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九月，母亲珍藏的一本纪念册，被红卫兵抄走了。
那是一本比手掌稍大一些的装帧精美的纪念册，墨绿色薄羊皮的封面，里面的纸张是彩色的，粉红、浅绿、淡黄……很有少女气息。
纪念册里的第一页，是一幅手绘的钢笔画。一个一身戎装戴着钢盔的短发姑娘，左臂缠着红十字袖章，右手高擎着一个放光的十字架，身后无数战机在天空翱翔，那姑娘神情激奋地大声呼唤着，钢笔画下方一行有力的美术字：“前进！姑娘们！光明就在眼前！”
翻到这一页时，母亲总会感慨地说：“这是我护理过的第一位空军飞行员，也是基督徒，江苏人，一九四〇年战死在川东。”
纪念册里还有一张让人感叹的画作：古老的城墙上盘踞着一条巨大的蟒蛇，那蟒蛇的脑袋是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日本军人，城墙上沾满鲜血，城墙脚下是一堆堆白骨骷髅。这幅画的画工极细，城墙上的每一块青砖，蟒蛇的鳞片皮纹都以工笔完成。在城墙上方烈火升腾的天空中，写着一段诗文，至今我仍记忆犹新：“城头盘桓着吃人的蛇蟒，城下流淌着同胞的血浆，记住金陵，记住南京，让我们携手奋进，力扼敌狂！”
翻到这一页时，母亲会沉静地说：“他原来是打算报考上海美专的，‘七七’事变之后，他投考了空军学校。抗战期间，他打掉过三架日本飞机，听说后来去了台湾。”
纪念册里还有一幅表现空战的钢笔画：一架中国战机横展双翼掠过长空，另一架日本战机拖着熊熊火焰栽向大地。大地上，山峦、江河、帆影、宝塔、寺庙、农家，一片和平的景象。这幅画的下方是一行流畅的外文签名。
翻到这一页时，母亲会微笑着说：“这是一位苏联空军飞行员，莫斯科人，手风琴拉得特别好，还会唱《桑塔露琪亚》。后来回国了，他说等战争结束后，还会到中国来……”
在这本纪念册里，先后有二十多位中国和苏联的空军飞行员给母亲留下了他们的绘画、诗歌、《圣经》摘录及一生平安的祝福。当然也有依稀的情殇及淡如青烟的爱慕。其中有一个人的留言就表露得很明白，一架战机从两颗心中穿过，一行诗文如金蛇狂舞酣畅淋漓：“从来夸有龙泉剑，试割相思得断无。”
在衡阳的日子里，母亲先后护理过许多因与敌机长空搏杀而负伤的飞行员。可以想象，母亲的美丽端庄，一定会给这些“天之骄子”留下十分美好的印象。而自抗战爆发以来，一直苦于漂泊的母亲，也必然会从心里期盼，尽早找到自己情感的港湾。直至母亲垂暮之年，在我问及她这一时期的情感历程时，她坦言了自己当年的心曲：“当时的确很矛盾，那么多优秀的年轻人追求过我，医院里也有不少女护士嫁给了这些飞行员，可后来他们的丈夫大多战死了。为此，她们整日惶恐，苦不堪言。所以，是天父怜爱和眷顾我，才让我了却了那么多的纠缠和哀伤。”
母亲是个很现实的人。
一九四〇年十月，一直在衡阳仁济医院手术室工作的母亲，终于收到保定护士学校辗转捎来的口信，通知所有一九三七年的毕业生，尽量向贵阳图云关中国红十字会救护总队靠拢，学校将择机在那里完成这届学生的毕业考试。这消息让母亲兴奋不已。
离开衡阳的头一天晚上，母亲与陈护士长彻夜难眠，因手术室护士长的工作无法脱身，陈扶峰难以再陪母亲继续同行。望着这个与自己浴血漂泊了整整三年的师长，母亲泪如雨下。
一九四〇年七月，在翻过湘西的武陵群山，经过漫长的艰苦跋涉之后，母亲只身来到贵阳。在图云关中国红十字会救护总队，终于与保定护士学校的同学们重逢了。尽管大家才分别三年，但见面之后，彼此都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因为她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这期间都经历了九死一生的战火考验，经历了抵抗与屈服之间的庄严抉择。
