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漫漫天涯路
去国的路，遥远而又漫长。对于那些日夜梦想着要出国的人们来说：在他们心中，总还保留着那么一片蓝天，总能看到一线希望；在他们的梦中，总有那么一条铺满鲜花的道路在延伸。这种观念或许是一个误区，但也许又是一种幸运。对于那些已经跨出国门或已踏上他国土地，开始为生活而奔波的人们来说：他们已经踏上了一条漫漫天涯路。他们同样抱着一个美好的梦，却不知这条路会引导他们走向何方。对于我——曾多次出国，这一次又重新踏上去国之旅的人来说，前后对比反差之大，带来的感受是如此的强烈。这条路既十分熟悉，又全然陌生。
清楚地记得，我第一次出国是1984年的除夕，随中央领导人出访美国和加拿大；第二次是出访西欧四国；第三次是欧亚非七国。那时，出国之路是那样愉快，那样轻松，那是一条铺满鲜花和红地毯的五彩路，处处都是国宾级的接待，处处受到国宾级的礼遇。即使在他乡遇到国人，心中也带着几分高傲，几分自喜。那时我哪里会知道，出国的路上还会有那么多的劳苦，那么多的艰辛，甚至洒满了那么多的泪水与血痕。今天回首天涯路，才深深地体会到了它的坎坷和漫长。1992年大年三十的清晨，我又一次踏上了去国的路程。这时父母已经上了年纪，为了避免他们伤心我们只是在家里话别，然后由朋友开车将我送到机场。也许更多的话在此之前都已经说完，临别之际一切都显得那么简单。我们在机场外合影留念后，便挥手告别。我推着手推车，独自一人步入机场大厅，紧张地办理完一切手续，然后在候机室的座位上静静地坐下。由于前一天一夜没睡，眼皮发涩，不自觉地合上了双眼。此时，大脑一片空白，那份失落感又一次自心中涌起……我所乘坐的这架飞机，是德国汉莎航空公司的航班。或许由于春节将至，乘坐这架航班的中国人不多。环顾四周，大多是高鼻子、蓝眼睛的洋人，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中国人散坐其间。看得出，他们中有的是初出国门，带着几分激动与不安；有的是常来常往，表现得非常稳重，习以为常。每个人要去的国度不同，经历不同，表现出的心情也不相同。或许今天不同，明天的感受都会相同——因为，他们都已经开始在这条漫长的天涯路上奔波了。也许因为性格的关系，我并没想与那几个中国人搭话。加上十年的电视荧屏生涯，走到哪儿都会有人指指点点，难得如此自在清静，只想一个人默默地坐着，安安静静地想想自己的事。临行前，母亲那送别的泪水一滴滴落在我的心头……与双亲话别已不止这一次，当初在电视台工作的时候说走就走，国内国外，来来去去。或许，天下做母亲的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千叮咛万嘱咐，唯恐哪里考虑不周，漏下些什么。然而，只有这一次，母亲流泪了。当时，我真不知该怎样来安慰她，更不知用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够安慰她。虽然在电视台播音时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可每每到了这个时候，却总显得笨嘴拙舌，无所适从，只得低着头装作没看见，继续做自己的事。
似乎所有的话都让母亲一个人说尽了，父亲却一直很沉默，偶尔问上一两句，就不再多说什么。我们彼此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无言的交流，就在那静静的空间，一切叮咛、嘱托、关怀、呵护都默默地在心与心之间传递着。我不是个爱伤感的人，小时候在家中就受到老人的宠爱，惯得有些骄狂。中国有句老话：“老小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上学后也一直受宠，中队长、班主席、三好学生、校团委委员，根本不知道伤感是什么滋味。然而此时，那股感伤之情却抑制不住地从心底涌出……是啊，这条路太漫长了，我也说不清何年何月才能再返故乡，何日何时才能再与亲人相聚。然而，去国的路，绝非仅仅是从北京至布达佩斯的短短的近万公里航程。
它——
起自每一个旅人的心底，那遥远的终点在何方？谁也不知道，谁也说不清楚，只有自己问自己，只有用心灵去寻找心灵的驿站。——去国的路，遥远而又漫长……
2.初抵布达佩斯
美丽的多瑙河由南向北日夜不息静静地流着，她横贯匈牙利大地，将首都布达佩斯一分为二，河西称布达，河东为佩斯。一望无际的匈牙利大平原就是从这里发端，一直向东南伸展到罗马尼亚和南斯拉夫边境。布达佩斯——匈牙利人的骄傲。她的面积不大，仅525平方公里，人口200多万。然而，就是在这片不大的土地上，曾展示过一幅幅悲壮动人的史诗画卷：从抗击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统治到两次世界大战历尽劫难；从欧洲文艺复兴、工业革命到东欧社会主义阵营的解体，都在这里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迹。在这里，你能寻觅到匈牙利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杰出的爱国者裴多菲和闻名于世的音乐家李斯特的足迹；在这里，你可以踏着那青石铺地的路面，欣赏那风格迥异的建筑，眼望斑驳脱落的墙壁，耳闻随风飘荡的教堂钟声，去感受和追忆中世纪欧洲那浓郁的古朴气息。那巍峨壮观的巴洛克式王宫，那苍老神秘、姿态峥嵘的有着700多年历史的马加什大教堂，那象征着七个部落的渔人堡，时时都在向游人诉说着布达佩斯“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沧桑历史。难怪人们称布达佩斯为“东欧的小巴黎”，她像一颗璀璨的明珠，镶嵌在蓝色的多瑙河上。20世纪90年代初，东欧社会主义阵营解体，大批的中国人开始涌入匈牙利。