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回来啰——”小家伙脸蛋儿红扑扑跑进门,“螺峰山太好耍啰!”抬眼向药橱顶,“对不起八音钟,我耍螺峰山去啰,您家可好好呢!”
八音钟轻快地滴答着。柜台结账的母亲笑道:“瞧我乖儿这一头汗!去——先洗把脸。灶房留得有饭,你哥你姐我们吃过了。”
“我也吃过了,”小家伙带出点得意,“邱师领着屈儿跟我,北门街吃米线吃破酥包子的哦!我嘛,一碗焖鸡米线三个破酥包子,屈儿一碗籴肉米线,破酥包子他只吃得掉两个。”
“让邱师破费,不好意思哦。”“我也买东西请他吃的嘛!”小家伙理直气壮,“您家拿给的那文钱,买得一大两小三个腌梨,大的那个请邱师吃,屈儿跟我一家一个小的!您家说我做得可好?”
“好,好。饭吃过了脸就不洗?不单只洗脸,”母亲查看着小家伙的衣裳,“又是泥巴又是草,啊么喋——肩膀头咋个出来洞洞啰?下摆也有!”
“哦?怕是……怕是树枝枝挂的刺草草戳的?”小家伙不好意思了,“唉——树枝枝刺草草你们咋个不长眼睛哦!”“脱下来丢大木盆明日浆洗,”母亲下达命令,“洗干净补整齐才好穿去学堂。”小家伙“唦——”地应着。母亲又把命令扩展,“脱下衣裳立马洗个澡,灶上有热水。跑得一身汗,臭烘烘的!”又说,“洗过澡上床睡觉。今日妈妈事多,你几个自家铺床,莫吵莫闹,做完事我再上楼。”
“唦——唦——!”小家伙答应着向后天井跑去,跑两步站下,回过头小心翼翼地发问,“妈妈……八音钟……八音音钟不进当铺了?”
“不当了。一家人都舍不下它。”母亲答得平静。“可有钱交学堂?”“有唦,有唦。妈妈有办法。”
“哪样办法?”“小娃娃家,莫要问这多。”
小家伙瞧着低了头算账的母亲,见母亲的脸色平静得带出点严厉,就不敢再问下去。
因了洗过澡,小家伙舒服得在大床上摊手摊脚,只一张嘴巴闲不住,说螺峰山的花树草,说螺峰山的秋千草坪……说到焖鸡米线破酥包子,说到三个破酥包子一个包有荠菜猪肉、一个包有虾米鸡蛋,还一个包有白糖火腿……小床上两个哥哥听得口水淌,心头发痒耐不住了。
二哥说:“莫吹牛啰。小娃儿没见过世面,可晓得我们耍螺峰山耍过两回的哦!螺峰山上哪样事我们不晓得嘛?”
三哥说:“爹爹领我们耍螺峰山,下得山去圆通街饭馆,吃的是过桥米线哦!那阵子,你嘛,你才是个趴在妈妈背上的吃奶娃!”
小家伙噘起嘴巴不出气了。布帘那面姐姐发话:“你两个少说两句可好,难得四弟螺峰山耍一回,你两个做哪样扫别个的兴?”两个哥哥也噘起嘴巴:“二姐就是护那个淘气包。”姐姐说:“他是小弟,他小嘛。”两个哥哥正待回嘴,楼下八音钟打点了。姐弟几个听着,全都静默下来。“八音钟不进当铺了……”小家伙的心从螺峰山飞回来,讷讷地说,“我问妈妈可有钱交学堂?妈妈说有唦,她有办法……我问哪样办法?妈妈说小娃娃家,莫消问这多……”坐起身向哥哥姐姐,“你们说,妈妈有哪样办法?”
三哥想了想:“怕是……怕是翟干妈处借得了?”二哥说:“翟干妈哪点借得出十块钱来嘛!姐姐你说,妈妈会有哪样办法嘛?”布帘那面没有声息。姐弟四个皆不再讲话,只有八音钟清脆的声响充溢着房间。小家伙突然摸出小笛,那小笛便吹出八音钟的调,那笛的调跟八音钟的“叮——咚——当——叮叮、咚咚、当当”合到一处,又好听又怪异……“啊么喋!”哥哥姐姐们惊叹了,“他倒能吹出个八音钟哦!”
