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能跟他走，除了母亲，在这世界，她再也找不到比父亲更亲的人。
她也必须活下去，依靠父亲的抚育成长强大起来，这样她才能找到母亲，让她老有所依。所以，尽管在那个家受尽歧视委屈，她也不能逃离。
“而且我想，无论如何我都会长大，会遇到爱的人，我终究也会有自己的家。”
杜宇驰走近她，拥抱她，说：“我想给你一个家。”
阮安宁却摇头：“我不能连累你。”
11、
大学毕业前，阮安宁找到了母亲。她租了一套宽敞明亮的房子，把母亲安顿下来。
杜宇驰去看望她们。
阮安宁的母亲比杜宇驰在镜头里看到时更虚弱一些，多年的流浪生活摧毁了她的身体和意志，去年冬天大病一场几乎致命。她任由女儿照顾自己，像自己从前照顾年幼的女儿一样。
阮安宁将找回母亲的事告诉了父亲。父亲很快给她答复：这个家没有你母亲的位置，如果你执意要跟她一起生活，那你也别回来了，从你十二岁我养你到现在，十年，我也尽够父亲的责任了。
阮安宁说，那好，我们两不相欠了。
阮安宁不仅要养活母亲，并且要给母亲安稳舒适的生活，不要再过从前的穷苦日子，不要再住潮湿的房子，吃廉价的食物，穿灰旧的衣服，她还请了保姆照顾母亲，要送母亲定期治病。各种费用加起来不是一笔小数目。
阮安宁的专业是动物医学。她一心想考美院，但没能如愿。动物医学也是服从志愿调配的结果。市场上很难找对口的工作，稍微靠边的就是去宠物店当店小妹，可是那点收入，远远不够支撑母女二人的生活。
阮安宁出道两年，小广告拍了不少，但仍然没变成角色。广告公司没再跟她续约，她只得找下家。下家在签约时提出要求，要阮安宁服从他们的包装方案：拍一组****在网络上公开，炒作，提升知名度。
阮安宁纠结之后同意了，但她要指定摄影师。她指定的摄影师是杜宇驰。
杜宇驰毕业后继续留在报社，他还有一年的实习期，转正的道路很漫长。老爸老妈把他狠狠痛骂，理想梦想什么的他们不管，他们只知道，照相没出息，做律师才是好前途。最后，杜宇驰保证每个月给家里交一千块钱，才勉强平息了他们的怒火。可实习期工资很少，他必须最大限度省吃俭用。
杜宇驰到达摄影棚才知道他要为阮安宁拍什么样的照片。
他靠在墙头，握相机的手垂下来，浓密的睫毛覆盖着眼睛。他想起那三张浴室照，模糊水汽中少女洁净的身体。他一想到会被男生们的目光玷污就心痛难当。他付出了让父母痛心自己皮开肉绽的代价保护它。
可如今，阮安宁要将它展露在所有人眼前，承受各种颜色的目光。
杜宇驰说：“阮安宁，我说我要保护你，我也愿意照顾你和你的母亲，尽我最大的能力。”
阮安宁笑：“你努力做自己的事就好，我们要是被捆绑在一起，只能跌跌撞撞，彼此牵绊。而我，必须让我和我妈过上好生活。想开点吧，杜宇驰，这世界除了生死，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
阮安宁拿掉披在身上的绒毯，依然是洁净美好的身体，宛如那洁净美好的青春，他们共同拥有过的那些青春时光。
拍摄过程肃穆，悲伤，就像葬礼。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它要生生撕裂人的羞耻，尊严，还有相爱的可能。
12、
从那以后，阮安宁没有再主动联系杜宇驰。
后来，杜宇驰再也联系不上阮安宁。
阮安宁的照片沸腾了一阵，为她带来一些邀请和效益，但不久之后又归于沉寂。想出位的女孩总是前仆后继层出不穷。
再后来，杜宇驰正了正式的摄影记者，经常出差。
杜宇驰二十六岁的冬天，他从云南回来，办公座的抽屉里堆了很多信，还有一封请柬：恭请杜宇驰携女友莅临江易阳阮安宁的婚礼。
请柬里还有一封信，写着几句话：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节日，淋过的那些雨，走过的那些路，是我青春里最快乐的时光。
婚礼日期是两个月以前。杜宇驰错过了。他听说，江易阳继承了家里的公司，阮安宁不再做平面模特而是开了一家宠物店，他们像王子公主一样过着幸福的生活。他知道，阮安宁没有错，她种种努力与付出，不过是为了让她自己和母亲过上好生活。这只是生而为人的本能愿望。
他家的旧房子也拆迁了，他让老妈把他的旧相册什么的寄过来。他才发现，他跟踪偷拍的阮安宁的照片，他一张也没有。他大学时的数码相机和电脑也坏掉了，阮安宁的照片全都遗失了。
他只找到了偷拍照片的那卷旧胶卷，里面有阮安宁十七岁春天里的忧伤与微笑。
