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孩儿大声呼喝着拳掌齐出,看似很有气势,实则毫无章法与力道可言,几个动作之后便气喘吁吁、汗如雨落。
院中有颗大柳树,上面落满了早起觅食的鸟雀,叽叽喳喳地叫个不休,似乎早已看腻了这般胡乱的耍弄。就当男孩儿急速转身面向柳树之时,它们便“扑啦啦”一下子飞得一干二净,连半根毛都没留下。
“哈哈!怕了吧,让你们天天冲我乱叫——”欢喜的话只说了半句,便见男孩儿脚下突然一滑,整个身子随即后仰。
他硬梗着脖子,连挥手再晃大脑袋,试图稳住身形,但终究还是徒劳,扑通一下子,结结实实摔倒在地。
层云渐退,东方开始泛白,天边最后一颗星子也慢慢隐去。
男孩儿四仰八叉躺在院中的地上,胸口在不断地起伏着,眼神中尽是怨忿与不甘,他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再次大声喊道:“精——英——堂——!”
精英堂,凌蒙大陆家喻户晓的道法启蒙圣地,由华州三大宗门龙虎盟、君子苑、布衣门共同创建而成,至今已有千年之久。
凌蒙人一直秉持崇武尚道的传统,出生在这里的人,不论男女,但凡年满六岁都会被家里人带到当地修道师傅那里捏探一番,修道界称之为“捏骨探灵”。
捏骨探灵,顾名思义即是捏拿根骨、嗅探灵性,以此来判定一个孩子道体之优劣跟道窍开化程度。通过这种方式,修道师傅们便可知道这个孩子能不能修道,适合修哪种道法,甚至修到何种程度也能知道个大概。
《凌蒙道经》中有句话说:“五行相生,大道必兴。五行相克,道止生恶;灵宫不开,非傻即呆。玄关不通,累死无功。”
话中的五行,就是指道体类型,而灵宫玄关即是道身九窍。个中意思简洁而明确,已将捏骨探灵之必要一语道破。
至于如何捏骨探灵,在精英堂建立之初,凌蒙各宗门的捏探方式可谓多种多样各有优劣,且一直被视为门内禁忌秘而不宣。正是因为这样,由此生出的各种问题也便摩肩接踵纷至沓来,一时间弄得各宗门掌门焦头烂额,叫苦不迭。
譬如说:有的宗门只靠捏骨,加之钱财诱惑,也就稀里糊涂地收下弟子,待日后此人显露了真性情,打着某某名号到处招惹是非,进而引发宗门间的纠葛,才又觉不妥,即悔之晚矣。
还有的宗门则单凭探灵,收徒数年后一旦发现不合适便囚之杀之,以免泄漏本宗秘术,令到门内一众弟子惶惶不可终日,敢怒不敢言,以致逆师叛门之事频发,屡禁不止,进而弄得门内永无宁日。
当然,也有的宗门似乎早已看倦了纷争,捏什么骨,又探什么灵呢,统统弃之不用,自待天意彰显,坐等有缘人登门问道。可这又无异于守株待兔、坐以待毙,倘若老天不开眼,岂不是断了宗门香火?
总之,各有各的苦楚却又避之不及,只能默默忍着强颜欢笑,生怕被其他宗门看了笑话,而这无形中又成了凌蒙宗门的另一种“禁忌”。
然而,就在此时,华州的三大宗门在这方面却独树一帜,走在了其他各州宗门前面。
龙虎盟的龙衫道人、君子苑的春秋道人、以及布衣门的醍醐道人,本就是一师之徒,尽管后来都各立门户,但师门交情依旧。他们三人几经商议,最后决定:举三宗之力共创精英堂!
堂内化零为整,招贤纳士,聚集了大批三宗内的修道高师。他们先是将问道三宗的孩子全部聚拢至新手营,大家齐心协力、各展所长,为这些孩子们捏骨探灵,而后因材施教。
待十年筑基期满,精英堂还会再举行一次统一测试,之后三位道人会亲自遴选弟子,各取所需,各得其所,可谓一举多得之利。
对于那些孩子们而言,若能在测试中脱颖而出登堂入室成为任何一宗的弟子,光耀门楣自不必说,同时还能获得二万赏银,而其家人日后也便衣食无忧了,实乃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反之,即便没被选中,只要自己勤学苦修,也可在堂内师傅那里学得诸如冶炼锻造、裁缝刺绣、诊脉治病等的傍身技能,表现尚佳者亦可在堂内谋个差事,而实在不行,回乡后凭一己之力养家糊口也绝非难事。
因此,自精英堂一建立便得到了华州众百姓的强烈支持跟拥护,宗门人才源源不断荟萃而至,华州三宗的实力也随之迅猛增长,而由于捏探方式不同所产生的各种问题也迎刃而解。
一时间,这等做法在凌蒙大陆电照风行,迅速引来其他各州宗门侧目,却无从效仿。只因华州地处凌蒙腹地,北依巨鎏山,三面环水,地势十分平缓,且交相通达,不像其他各州之间那样苍崖林立,路途难涉。
所以,像青篱、游苍、大渊等州宗门只得纷纷打破宗门禁忌相继前来结纳,以借此兴旺宗门。
精英堂也并未拒绝,就此展露胸襟广收各州修道弟子。与此同时,华州城外也大兴土木,修建起“三街十八巷”,以供各州商人在此开店立肆,进而又设下三大商会以行管理之责。
这最终成就了精英堂道法启蒙圣地的威名,而华州城也逐渐发展成一座道法兴盛,商贸繁荣的城中之城。
至此,三宗鼎立,拱卫丹华,瞩目凌蒙,大势已成!