从1989至1991年仅一年多的时间里，中国人在匈牙利首都布达佩斯的数量，已经从初期的二三十人，一下子猛增到三四万人。而且，每周都有两列从北京开出的国际列车，将一批批中国人连同他们所携带的货物，经莫斯科转到匈牙利。布达佩斯的街头、市场、电车上、地铁里，已到处可见拉着小推车，拎着编织袋练摊卖货的、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中国人。此时，那些刚刚从东欧社会主义阵营里解脱出来自顾尚且不暇的匈牙利人，已经用他们那高高的、不太灵敏的鼻子嗅到：“****”已经来了！由于当时中匈两国尚未恢复签证，匈牙利政府只得做出临时决定：封闭边防，禁止中国人入境。——我就是在这种环境下去国赴匈的。20世纪90年代初闯东欧的中国人，乘坐飞机的似乎不多，大多是搭乘北京——莫斯科的国际列车，带上他们所要卖的货物，穿越辽阔的西伯利亚大平原，再转道去东欧各国。
为了尽快赶到匈牙利，我搭乘了德国汉莎航空公司的飞机。这架飞机上，本来就没有几个中国人，途经德国法兰克福机场转机时又都各奔东西，只载着我一个黄种人前往匈牙利。环顾四周那些长着各色头发，说话叽哩咕噜的洋人们，一种陌生与孤独的感觉立即开始滋生。此时，我不禁回想起中学时学过的一段课文：“……一个人，无论你走到哪里，无论你来到哪个国家，都会凭《国际歌》那熟悉的声音和旋律找到同志和朋友。”此时，我真的产生了一种想试着唱一唱《国际歌》的冲动，即使找不到同志和朋友，至少也能换来惊奇与诧异的目光，并通过这种方式来冲淡那份冰冷的陌生和难耐的孤独。想到这里，我暗自发笑：怎么会想这些？不知是那篇文章写得无聊，还是那枯燥的长途旅行使我变得无聊，或许唱一首《让世界充满爱》，还能找到些共鸣。果真唱起《国际歌》，恐怕周围的人一定会把我当精神病来看待，然而我的大脑确实没有毛病。整个旅途都是在各种各样毫无意义的遐想中度过的。
飞机飞到布达佩斯上空时，太阳已经完全从西边的天空隐去了，我感觉到飞机盘旋下降时的左右倾斜。这时，长达十几个小时的旅途疲劳被一阵兴奋所驱散，透过舷窗外茫茫的夜幕，我看到了灯火辉煌的布达佩斯。她确实很美，美得超出了我的想象。多瑙河弯弯曲曲，像一条巨蟒在匈牙利大平原上伸展开来，消失在一片朦胧的夜色之中，分不出它源自何处又流向何方，只是在一座座横跨多瑙河的大桥的灯光辉映下，才看到它的多姿多彩。飞机缓缓地着陆，在一下剧烈的颠簸抖动之后，开始在跑道上滑行。这时，机舱响起一阵掌声，这掌声中不仅包含着对驾驶员驾驶技术的喝彩，似乎更多地是在表达机上的人们庆幸又将各自的命运重新攥在了手中的心情。
飞机停稳后，一辆机场大巴迅速驶来，将全部人员接送到机场的边防检查站。大家排成几队，依次验证过关。此时，我的心情开始紧张起来。就是这个小小的窗口，将决定我后半生的命运，真不知前面等待我的会是怎样的一种命运……临行前与妻子通过长途电话，得知在机场有匈牙利朋友接应我入境。但是，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前来，我并不知道，她也说不清楚。为了保险起见，她特意嘱咐：过关检查时一定要在护照里夹上100美元，连同护照一起交给边防检查人员。据说，已有中国人用此种方式顺利进入了匈牙利。
按照她的叮嘱，我将100美元夹在了护照里，等候查验。说实话，这种做法在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是否有行贿之嫌？我感到这100美元就像是偷来的，生怕被别人看见，紧紧地将护照攥在手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时，一个身着军装、腰挎手枪、军官打扮的人朝我走来。
我已经本能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快。然而，脸上尽量保持镇静，两眼注视前方，装作没看到。“P a s s p o r t ？”耳边忽然响起了一句问话。浑身一震，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向头部涌来，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护照攥得更紧了。
对方见我没有反应，接着又问了一句：“Passport？”
这时我才明白，他是让我出示护照。
这可如何是好！虽说护照是堂堂正正、封面印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里面盖着北京市公安局钢印的真品，可是，护照里夹着的100美元，那可是用来……一时间，我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没了主意。
没容得我细想，他已经向我伸出手来。
怎么办，给还是不给？给他吧，其中的秘密肯定泄露；不给吧，人家是在家门口执行公务，提出的又是合理合法的要求，根本没有拒绝的理由。无奈之下，只得将攥得有些发湿的护照交给了对方。
他先是翻开贴有照片的一页仔细查看，然后又职业性地抬起头来与我本人对照，看看是否有冒名顶替的嫌疑。验明正身之后，他什么也没说，拿着我的护照走进了检查站的小屋。
此时，我的脑子里已经像计算机一样，开始飞快地运转分析起来：是否因为我是中国人要拒绝我入境？刚才没有发现那100美元，拿到里面后肯定会看到。拒绝入境倒也罢了，这下又让人家抓住了把柄——贿赂边防人员，再来个依法论罪，真是“偷鸡不成，反倒蚀了把米”。退一步说，即使不给我安上什么罪名，他将那100美元揣了腰包，过一会儿，我再次交验护照时，不是还要赔上100美元吗？
这时，那些老外都已经顺利过关。环顾四周，只剩下我一个人，进也无路，退也无门，左右为难……嘿！在国内，说人家是老外说惯了，其实到了这里自己才是真正的老外。
等待，又是难熬的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