黑白的忧伤与微笑。
那是让他最初心动的忧伤，一生牵挂的微笑。
问故人，可曾记得当年高歌唱《采薇》
1、
叶采薇第一次见到墨谨诚那天，是冬至，历书上写着，冬至，蚯蚓结，麋角解，水泉动。彼时，她并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曾预料，这个清瘦少年，他会贯穿她的整个青春。
这年，叶采薇14岁，本该上初三的年纪，她因病休学在家。
在家的日子枯燥而单调，她唯一的乐趣就是趴在窗台上看外面的世界。
大雪光临这座小城已有三天，道路上覆盖着厚厚积雪，行人踩上去“吱吱”作响。
正是黄昏，归家的路人将雪地踩出杂乱脚印。
一个少年远远走来，他不往那些杂乱的脚印里走，也不正经走，他学着企鹅走路的样子，摇摇摆摆，东倒西歪，干净茫茫的雪地上，踩出两行歪歪扭扭深深浅浅的脚印。
忽然，他发现叶采薇在看他，他抿嘴一笑，仰头冲她的方向做了个经典的小丑鬼脸，又继续学着企鹅摇摆前进。
他好傻气呀。她心想，咧嘴一笑。
几天后，大雪初晴的清晨，阳光在雪地上映出清透光芒，叶采薇也不戴帽子围巾就跑了出去，她欢快地在雪地上蹦跳，像一头大病初愈的小鹿。
少年迎面走来。
她才发觉自己也很傻气，赶紧停止蹦跳，转身想要逃回屋子里去。他却喊住了她：“等等。”她就站在原地。
缄默，羞涩，两双一样澄澈如水的眼睛，静静对视。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彩纸折成的风车，说：“这是我要交的手工课作业，送给你吧！”
叶采薇接过风车，转身踮起脚尖将它挂在了一株已落光叶子桃树的枝头。
风车在阳光里闪耀着五彩光芒，随风轻轻转动。这一天，她在窗边趴了7次，共计大约3小时，她望着风车，也望着少年来时的路。
夜幕渐渐掩盖了风车的光芒，少年不曾踏着雪后柔软潮湿的草地，再次款款而来。
此后的大半年，叶采薇努力打针吃药，锻炼身体，补习功课，她主动跟父母说话，遇到邻居问好，有时也翻出电话薄给同学打打电话聊聊天，她用行动证明她已经康复，她可以回到学校里去了。
父母惊喜地以为这只是治疗的效果，只有她知道，这是那个傻气的男孩给予她的力量。他的出现，像是将叶采薇原本幽闭的世界打开了一扇们，一种崭新而奇妙的情感，宛如一束光，从这扇门，照进了她的内心。
她傻气而坚定地想，他们会再相逢的，如果不能在这里，那就一定会在那里。如果不是今天，那就一定会在某一天。
2、
九月，叶采薇回到学校，去年休学的时候她就该上高一，于是，她现在继续上高一。她原来班里的同学全都升上了高二。她站在教室里举目望去，全是陌生面孔。她并不觉得孤单，反而是有小小欢喜，因为这样，她可以在陌生的同学前开始她的崭新的人生了。
再次遇到墨谨诚那天，是九月七日，秋分。历书上写着，秋分，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墨谨诚抱着高高一摞书，出现在教室门口。班主任指给他最后一排的一个空位，他点点头，从门口一步步往里走。
叶采薇坐在倒数第二排，所以，墨谨诚的一步步，都是像是朝她走来。
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他低头朝她微笑。阳光正好透过窗户洒在他脸上，那一瞬，他明朗得耀眼。她慌乱低了头，心口像有小鹿活蹦乱跳。
她悄悄注意他，她渐渐了解到，他有着优异的成绩，良好的家境，出色的电脑操作技术，这样的他却一点也不骄矜，对同学们都很温和礼貌。
她主动争取当了小组长，负责收发作业本，只为能假装不经意整理作业本时，翻开他的本子，看看他写的字，中文，数字，英语，他的笔画温润如玉。
她还常常从半开的玻璃窗上，偷看他映在上面的影子，他低头，抬头，凝神，发呆，他的脸好生动啊，她小心翼翼，她两眼发光，她目不转睛，她埋头在大大的英语课本里傻笑。
与墨谨诚同桌的，是一个八卦又细心的男生。他发现了叶采薇的秘密。他在体育课上，站在人群中大声说：“你们知道吗，叶采薇喜欢墨谨诚！嘻嘻，姐弟恋哦！”
叶采薇正和几个女生坐在高低杠上聊天，男生的声音那么大，她们都听得清清楚楚，女生们齐齐看向男生，目光又齐齐聚拢到叶采薇身上。各种目光，含义复杂。叶采薇抿紧嘴，红了脸，又急又窘又羞，说不出一句话。