不过有句话说得好:渔网织得再密,也会有漏网之鱼。这院中的男孩儿便是其中一条,但他不是漏网之鱼,而是被弃之鱼……
三个月之前,他跟随父母来到华州外城。
方家堡那些同龄的孩子只要看到他,都会不约而同地喊出那段顺口溜:大头大头,下雨不愁,我们有伞,他有大头。
别说是孩子,就算外地经过的大人见到他也会惊奇于其长相。
四年前,精英堂派人去方家堡招募修道弟子,那差人只瞥了方延一眼便迅速耷拉下眼皮,边感叹边摇头,露出一副不屑之情,甚至连伸手捏拿一下的念头都没有。
“方先生是吧,实在抱歉,堂内的规矩:凡痴傻呆苶与孱弱多病者,一概不能收!”差人言辞决绝,但紧接着话锋一转,轻声叹道:“看令公子这面相……怕是病得不轻呀,还是尽快带他去瞧瞧郎中为妙。”
方家两口子听完,急忙将其带回去找郎中医治。华州自古多妙手,方家堡一带就有不少,但当那些郎中看过之后给出的答复却出奇地一致。
“骨体太过轻薄,一切无碍,唯有一点禁忌,不要修炼道法。”
没病?自是最好不过,至于能不能修道,两口子根本不在乎。一者家境还算充裕,二来他们也没什么龙凤大愿,只求其能延续下方家香火平顺度日足矣,单就给他取名一个“延”字便可见一斑。
但方延心里却不这么想,眼见方家堡的孩子几乎都被招进了精英堂,他心里除了羡慕就是嫉妒,而剩下来的那几个娃娃,几乎都是娇生惯养的膏粱子弟,顽劣十足,还常以欺他为乐。
唯一能跟他玩到一块儿的是个女娃,但却在一天深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山火吞噬。他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心下已愤恨至极点,愤天不公,更恨已无能!
自那之后,方延便一头扎进他爹的书房,再没出过家门。书中文字有些晦涩难通,他读累了便就双手托腮望着窗外发呆,一个不经意,又禁不住幻想起来年精英堂招募的情景来。
半年光景下来,他变得沉默不言,话都留到梦里说去了,梦话虽多却只有三个字——精英堂。
这一切,两口子是看在眼内、疼在心里,知道他生性倔强,硬来怕是适得其反,所以每每精英堂到方家堡招募,二人都会带其过去。
九岁时,他抖擞精神站到招募差人面前。那差人很年轻,身材魁伟,勉力低头看了看,报之以嫌弃的眼神,断然拒收。
十岁时,他又掂直了脚尖,再次站到招募差人面前。那差人将胡子一撅,抬手摁了下他的大脑袋,又摇摇自己的小脑袋,再次拒收。
十一岁那年,方延有些不知所措,堪堪走到那差人近前,连头还没抬起来,便被其随手拨弄到了一边,直接无视……
年年望却又年年失望,精英堂已然成了悬在方延心头的一块顽石,触不到,挥不去,令其既爱又恨,痛苦不已。
直到数月前,两口子带着他举家搬至华州城,在西街上试着开了家云来客栈。随着生意日渐红火,两个人也越来越忙,便再也没空管他。
这下可叫方延得了自在,每天早早起来,都要先在自己的小院儿里胡乱耍弄一番,而后便偷偷溜出客栈去找精英堂的所在。
——店铺门前
“去!去!去!别扰了我们生意。”门口伙计手拿鸡毛掸子一阵乱挥。
或许是勾起了什么辛酸往事,伙计又很不屑地小声嘀咕起来,“想当年,我那么奘都进不去,就你那小身板还想去精英堂?做梦去吧你……”
——街头
一个醉汉酡然道:“哎,大、大哥,大哥,你看那娃娃,恁大个脑袋,还问我精英堂在哪,可笑不可笑?”。
“你、你说在哪?”另个醉汉拎着酒袋狂打酒嗝。
“我说……在他娘的……怀里……”
“哈哈哈……”
——林间
“勇哥,他问我精英堂在哪儿,你知道吗?”一个娃娃问道。
那个叫勇哥的娃娃乌眸轻转沉吟片刻,接着狡黠道:“知道,知道,你过来……我带你去——”
“噗通!”一声,臭气熏天。
“哈哈哈……”林内茅坑边,响起一阵欢声笑语。
……
如此数月下来,整个华州城的街道几乎被他转了个遍,可连精英堂三个字都看不到,更别说地方了。
说来也巧,就在几天前他溜出客栈门外时,忽然看到贴在门前柱子上的招募告示,这才恍然大悟!
