撑不出这份威严,他知道有些东西是自己这个农民做不到的。

“死人俺不稀罕,你可弄走,拉个车来,别带枪?咱有来有往,俺们死在医务所那边的,你也送回来。”老旦也昂起了头。

“没问题,你们在医务所做的事和我们一支连队在你们医务所做的事,我都很遗憾,我处分了杀害你们医生和伤兵的人。”

“这鸡巴操的事儿别提了,俺也没觉得扯平了,还有啥?”老旦看了看服部的身后,那看不到的地方想必也有很多支枪指着他。

“和五年前一样,请投降吧,你们已经很英勇,再打下去必会全军覆没。”服部看着老旦的身后说。

“你哪次把俺们弄玩完儿了,今天?也不会!”老旦嘿嘿笑着,轻松地摇了摇头。

“这次不一样,我想你是清楚的,你们的援军来不了了,而我们马上要再次进攻,师团长给了最后的命令,常德城将片瓦不存。”服部低下了下巴,言语虽硬,眼光里带着奇怪的诚恳,“如果可以说服你们的师长最好,如果不行,可以单独撤出战场,我不奉劝你们加入我们,但能保证你们平安离开。”

这真是诱人的话。老旦低下眼皮,绷着的劲头像被一根针刺出了孔,丝丝地流着什么。千万个念头在心里滚着,碾着,撕扯着,要从这些小孔里钻将出来。他觉得脸在发烫,腿在发软,喉咙瞬间干渴,手心流出奇怪的冷汗。他咬牙抬起头,却不敢看向服部。

冷汗从手心扩散,不觉覆满了全身,不知什么令老旦又回头看去,一个战士都看不到,他们都藏在各自的角落等着玉茗挥起胳膊。玉茗始终盯着服部,右手神经质地微微抖动。老旦见他脚下那碎砖烂瓦里有一抹嫩绿的草,它倔强地钻出来,轻轻摆动,白色的花骨朵包着不知颜色的花朵。

“不行。”老旦轻轻地说。

服部挪动了一下,也看了看自己的后面,又回过头说:“好吧,一会儿我们会来拉人,再之后,我们会进攻,彼此?保重吧。”

服部立正敬礼。老旦犹豫了一下,也举起了右手。陈玉茗诧异地看着老旦,他没有举手。

日军送来了四十二具尸体,拉回去两百多具,这些都只是找得到的,找不到的那些,大家心照不宣。

“龙参谋说援军很快就到,第10军已经靠过来了。”二子从上面回来说。

“晓得了。”老旦头也不回,他看着摞成一堆的战士们,将燃烧的火把扔了上去。浇了汽油的尸体腾地烧起来,炙热卷着每个人的脑门。老旦后退了几步,自言自语道:“回家吧,弟兄们?”

弹尽粮绝,为国捐躯!

看着熊熊的火焰,这八个字闪电般掠过老旦的脑海,令他通体冰凉,腿脚打颤。不就是这样么?不就是这么一个结果么?从黄河边上辗转到这里,早晚不就是这么一个结果么?马烟锅去了,麻子团长去了,那么多弟兄都去了,自己有啥理由不去?他望着升起的太阳,听见鬼子那边传来吆喝的声音,那么喜人的太阳,终于要告别了,他想拿出最后那只鸽子放了,却觉得矫情,让玉兰留在那里,等着这只鸽子吧。他的嘴角咬出了血,他的眼角挂了泪花。

朱铜头和几个战士搬来了五箱子弹,老旦颇为诧异:“咋回事儿?”

“城里的警察找的,他们半年前埋在地下两万发,头都打晕了,这帮笨蛋差点忘了。”朱铜头用刺刀咔嚓撬开一个,黄澄澄的子弹啊,看着比金条还要喜人。二子嗷地扑上去,抓了一把在嘴上亲着。

“乖乖,俺的亲乖乖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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