楼下药堂里,默默坐在丈夫画像前,年轻寡妇也在听。小笛跟八音钟合到一处又好听又怪异。这怪异音响令她感动。抬起面孔凝视着镜框里的丈夫,喃喃地说:“信儿拿笛跟钟一道唱呢,多好听哦……莫怪他舍不下这钟……”嗓音高了一点,“他爹,你听到没有?你该听到的,是哦你听到了……信儿这么聪明,你该欢喜唦……”伸出手腕,眼中充满歉意,“我是没得办法,你要体谅我……”
瞧着自家手腕,母亲回想着盛装的自己和丈夫领着娃娃们在螺峰山花树间捉迷藏。太阳、云彩、花树、青草……自家腕子上那对手镯随着跑动叮叮当当……回想那美好时光,母亲仿佛在做一个美梦,听到身后动静才惊醒过来。不知什么时候女儿下得楼,站到自家侧旁了。
女儿望着母亲的手腕发呆。手腕上没了玉镯……开学日子到了。姐姐下楼煮早饭之前,三个男儿都醒了。姐姐把文具课本放桌上,叠得齐整的小学生服放信儿枕边:“起来,我帮你穿!”“不消不消!”小家伙钻出被窝,“我自家穿!”“你自家怕穿不称脱。”
“咋个穿不称脱?”急火火把衣裳抖开,“姐姐你煮早饭去!”姐姐笑了笑便下楼了。
哥哥们熟练地穿上制服备齐文具课本,坐在各人床上欣赏头次自己穿学生服的弟弟。
一年级新生十分努力,裤子穿上了,衣裳却搞不对头。手忙脚乱的样子看得两个哥哥发笑。一个指着小家伙长短不齐的衣裳下摆:“嘻嘻,扣子错位啰——”另一个指着小家伙衣领:“半边领片子窝进去啰——”
正在叠被的母亲也笑:“你两个老学生,就不作兴过来帮新同学一把?”
哥哥们说:“他唦,张口就‘何消别个帮,我自家穿得称脱’,哪个还管他唦!”
母亲道:“也不想想,你两个初上学堂那日也跟信儿今日一样,张口就‘何消别个帮,我自家穿得称脱’……”对小家伙,“人嘛,从小长到大,样样事都需得认真学,就是扣领扣这件小事也需得认真学。先扣领扣,跟你说过的嘛——”
“我当真先扣领扣嘛……只是,”小家伙照了照镜子,扮个鬼脸,“啊哟,头颗扣子套到二颗扣洞里头去啰!”
“早饭该煮得了,老二老三你两个先下楼,”母亲说,“我帮老四整好就来。”
母亲的手过来了。小家伙扬起脖颈,准备承受妈妈手腕上玉镯蹭得人发痒的冰凉。
那冰凉却没有来。小家伙觉得奇怪,拿住妈妈手腕,腕子上空空的。
小家伙越发奇怪,问道:“妈妈,镯子呢?”准备下楼的两个哥哥回过脸。三个男儿皆把目光聚到母亲手腕上。
“镯子嘛……收箱里了。”母亲将小家伙衣领整好,强打笑容端详着儿子,用愉快的声音扭转话题,“守信进学堂会是个好学生。去,下楼给你爹行个礼——从今日起守信就是读书人啰!”对老二老三,“你两个跟四儿一道,给爹行礼去——”
三个男儿垂头不动。那小的一个皱着浅浅的眉,紧张地回忆并琢磨,很快猜到了镯子的去向。“镯子它……可是进了当铺!?”他喊着,扑过去紧紧搂住母亲,“妈,那是你心爱的镯子唦……”
“是爹送给妈的宝贝唦……”两个哥哥情绪低落。
“你三个该去学堂了。”母亲笑着的脸带出严正,“供你三个读书,是你爹的心愿……他不会责怪我把玉镯换学费……去,你三个下楼给爹行礼去——”
三名制服齐整的男儿依次排列对父亲遗像三鞠躬。礼毕,小家伙突然冲动地对镜框里的父亲喊说:“爹!我长大了要挣来好多好多钱,要给妈买好多好多衣裳,买好多好多手镯!还要修一所大房子全家住!”
听得微笑的母亲却说:“妈倒不稀罕那些,妈稀罕的是娃娃们长大个个有出息,好为民众百姓做些有用的事!”
“好嘛!”小家伙摆出一副威风凛凛姿态,“等我长大,做大事你们看!”
妈妈、姐姐、两个哥哥都被逗笑了。
制服齐整的三个男儿抬着砚瓦夹着课本依序跨出门槛。跨出门槛前,走在末尾的小家伙朝八音钟扭过脸。那滴答得欢快的黄澄澄的钟就坐在药柜顶老地方。望着它,小家伙的眼神变得忧郁。这是六岁孩子第一次产生的、发自内心的忧郁,超出了年龄的忧郁……打扫药堂的姐姐走拢来,理解地把手搭在小家伙肩头。姐姐的手触到了小家伙制服上的补丁,新打的两块补丁颜色稍浅,有点触目。
小家伙跨出门槛了,颠跑着追赶走出一截的哥哥们去了。姐姐倚着门框目送业已走到街口的三个弟弟,这十五岁女娃的脸色越来越愁闷。挽着提篮的卖花女从街口走过来。提篮里满是淡紫色素馨花。卖花女尖细的声音在喊:“好香的素馨花哦——素馨花好香哦——”
姐姐专注地瞧着她。