——精英堂在内城。
不过,内城外面笼罩着一层五光十色的光膜,乍隐还现,甚为神秘,里面的光景始终看不到。
他曾试着强行闯入,可身子刚触到光膜,整个人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高高弹起,重重摔到数丈远的地上去了。
殊不知,那可是宗门禁制法阵,由华州三宗门主率百余众道法高深的精英弟子合力结成,绵延尽百里,高耸入云端,看似薄如蝉翼,实则坚硬如铁,可御万刃,平头百姓绝难入内。
“听说十二岁是精英堂招募的最高年限,错过今年就再也没机会了。”回想着数日前的情形,躺在地上的方延,面露焦急之色。
伴着一阵龇牙咧嘴,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揉着尚在隐隐作痛的屁股,恶狠狠瞪向手中的小石块,“连你都敢欺负我,给我滚!”
石头脱手而出,向墙外飞去……
……
“妈呀!”一个黑脸的瘦子从围墙上翻落下来,晃着夹在指间的石头,冲身旁的两个人一咧嘴,那张驴脸上余悸犹在,随后才气喘吁吁道:“幸亏我手快,不然非挂彩不可。”
“夏爷,没事吧?实在对不住,是小儿太过鲁莽啦。”说话那人须发花白,面带和善,有六十岁的样子。
他在深施一礼之后,又转身看向一个白脸的胖子,再次躬身施礼,低声问道:“白爷,您看我儿……”
话说间,又从右侧袖子里摸出一小袋银子,硬塞到白脸胖子手里。
白脸胖子掂了掂银子袋,忽地将猪头大脸一沉,咂嘴道:“本善老兄啊,不瞒您说,我们哥俩儿不缺这点银子,主要是他……”
黑脸瘦子见白脸胖子正盯着自己,顺势接过话茬,道:“令公子骨瘦如柴,面色焦黄,不用捏探,一看就不合我堂的规矩。”
白脸胖子听罢微微一怔,冷冷地望着黑脸瘦子,慢悠悠揉捻着银子袋,腮上肥肉一阵乱颤,“唉,这、这……我们也没办法,堂内规矩必须恪守,这银子我看还是——”
“且慢白爷!方某还有话说。”方本善再次拱手。
黑脸瘦子一脸不耐烦,刚要开口,却听白脸胖子抢先道:“好好好,您尽管说。”
“唉呀,要说小儿的身子骨呐,看上去是瘦弱了些,但其实没病,他……”
“什么什么!都那样了,你居然还说没病?”黑脸瘦子拉下驴脸打断道。
方本善急忙解释:“这点绝非我妄言,各地的郎中都这么说,左邻右里皆可为证。”
“另外,小儿自幼习文,‘三经四典’早已烂熟于心,十岁开始便无书可读了。”
所谓的三经四典,即天、地、阴阳三经跟春、夏、秋、冬四典的统称,其内容从天文地理、四季更迭,到九州百态、人情威仪,可说是包罗万象,被凌蒙人奉为经典。
白夏二人一听,不由地皱起眉头互望一眼,俱都是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
他们都是精英堂的差人,自然知道三经四典卷帙浩渺,涉猎甚广,其中有些内容晦涩至极,就算是灵资卓越的修道高师也不敢说能全通全晓,更别说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娃娃了。
可方本善偏偏敢在他们面前说自家孩子对其早已烂熟于心,这不是大言不惭又是什么,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白夏二人各自琢磨着,心里一阵好笑,并没阻止方本善继续说下去。
“要说一百两银子确实不算多,但我的意思是求二位官爷给小儿带个路,至于收还是不收,其实无所谓。不瞒您二位说,我这么做为得就是断了他修道的念头。”
“呃?”白脸胖子眉眼狂舒,随即笑道:“原来如此,好说,好说……”说话间,早已将那袋银子稳稳揣入怀中。
这桩“买卖”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三个人相视而笑,总算合了各自心意。
不过,他们之间的这番谈话还是被那天上的日头听了去,刹那间风吹散雾,晨光穿云,将整个院落照得通亮。
“什么!我被选中啦?”
“真的选中啦!?”
“太好啦!我终于能去精英堂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