“你们是保定福音医院附属高级护士学校自建校以来最优秀的一班毕业生，你们用南丁格尔的牺牲精神为学校赢得了荣誉，谢谢你们！”当校方派来的老师向这些姑娘们深深鞠躬致谢的时候，教室里哭声一片。
图云关东南距贵阳五里之遥，为湘黔古道上的一个关隘。从油榨街一路南行，随着地势的不断升高，沿途逶迤排列开二十多座刻工精美的石雕牌坊，远远看去颇为壮观。其中一座“万里封侯”石坊，高大巍峨，气度不凡，一看便知当属朝廷赐予的殊荣。依次通过石雕牌坊，林木开始繁茂，俄而松杉樟檀遮天蔽日，但闻溪水飞瀑空山鸟语，让人疑似仙境，心旷神怡。
在中国人民浴血抗战的岁月里，中国红十字会救护总队就驻扎在贵阳图云关的密林深处，并在这里指挥和协调着全国各战区一百多个医疗队、手术队的一线救护工作。这里是抗战期间国民政府正面战场最重要的后方医疗救护中心。
救护总队是一个民间性质的战时医疗救护机构。战争期间，许多沦陷区的医护工作者，怀着满腔的抗日救国热情，从五湖四海辗转来到这里。他们的政治观点不同，宗教信仰不同，社会背景更有很大差异，但所有来到这里的人，在工作和生活条件极其艰苦的情况下，都毫无怨言地勤奋工作，为中华民族的解放事业贡献着自己的力量。
救护总队还先后接纳了近三十名外籍医生参加战地救护工作。这些来自德国、奥地利、波兰、罗马尼亚、保加利亚、苏联及英国的著名医生，在中国人民最艰难的日子里，不远万里，舍生取义，其国际主义精神可与白求恩、柯棣华同入史册。
保定护士学校的同学来到图云关后，便被安排在预备大队。在这里，母亲认识了担任护士长的徐美丽。据后来徐护士回忆：“见到玉玺的第一眼，我就预感到她应该是子清的爱人。”
一九四〇年八月，在得知父亲踯躅重庆的消息后，昌黎汇文校友、燕京大学同学孙德亮来信，约父亲去贵阳避暑散心。抗战以来，孙德亮一直跟随杨扶青奔走于西南地区，此时任中国工业合作协会贵阳事务所主任。
八月的贵阳，比起重庆虽少了些燥热，但父亲郁闷的心情却一直难以解脱。一天，孙德亮及其同事约父亲一起夜游黔灵山，登及山巅，站在宏福寺前，父亲回想自己一年多来在大后方的坎坷经历，不禁百感交集：“……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夜空死寂，从宏福寺的庭院里，传来深沉的木鱼声……
初到贵阳时，父亲只答应孙德亮在此小住几天聊以修心。但一个人的出现，却让父亲在这座群山环抱的小城流连忘返，并从此影响了他一生的命运——父亲在这里结识了母亲。
在得知父亲抵黔后，一年来一直在图云关中国红十字会救护总队工作的徐美丽十分高兴。她当即和父亲约定，星期天，在贵阳一家北方人开的饭店款待父亲。电话里，徐护士略显神秘地对父亲说：“到时候，我还会带去一个人。”
“什么人？”父亲奇怪地问。
“你不认识。嘻嘻，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父亲预感到将要发生的事情。“唉！两袖清风，一事无成，子清今日如此模样，看来要在徐护士面前丢人了。”父亲烦躁地对孙德亮说。
星期天的上午，父亲跟孙德亮一起准时来到那家饭店，在楼上靠近窗前的一张桌子旁刚刚落座，便见徐护士与一位细高身材的姑娘走上楼梯。
“你爸当时穿了一件皱巴巴的白衬衫，一条灰色咔叽布短裤，人虽然还算顺眼，但胡子拉碴，显得十分落魄。”
父亲的变化，确实让徐护士大吃一惊：“怎么了？子清。怎么连胡子都不刮一刮？”
父亲苦笑地低着头：“不刮了，我嫌麻烦。”
徐护士面带愠色，她瞪了父亲一眼，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
“真的，头一回见面，你爸真没给我留下什么好印象。他一直心事重重地坐在那里抽烟，甚至扭过头去向窗外张望。幸亏有你孙伯伯在，大家才勉强把那顿饭吃完。”
走出饭店，徐美丽再也忍不住了，她突然转身盯住父亲冷冷地问：“吴老的那块怀表，还带在身上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