很长一段时间，姐弟恋成了班里的热门话题，不仅是班里，还扩大到年级，叶采薇走到那里，只要见到有人围拢在一起笑着窃窃私语，她都惶恐害怕，恨不能夺路而逃。她没有勇气辩解，却又暗暗幻想，墨谨诚能像青春小说里的那些男主角一样，在这个风口浪尖，站到讲台上大声宣布：“我喜欢叶采薇！”
可墨谨诚看起来跟平时别无二致，他依然上课写作业跑步吃饭，和同学们说说笑笑温和礼貌，丝毫看不出被流言干扰。
叶采薇失望了，原来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感受啊！
她也更羞赧了。
于是，处理人际关系本来就很笨拙的她，恼羞成怒了。
而且，既然要崭新的人生，她就不能像从前一样，遇到问题就想鸵鸟一样把头埋起来。
又是体育课，叶采薇照例和女生们坐在高低杠上聊天，一个女生小声问她：“听说你喜欢墨谨诚，是不是真的呀？他可是白马王子哦！”
她深呼吸一口，凛然不屑又高调地说：“我喜欢的人才不是他！我喜欢我以前班里的一个男孩，他的钢琴弹得棒极了！他才是王子，钢琴王子！”
女生们齐齐发出“喔唷”的唏嘘声。
正在不远处投篮的墨谨诚，忽然停止动作，抱着篮球跑开。
3、
热心敏感又极具八卦精神的少男少女们，又开始猜测叶采薇喜欢的钢琴王子是谁。看着他们兴趣盎然的样子，叶采薇暗笑，是谁都不重要，只要能掩饰我喜欢墨谨诚的真心就好了。
嗯，她成功达到了目的，而且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墨谨诚不只是注意到她，简直就是盯上她了！
墨谨诚是班长，他“公报私仇”打击叶采薇。
叶采薇收做作业本的时候，他摆谱：“我说，你的作业写完没有？”叶采薇不情愿地把作业本递过去，他乜斜着眼睛翻了翻，满脸嫌弃地说：“得分尽是B，莫非数学老师批到你的作业就不会写A了？”
做眼保健操的时候，叶采薇一边刮眼眶一边和同桌聊天，墨谨诚拿起尺子敲她的头：“我说你认真点行不行？为革命保护视力！”
英语早读，叶采薇站到讲台上领读，她本来神气活现，充满朝气，可晃眼一瞧，墨谨诚居然拿出耳机罩住了耳朵！这分明是嫌她的英语太难听啊！她又生气又沮丧。
有一天，叶采薇正在领读，教室门口出现一个小阿姨，她手里拎着一只饭盒。她以为叶采薇是老师，就喊她：“老师，墨谨诚今天没吃早餐，他母亲让我送来了。”哼，果然是公子哥儿，偶尔没吃早餐还有小阿姨送来！
墨谨诚正罩着耳机闭着眼睛兀自陶醉在《疯狂英语》里呢，他无视她的领读，也没发现门口的小阿姨。
叶采薇接过饭盒，嘻嘻一笑，说：“我帮你带给他！”
早读结束，叶采薇打开饭盒，哗，荷包蛋，肉松面包，芦荟酸奶，还有一碗八宝粥！五彩鲜艳好华丽的早餐呀！太善解人意啦，她今天也正好没吃早餐哦。
她放肆地啃着面包，吸着酸奶，啧啧吃得香甜有味。
香味随着清晨的微风飘到墨谨诚的鼻子里，条件反射使他咽起了口水，他忍了几忍，还是没忍住，只好伸手：“什么那么香？分点给我吧，我好饿。”
叶采薇把饭盒放在他桌上，拍拍手，打了个酸奶味饱嗝：“喏，还剩一点八宝粥，吃完可别忘了把饭盒带回去哟，亲！”
墨谨诚捧着熟悉的饭盒，一气喝光熟悉的八宝粥，瞪着一脸满足的叶采薇，欲哭无泪。
叶采薇狠狠想，既然你不喜欢我，我也不能让你感觉出我喜欢你！
如是这般，两人的斗智斗勇便如火如荼地演绎了下去。
4、
按照自然规律，如火如荼到一定程度必然会发生转折，这个转折，发生在高二，冬天。
学校百年校庆，开幕式前有隆重的升旗仪式，要选一名升旗手，和四名护旗手。叶采薇并没有去报名，但是，大广播里分明在呼唤着她的名字。她走到团委办公室，看到了墨谨诚和另外三人。
团委书记说：“墨谨诚为升旗手，你们四人为护旗手，另外，叶采薇，你是新人，要加强训练！”
茫然一片之后，叶采薇顿悟了，肯定是墨谨诚“出卖”了她！有意要她出丑！墨谨诚和其他三人，一直是学校的旗手，动作姿势步态什么的，早就很熟练了！而自己是千真万确的新人哪！
她皱眉，气呼呼地：“我要退出。”
不等团委书记示意，墨谨诚扬眉一笑：“不行，今天起，每天下午放学后训练一小时，练完才准吃晚饭。”
叶采薇无奈。
每天的集体训练后，叶采薇都要被墨谨诚留下来补训二十分钟。她虽然嘴里嘟嘟囔囔很不满，但内心却暗暗欢喜。而且，她能明显地感觉出，集体训练时，墨谨诚对她严肃苛刻一本正经，当他只为她一个人补训时，他温和，风趣，极具耐心。
她努力积极地训练，由此，进步神速。
最后一次训练那天，是霜降。历书上写着：鸿雁来宾，雀入大水为蛤，菊有黄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